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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熊老爷嗯了一声,说:“有人对我说,你那是瞎胡闹,你说是不是?”

外婆的父亲急了。外婆的父亲说:“熊老爷看您说的?在您的土地上,俺咋能瞎胡闹?明年开春,熊老爷您再去看俺的。”

熊老爷眯着眼睛说:“这话我信。天下之大,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俗话说:一棵草总有颗露水养着。那些人瞎操心。想我熊氏家族,两千多年来前自从先王封于楚,我们这一支就来到巴水河畔。那时候这里不也是一遍洪荒吗?两千多年来,我们开荒种植,春种夏耘秋收冬藏,顺天时适地利,循规蹈矩,尽管朝代更迭,我们熊氏家族不仍是楚王后裔兴旺的家族吗?”

外婆的父亲说:“熊老爷,俺外乡流浪人知道规矩。俺会每年按规矩给您交租的。”

熊老爷沉呤了半响,眯着眼睛打量着外婆的父亲,吐一口白烟出来,然后说:“先不要急交租的事。现时河滩上除了石头就是沙,你们全家吃饭都成问题,你拿什么交祖?我先借你一担粮食,你挑回去过日子。等你全家在外河滩上立住了脚,扎住了根,我还怕你不交租吗?你说是不是?”

外婆的父亲赶紧伏地磕头。

熊公子趁熊老爷与外婆的父亲说话的当儿,拉住了靛儿的手不放松。熊公子将靛儿拉到窗前的那棵腊梅树下。熊公子与靛儿一接触就不同凡响。

腊梅树下,树影参差,阳光乱织。熊公子一只手紧捏着靛儿的手,另一只手不肯空闲,不停地摸靛儿的脸蛋儿,逗靛儿笑。靛儿见熊老爷给她爹棉靴穿,又答应借一担粮食她家吃,很高兴。

熊公子的手指头一拨她的脸,她就笑。她一笑,脸上就两个酒窝儿。熊公子不停地拨,靛儿不停地笑。熊公子拨着拨着,拨得兴起了,就不再手指拨,而用两个指头掐靛儿的脸蛋儿。熊公子看靛儿的笑看腻了,想看靛儿哭。

熊公子掐着靛儿的脸,靛儿忍住痛,不肯哭。熊公子歪着小脑袋,打量着靛儿,等待着靛儿哭。然而靛儿忍住痛不肯哭。熊公子见靛儿不肯哭,就接着使劲掐靛儿的脸蛋。靛儿终于痛得忍不住,张大了嘴,要哭出声来。

外婆的父亲见了那情景,大吃一惊,慌忙跑过去一把将靛儿揽在怀中,用用手捂住靛儿的嘴,惶恐地对熊公子说:“少爷,她是哑巴,她是哑巴。”

熊老爷怒喝一声:“畜牲!放肆!”

熊公子从腊梅树下悻悻地溜了。

熊老爷手拿晃眼的银烟筒踱过来,打量着外婆父亲怀里的靛儿,问外婆的父亲:“她是哑巴吗?”

外婆的父亲连忙点头说:“是,是,老爷,她是哑巴,她是哑巴。”

熊老爷手端银烟筒,莞尔一笑,说:“嗯,这才不错。”

熊老爷带着熊公子是在第二年,那个晴天爽朗的春天上午,骑马来沙街看地的。他得让他的儿长些见识,继承家业。

在这之前,外婆的父母拿出黄河人看家的淤地本领,在桃花汛到来时将他们围堤内的二十亩地淤好了。桃花汛泥沙俱下,作堤围堰,引洪水进去,让它自干,干了后那淤泥就有二尺厚,就肥沃,就是种禾稼的地。

熊老爷来沙街来看地的时候,与他的儿熊公子共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在那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上,熊公子坐在前头,熊老爷搂着他儿的腰坐在后头。熊家的大管家骑着一匹枣红马跟着。一白一红两匹马,在巴水河的河堤上“得得“地走。

春日的河风很好,很温暖。扬花柳絮在风中漫漫地飞。

熊老爷教导他的儿熊公子挺直腰杆,一切要讲规矩,坐马要坐成个样子。熊公子哪里受得了那一绑,他在他老子熊老爷的怀中浑身扭动,大声叫唤。熊老爷给他头上凿粟包,也止不住他手脚乱动快意的疯狂。沙街的人们远远就听到了他那肆无忌惮的声音。

熊老爷恼不过,用腿夹住了他的手脚,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使他动不得叫不成。快意的熊公子,动不得叫不成,就咬了一口他老子捂嘴的手。

熊老爷恼恨了,喝停了马,将他的儿掀下马来,一只手提着摔到地下,兀自骑马走了。

熊公子从地上爬起来,解裤子撒尿,撒了尿后,裤子也不系,下身****着,前露着个小鸡头后露着个光屁股蛋,张着两个膀子站在阳光敞亮的河堤上。

熊家的大管家没有办法,只得勒马回来。

熊老爷对管家吼:“莫理那个逆种!”

熊家管家替熊公子系好裤子抱他上马。熊公子在马上狠狠地用眼睛挖前面马上的他老子熊老爷,心里充满了仇恨。

熊老爷和熊家的大管家沿着河堤走,来到了沙街的外河滩外婆家围的堤上。熊老爷下了马。熊家的大管家抱熊公子也下了马。熊家的大管家将两匹马系在河岸边的古柳树上。

熊老爷站在外婆的父母带领全家挑了整整的一个冬天才挑起的淤地的堤上,叉腰站成一个很张扬很舒心的样子。那时候巴河两岸景色宜人,山青水秀,岸柳如烟。

熊老爷看见春天的阳光下,围子里淤得发黑的一片土地,兴奋得眼珠儿发亮。熊老爷暗暗佩服黄河岸边来的人,放淤的本领。那时候外婆的父亲恭候在熊老爷的身边。

熊老爷高兴了,拍了一把外婆父亲的肩,说:“兄弟,不错,不错!日子就是要这样地过!”那时候熊老爷称外婆的父亲称兄弟。外婆的父亲受到了夸奖,咧着嘴唇憨厚地笑。

熊老爷笑着说:“兄弟,熊家的地方是养人的地方吧?”

外婆的父亲点点头说:“是养人的地方。”

熊老爷说:“兄弟啦,现在我们两个有件事情要赶紧办一办。”

外婆的父亲问:“熊老爷,啥事要这么急?”

熊老爷哈哈一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好吧,我不管你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明人不说暗话,我对你直说了吧。按照我们熊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流浪到巴河岸边熊家地盘的人家,一旦地成,就得写租地契约。”

外婆的父亲说:“呵,熊老爷您说的是这事儿。写,写。哪能不写呢?”

熊老爷提着袖子说:“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我们熊家世代以来是讲究规矩的。立了契约以后,你安心种你的地,我安心收我的租。我们各自按规矩办就是了。”

外婆的父亲连连说:“那是的,那是的。”

熊老爷对外婆的父亲说:“你去请个中人和保人来吧。”

外婆的父亲就到垸子里请了马家墩子的马应龙,李家墩子的李正觉作中人和保人。

熊老爷见了马应龙和李正觉来了,威严地对他俩说:“你们晓得做中做保的后果吗?”

马应龙和李正觉说:“熊老爷,我们晓得。”

熊老爷说:“晓得就好。你们种了我熊家许多年的租田租地了,我熊老爷的脾气你们是晓得的。既然你们自愿给他王满囤担保做中,熊某先说句粗话,到时候是个汉挑个担,若不是那个汉挑不起那个担,那就趁早。”

马应龙和李正觉笑着说:“熊老爷,人家外乡人举目无亲,未必要人家回河南老家去给您叫中人和保人不成?到时候有事找我们,我们说直话就是。”

熊老爷捻着胡须笑着说:“嗯,不错。说了这半天,我要的就是这句规矩话。”

熊老爷就叫大管家在河滩上设案。

熊家的大管家就在敞亮的河滩上铺毡架桌,焚香烧纸。熊老爷俯身朝河滩拜了三拜。

熊老爷对外婆的父亲说:“你不要见笑,熊家先祖是靠这块河滩起家的,我们熊姓与人立契约不进屋,从来就是在外面。这有一讲,叫做:上对得起天,下对起地,中对得起人。”

熊老爷对外婆的父亲说:“本来按规矩租熊家的地种,写契约时应办酒一席。看你初来乍到,穷,这席酒就免了。但其它规矩不能破,照办。”

外婆的父亲说:“熊老爷,俺听您的。”

熊老爷将两只袖子提了提,说:“这是没法的事,是要听我的。”

熟宣纸的折子在桌子上铺开,熊家的大管家的鼻梁上架着副水晶眼镜,将长衫的摆挽在裤腰上,挽袖子,展红布包的砚台,那砚台乌黑发亮像一块砖样的厚重。

熊家的大管家跪着舀清亮的河水磨墨。墨磨浓了磨酽了,熊家的大管家提三寸紫狼毫饱蘸浓墨,立好架式写契约。

熊家的大管家站在太阳底下写,写那一笔一划都见功夫规矩如帖的柳体字。片刻,契约写好。

熊家的大管家说:“老爷,写好了。”

熊老爷说:“念给佃户听。”熊家的大管家拿起契约念:“立租人王满囤,自愿租熊清宇家祖传滩地二十亩耕种,从立契之日起,每年交地收课银三成。恐口无凭,立此契约,永远为据。凭祖人:王满囤;凭中人:马应龙;保人:李正觉。民国元年三月初八。”

熊家的大管家念完契约。

熊老爷问外婆的父亲:“王满囤,你可听清楚了?”

外婆的父亲说:“熊老爷,俺听清楚了。”

熊老爷问:“你有无异议?”

外婆的父亲吞了口唾沫说:“熊老爷,俺,俺。”

熊老爷哈哈一笑,说:“王满囤,我知道你心里觉得冤。你想堤是我挑的,地是我淤的,怎么一下予变成了你熊老爷祖传的地租给我种的呢?你说我猜得准不准?”

外婆的父亲一下子涨红了脸,说:“熊老爷,您猜得准,俺刚才,闪过,是闪过这念头。”

熊老爷不笑了。熊老爷说:“王满图,你是个规矩人。我熊某呢,也是个规矩人。这有什么法子呢?这河滩是我们熊家千百年传下来的河滩。这规矩,是我们熊家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能乱套吗?乱套了,你的日子怎么过?我的日子怎么过?那这个世界不全乱了套吗?”

外婆的父亲说:“熊老爷,您说的话对。”

熊老爷说:“王满囤,你既然想通了,那就划押吧。”

外婆的父亲说:“熊老爷,我划我划。”

熊家的大管家将笔递给外婆的父亲,不识字的外婆父亲踉跄了一下站住了握拳捏了笔就要划押。

熊老爷说:“慢着,王满囤,熊家租地的规矩,佃户要跪着划押才是。”

外婆的父亲说:“熊老爷,俺划俺划,俺不跪行吗?”

熊老爷说:“不跪不行。跪表示臣服。臣服你懂不懂?”

外婆的父亲的眼窝里溢出了浑浊的泪水。

外婆的父亲说:“熊老爷,俺给跪着划,俺给您跪着划,行了吧?”

熊老爷说:“不是儿戏的。是要跪着划。”

外婆的父亲双膝跪在河滩上,朝地契上划了押,按了手印。外婆的父亲划完了押,按了手印。熊老爷舒了一口气。

熊老爷问外婆的父亲:“王满囤,你想在这块地上种什么?”

外婆的父亲从地上爬起来直起腰拍了拍膝盖上的泥,仰起头说:“熊老爷我租你熊家的地,你按年收祖就是。我种什么是我的事。”

熊老爷哈哈一笑,说:“王满囤我早看出你是有骨气的人。我看中的就是你这样有骨气的人。你这样有骨气的人实在不多。是的,你租我的地种是我的事,你在我的地上种什么是你的事,你交我租银就是,我本不该问。你不要想错了,我现在问你是关心你。你说是不是?”

外婆的父亲讷讷地说:“回老爷的话,俺想在这块地上种靛草打靛开个染坊。”

熊老爷莞尔一笑,说:“这主意不错。我的先祖来到这里,也是种靛开染坊然后发家的。河滩地种靛要比山地多打两成靛。”

外婆的父亲抠着膝头上跪出的泥,说:“熊老爷,说这事俺比你清楚。”

外婆的父亲双手抄腰,将跪松了的裤带紧了紧,对熊老爷说:“还有事无事,无事我走了。”

熊老爷望着外婆父亲倔强的背,摇摇头笑了。

熊老爷的儿熊公子是趁他老子熊老爷与外婆的父亲订契约的时候,窜到河滩上放野的。熊公子在河滩上四处野窜找靛儿。

早晨熊老爷还未来的时候,外婆的娘就对靛儿说:“靛儿,今天熊老爷要来看地,掐你的脸欺负你的熊公子恐怕要来,你和姐去避一避。”靛儿应了。

外婆的娘对外婆说:“你是姐,领着妹去挖野菜。去远一点。咱们穷人惹不起躲得起。”

外婆点了点头,领着她妹靛儿出门挖野菜去了。

外婆听了娘的话,领着靛儿提着竹篮子,到离墩子很远的熊家荡边挖野菜。春天裤子荡边的野菜极多极茂盛,不多时外婆和靛儿的篮子就挖满了,就在这时候熊公子找来了。

外婆见熊公子撒腿跑来,忙护住她妹靛儿。外婆把她妹靛儿护在身后。

外婆举起拳头对跑来的熊公予说:“你要干啥?”

熊公子见外婆举着拳头,愣住了。

熊公子楞了半天,对外婆讪讪地说:“好姐姐,我不干啥。”

外婆说:“你不干啥,你跑来干什么?”

熊公子说:“好姐姐,你让我摸一摸你妹的脸。”

外婆大声说:“不行,不许你碰我妹!”

熊公子可怜巴巴地说:“好姐姐,我再不掐你妹,我再不痛你妹,我就摸一下子。若是我痛了你妹,我站着不动,任你打我,我不还你的手,行吗?”

外婆说:“不,我不相信你,不让你摸我妹!”

熊公子从腕上脱下玉手镯,交给外婆,说:“我把我的玉手镯,交给你押着。我只摸一下你妹的脸。我要是痛了你妹,你就把我的玉手镯拿去行吗?”

外婆说:“行,我准你只摸我妹一下。你要是痛了我妹,我就把你的手镯摔碎它!我才不管它几金贵!”

外婆让开身子,在河滩找块石头放在手下,将熊公子的手镯举起,对熊公子说:“听见了吗?,只准你摸我妹一下。若是你说话不算数话,我就摔碎它!”

熊公子说:“是,好姐姐。”

熊公子伸手摸靛儿的脸蛋儿。熊公子的手摸着了靛儿的脸蛋儿,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说:“你怎么是个哑巴呀?你怎么是个哑巴呢?”哭得熊公子鼻涕和眼泪流了一脸。

外婆把手镯还给熊公子。熊公子不要。

外婆说:“是你的东西。”

熊公子说:“说不要就不要。”

熊公子说完,将外婆还给他的手镯,一下子摔碎在靛儿脚边的那块石头上,哭着转身就走。

外婆和靛儿惊呆了。

那时候熊家荡里荒草连天,湖风乱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