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急急忙忙地朝外走去。在路灯的影影绰绰中姚亦安依旧喋喋不休,姚亦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非得让你陪着?实话跟你说,那是替我壮胆。其实我和你一样,这三天也从来没见到过这家发屋。它就在宾馆对面的小树林后面,你不知道它有多小,刚刚够一个美人坐在里面,替一个客人打理。可是我刚才确实看到了,那美人坐在窗前,里面亮着橘黄色的灯光,窗外树影婆娑,一会儿浓暮起来,周围变得不真实,我记得美人朝我一笑,但我记不得她的样子了……
子虚越来越被他说的话吸引住了:“你总应该有一个比方吧,比如她像谁……”
姚亦安疑惑地回答:“我不知道她像谁,让我想一想,总之她和某一种遥远的东西有关,当然你可以说她像潘虹那样的最后的贵族,也可以说像李纹那样的狐媚般的风尘。她的笑容是很迷离的,像做梦,总之是不真实的,不确定的。等等,你知道一刹那我回到什么境界中去了。说出来你不要紧张,我想起了在校读研时刘操南先生给我们吟诵的李贺的关于苏小小的诗,你还记得吗:……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姚亦安看了一眼子虚,这时候他的眼神相当文学,几乎看不到一丝媒体的影子。子虚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他和姚亦安、朱静的相识,就在学校的同一个文学社里。站住了,接着他的李贺:“……西陵下,风吹雨。”
姚亦安也站住了,想了想,肯定说:“是的,我刚才想到的就是这个‘西陵下,风吹雨……”’
子虚勉强笑笑,他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了。看上去姚亦安身上好像附着了一些什么,否则他不会那样造作抒情。这些话虽然一打打都在姚亦安的肚子里装着,但那是为女生们准备的。不过他不想让姚亦安看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便顺着他的口气说:“听上去你的话实在是有些小资,我们该不是去‘与鬼相约’?——西陵就在前面的西泠桥,你见着的,很可能是苏小小的芳魂吧。”
姚亦安突然大笑起来:“你别吓我,我知道你还留着一手,准备考博,这两日夜里天天在读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余》,那里头可是倩女幽灵,芳魂出没的。”
子虚站住了,说:“实话告诉你,过去我还真没想过读博士的事情。现在若真想读了,我就专门研究你说的那些倩女幽灵。”
“想不到子虚跟着我姚亦安,也成了业余女性收藏家。”
子虚却正告说:“我可与你不一样得很。你的趣味与我大相径庭,你那些女朋友,我一个都看不上。我也不想见什么美人,潘虹益老,李纹难封——我是被你们逼出来的。”说到这里,他终于有些生气了,“你们以为全世界就我不懂雷峰塔,就我不会写雷峰塔。
你们错了。把一座塔和一个女人联系在一起,那是最经典的最深刻的联系法,而且也是最具想象力的联系法。我一眼看过去,中国文坛古往今来,也就是两部经典把这个关系参透了,一个就是民间传说《白蛇传》,还有就是陈忠实的《白鹿原》。你看《白鹿原》里那个小娥,你看陈忠实是让她怎么死的,死在什么东西里面。她不就是被封在屋子里了吗?你仔细想想那是个死屋吗?那就是个死塔嘛。后来那一大群蛾子从屋顶飞出来,遮空蔽日,那才叫冤魂不散呢。我看到这里,真是毛骨悚然,真是惊心动魄!真是摧心折肝!”
姚亦安的脚步慢了,沉思了一会儿,说:“子虚你说的真是好。”
子虚就冷笑:“只有像你们这样有眼无珠的单位,才会滑过我这样的人才。”
姚亦安笑了,说:“子虚你用这种口气说话,我倒是要刮目相看了。失恋真是人生的大学校,你那个未来女律师早就该蹬了你。”
子虚站住了,他很不喜欢姚亦安用这种口气说这样的事情:“这跟谁蹬谁没关系。你当我这半年的雷峰塔是白研究的。我也是歪打正着,知道了许多事情。既然我不干了,我又何必装得很看得起你们这只饭碗呢。我看来看去,再没有比媒体更薄情寡意的地方了。我还是现在就走,早离开一分钟早心静。”
但他再一次被姚亦安拦住了:“老弟,你就放下中文系才子那些怀才不遇的胡思乱想,先把自己的脑袋修修整齐。你看看你的长毛,你又不是李云迪,又不弹钢琴,搞得这么潇洒干什么。你就让那个绝代佳人修理你一次吧。我也好跟着你沾一次芳香。再说你这个月的工资还得过一个星期才能领呢,就算你不稀罕这份薄薪,有意为人民服务,你也得把事情做到底。不管怎么说,你是以明天报道电视台实况转播发掘雷峰塔的这个消息来这个地方的,你还是得跟着我。再说你以后总还得在江湖上混饭吃,你得明白,所有的老板都不喜欢使用嬉皮士,不管公家老板还是私人老板……”
子虚看看姚亦安有点像从前乡下人进城时剃的寸头,想到这高他两届的老兄从前头发比他还长,想到高他十届的报社总编从前的头发比他这位老兄的从前头发还长。他又想,明天应该是轰轰烈烈的吧,一座塔和一个人一样,死时如果惊天动地,复生也应该不会屏声静气的。他说:“算了,我成全你,是鬼是人是塔,我奉陪到底。”
他们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从国宾馆的大院子里走了出来,就在子虚决定成全姚亦安的当口,气喘吁吁的朱静从大门方向跑了过来。她也是个小个子,和姚亦安很相配,而且她也长得比较丑。不过人们只要和她一接触就立刻把她的丑给忘了。朱静正在读博,修的是冷门——园林史。她才华横溢,做学问顶真得很,稳、准、狠,记忆力惊人。导师们很看好她。姚亦安一方面深受才女之苦,一方面又深以才女为荣。连陈子虚也认为,才女朱静的主要功能,就是做大记者姚亦安化险为夷时的盾牌。所有与姚亦安暧昧着的女人们看见朱静,就不生姚亦安的气了,她们认为,一个男人,摊上一个这么不好看又这么有才的女人,除了坐以待毙,还有什么办法?
朱静跑过来时像是贴着地面滑过来,一边叫他们一边说:“真讨厌,门口站岗的还问我要身份证,费我半天口舌。”子虚回头看看姚亦安,他看到姚亦安脸上一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神情。
姚亦安和朱静在学校读研时就同居了,直到现在还没有领证。
他们对自己有着一种双重的心态,一方面,他们各自自由自在,谁跟谁分别约会都没关系;另一方面,他们又觉得他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就趣味而言他们是很南辕北辙的,比如朱静很不静,很顶真,还钻牛角尖,最厌恶李纹,甚至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带着雪碧也一并厌了。姚亦安却是很潇洒的,喜欢李纹那样鹅黄柳绿的狐媚时尚女人。子虚走近他们之后才发现,姚亦安并不像他自己平时在女孩子们面前表现得那么样潇洒。他的一系列约会其实都是惊心动魄的高难度高精密度安排,而最后挥挥手告别西天的云彩时也费尽心机。现在,子虚可以想象,朱静的不招自来,让姚亦安心里有多失望。姚亦安轻松不了了,看不成美人了,因为朱静绝不让姚亦安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有此举措。
姚亦安果然控制不住自己地问朱静:“你来干什么?这几天我们通宵工作发稿,我照顾不了你。”
朱静注意不到姚亦安的情绪,她拍着书包说:“我刚看了罗以民的《刘庄百年》,刘学询这个人实在太有意思了,没想到孙中山还想让他当总统呢。他有八个小老婆一个正夫人,我的妈,刘学询准备把这一大家子都葬在刘庄。你知道这地方我平时进不来,可我太想来了,研究园林史,不到刘庄,简直就少了一块。明天你们上雷峰塔,我在这里找刘学询的遗迹。还有他的老对头康有为的康庄我也有兴趣。他们一个住在丁家山上一个住在丁家山下,罗以民引用了毛泽东的两句经典词句——‘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那是说刘学询和康有为一直到林下隐居时依然是势不两立的,简直到位极了。总之要了解的事情很多,你们看,我把资料也带来了。我做博士论文刚好用得着。……你们怎么啦,这么晚了还出去,这里可已经算是城市边缘了。”
姚亦安与朱静在许多问题上各行其道,但有一点共同,都非常饶舌。他们在一起的主要任务就是不停地说,不停地说、不停地吵架与和解构成了他们的恋爱史。子虚想象得到,姚亦安要是上美发屋去朱静会怎样寂寞。但姚亦安显然还贼心不死,他让朱静回宾馆,他说他们就到对面的香薰护发理发屋去清理一下头发,马上回来。
朱静一听这话脸就沉下来了。她不批评相好,却批评子虚,她说:“媒体真不能呆,把人都教坏了,子虚这么古典一个人,怎么也睁着眼说瞎话。对面哪有什么美发屋。对面是茶园,是小树林,再过去是浙江宾馆,再过去是农家乐、龙井。什么香薰护发!”
姚亦安真是有点急了,说:“走几步路就看得到了,再说我还不是为了子虚,他要去,硬拽上我的。”
朱静也急了,说:“难道我会故意陷害你?我的眼睛是白长的?
想荒唐也找个好借口,谁不知道你阿猫阿狗都拿来怜香惜玉,我哪一次把你的风流韵事当作事情说过。你要诚实,别睁着眼睛说瞎话。硬说刘庄对面有美发屋,就是活见鬼了。”
子虚听到这里就想回去了,原来朱静也不是希拉里,姚亦安更别想当克林顿。朱静已经开始发急了,他可不想搅在他们的是非里面。他连忙说:“我也不是一定要理什么发,不过出来散散步罢了,有没有什么香薰护发也无所谓,反正明天的电视直播,也不会有多少镜头对准我们这些小报记者。唱主角的应该是那些出土文物——
如果还有出土文物的话。”
姚亦安伸着脖子说:“去,我今天要是不去,我真成了一个谣言批发商了。”
朱静一步上前,挡住他们的去路。她一言不发,比宏篇巨论还沉重。他们僵持了一会儿,她突然闪开:“你去吧,只要你能对一切后果负责。”
姚亦安愣了一会儿,也不说什么了,突然拎着子虚的脖子,一把推向大门口,说:“你给我去,不在香薰护发打理好你的头发,别回来见我!”
说完,一把拽着朱静,绑架一样地回宾馆去了。子虚呆站了片刻。
天黑了,临水的宅园幽暗寂静,湖面滑过了夜莺,子虚听到它的翅膀的声音。他慢慢往前走,穿过这从前的没落贵族的私家别墅。水竹纷纷,从意象的小径划面而来。
在大门口他停住了,他能够看到对面马路边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哨兵盯着他看,子虚想,到底是国宾馆,杭州宾馆有如此礼遇的,除了汪庄,也就是刘庄了。有一瞬间他想姚亦安是得妄想症了,什么西陵下风吹雨……
恍惚间,一阵寒风吹来,凛冽中夹着一丝冷香。他的手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抚了一下。他低头一看,什么时候手上盖了一张薄薄的宣纸。他下意识地打开一看,纸上墨色惨淡,不类人书。他打了一个寒噤,手一松,纸笺就飘飘忽忽地散去了,空中落下那种仿佛是珍珠撒地一般无比寂寥的女子的声音:西湖着眼事应非,聚散无缘泪湿衣,寄语陈郎休负我,今宵鸾凤叹孤飞。
子虚惶恐地站着,他并不恐惧,只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那声音仿佛贴着水面飘忽,又仿佛卷在风中飞扬,忽轻忽重,已近还远,子虚感觉自己是亲历香港鬼片中的情景了。
又是一阵冷香袭来,他再一定神,眼睛一亮,对面疏朗的小树林中,他果然看到了用淡黄色的霓虹灯镶成的“香薰护发”——然后,他看到了大玻璃窗内坐着的绰约的美人。
他撸着自己确实需要打理的头发,站了好一会儿,他在等接下去应该发生的事情,然而没有。有一辆出租车转进了国宾馆,反过来证明当下的真实以及先前的虚幻。他努力想记住刚才那首半空中飘下来的诗“……寄语陈郎休负我”。他猜测陈郎是谁……突然冰冷之感就从尾骨刷的一下升上来,直抵后颈。他想:原来陈郎就是我!
他呆了不知道多久,但眼前的东西不再飘走。“香薰护发”继续散发着温暖的人I可气息,隐隐约约的诱惑。后背的凉消散开去了,尘世的夜雾升起来。陈子虚想,真奇怪,怎么来了几天,就一直没有发现这个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