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神皇向后面摆摆手。“不必，我已经休息了十个小时，肯定有许多事在等着我处理。”
“皇厅”本来是客运飞船的中央驾驶室。一千多年前的飞船设计者并没有考虑到日后有人会在这个舱室里称王论帝，所以“皇厅”内部精巧有余，豪华不足。这艘飞船既然不能雄飞于天际，控制室里大部分仪器设备都没用了，一些装饰品巧妙地把它们挡在后面。
只有神皇陛下最信任的臣属才能进入皇厅。现在，这些部下都围在他的身边。他们知道，神皇刚刚换了年轻的身体，由于新生在握，此时心情颇佳，向他请示什么事情也会痛快地准奏，大家都不愿失去这个机会。
“神皇陛下。报告显示，大约有十分之一的本土居民在迁移中脱离了户籍控制，我们不能及时收集他们的近况以及税入。”
“什么原因？”不朽神皇心不在焉地问着，两只手兴奋地在控制台上东摸一把，西摸一把，仿佛是初到此地的生客。
“监控他们的人手不足，希望神皇能允许我挑选更多的巡视员巡视各处。”上奏者是一个矮个子，前额渐秃，目光内敛，看上去象是个管账先生。他名叫布篷，曾是一个几乎能寿与天齐的机器人，精通资讯收集与控制管理程序。布篷痛感自己作为机器人地位卑下，宁可象人那样短寿也要作一回人。
布篷偶然间来到阿玛星球，遇到不朽神皇。后者欣赏他的忠诚和才能，也知道他的愿望，便在臣民里挑选了一个大脑足够发达的身体，用自己的转换器将布篷的机器脑波输入其中。这是不朽神皇以前从未给予他人恩典。布篷获得新生，感恩戴德，便留下来为不朽神皇效命，成为神皇最重要的谋士。
“可以。”不朽神皇随便地挥了挥手。在漫长的年月里，他亲眼望着阿玛星的居民一代代退化下去。从与他智慧相当的竞争敌手，倒退成愚昧不堪的半原始人。他们只是他驯服的工具，绝不会成为他的敌手。于是他也渐渐地不把他们放到心上。他要用心对付的敌人都在外部世界。
“神皇陛下。银河联盟代表不日即到，这次我们怎么应付？”布篷身旁，一团人体大小的浓浓雾气中转出了声音，那团雾气靠近神皇的一面凝聚成人脸形状。尽管浓雾的形状时时变化，但人脸的轮廓还能看得清，只是面积比真正的人脸大许多，挤掉了四肢和身体的位置。那张气体构成的人面中间密集，四周稀疏，最外层更是淡得可以透过去看到后面的物体。
不过，这团浓雾虽然漂浮不定，却怎么也不会散开。在发出声音的时候，空气中还能飘荡出鲜花的香气。那情形既诡异又好笑。
这是气体人的首领诺卡。他的故乡在银河系遥远的另一端。银河系里许多学者都断言，气体星球上形成智慧生命的可能性为四百亿分之一。但这四百亿分之一的奇迹偏偏就成为现实。可惜的是，一次超新星爆发毁掉了诺卡的星球，毁掉了银河系里罕见的生命奇迹之乡。气体人各自逃生，去寻找新家。
由于生理特点的约束，只有风和日丽，大气运动缓慢的星球才符合气体人移民的要求。阿玛行星正是这样一个理想的移民点。诺卡带领一些同伴艰苦跋涉来到这里，被不朽神皇收为雇佣兵。他们庆幸自己在闯过无数宇宙旋涡、力场变异区、黑洞和暗黑星云之后，终于找到这样一个理想地方，也由衷感谢收留大家的不朽神皇。
“好的，好的，五十年来一回，他们是够准时的。”不朽神皇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诺卡，代表团来了以后，你把他们安排在宾馆，条件不要最差，但也不要最好。剩下的我去处理。联盟的人嘛，当然要我亲自去迎接才够面子。”
“遵命。”气体人没有发音器官，靠直接震荡空气形成声音，旁人听起来辨不清发声方位。那张人面努力作出一个恭敬的神情。气体人也并没有真正的脸或肢体，他们的身体可以凭借意志变化成任何一个形状。眼下，为了让身为人类的主人看着顺眼，诺卡一直尽力模仿人的形象和表情。
“神皇陛下，神勇武士们正在寻找那些流散的叛徒，不过……”
上奏的是神勇武士总头目鲁曼。与前两个秉告者相比，他显得老成许多。他不是外来人，是被改造的土著居民，跟随不朽神皇已经有一百多年。就是眼前这样的“法魂”转换，他也已经见到三次之多。
“怎么？”不朽神皇挑起年轻的眉毛。周围大部分心腹这些年里看惯了中年的神皇，对这副新面孔还有些不适应。
“臣下以为，那些叛徒只不过是求生心切，虔诚不足，并无真正的反叛之心。何况没有陛下的恩典，他们的能量终归要耗尽。可以让他们自生自灭的。”
由于更换了机器身体，神勇武士的寿命延长了许多。不过随着年龄增加，那些残余的身体器官终究也会衰老下去。不朽神皇不养闲口，在他们年老力衰时会断绝能量供应，让他们“光荣”死去。前些时候，一批估计自己快到淘汰年纪的神勇武士突然逃走，以躲避被判“光荣”死刑的命运。
“不要辩解！这件事之所以发生，完全是你统御不力！”不朽神皇申斥道：“我把神勇武士交给你，你不要让我太失望！这个先例决不能开。你必须把他们抓回来，让神勇武士们看到背叛者的下场，不管这种背叛是出于什么原因。”
鲁曼喏喏连声，退在一旁。在他身边，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人向不朽神皇鞠了一躬。“神皇陛下，我刚刚探听到一个消息，在布尔凯镇里，有人非法出售禁物。”
“哦？”不朽神皇挑了挑眉毛。在这个星球上，除了他和他的部下，任何人都不能接触当代文明，这是一条铁打的规矩。他问这个叫波斯卡的臣子：“卖的是什么东西，什么途径流传出来的？”
“几只老式的激光枪，一辆单人飞车。我检查过，都是不能用的，愚民们买下当成神物贡奉。估计是当年柯尔利安海盗入侵时遗留下来的。”
“哼！”不朽神皇转过身盯着鲁曼。平常的警察事务都由神勇武士们担任。自从柯尔利安人被银河联盟部队从这里赶走，几百年过去了，竟然还有当年留下的禁物在流传，足见这些部下的失职。
鲁曼不吭声，用最快的速度在心里将波斯卡咒骂了一千遍。
“波斯卡，查清它们的来源。”不朽神皇说完又转过身，对着面前一无所有的空间吩咐道：“还有你，黑精灵。必要时你去协助波斯卡。”
“遵命，陛下。”从那空无一物的空间里传出阴冷的声音。这是隐身侍卫黑精灵，神皇重金聘用的高手。这个黑精灵惯用隐身术。隐身法作为一种技术发明虽然出现已久，但绝大多数人的体质无法经受。黑精灵恰恰相反，能够顺利接受隐身术，但事后竟然无法还原。于是他乐得离开凡间，靠隐身的本领作恶。
多年前，黑精灵混进天门镇想占些便宜。但是他没想到，他那仪器设备都无法破解的隐身技术竟然在不朽神皇面前失灵了。对方不需要肉眼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于是黑精灵留了下来，心甘情愿接受这位世外高人的支配。不久前，正是他将萨纳的身体从利刃下抢了出来。
不过，黑精灵虽然颇得神皇的宠爱，却很受同僚们的疑忌。他们总担心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会时刻盯着自己的隐私。
“好了。我的子民们应该聚齐了，我要去和他们一起欢乐了。”
皇厅保存着完好的隔音设备，但不朽神皇仿佛能清晰地听到外面广场上的祈祷声。几十年一次的“法魂”转换是整个阿玛星球最盛大的节日，他该在子民们面前亮相了。
“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在体验创造历史的激情！虽然算不上多么辉煌，但毕竟是在创造历史。”
问话的是一个中年人，名叫斯瓦罗兹克，银河联盟天穹省移民局派驻天顶星的首席谈判代表。“阿玛”是本地居民对这颗星球的称呼，意思是“我们的家”。“天顶星”则是银河定标星图上的法定名称。
银河定标星图以银河系银盘平面为轴，分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天顶星恰好在银河中心正上方三万两千光年处，离球状的银核有两万七千光年，位于该图顶端，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
如果这个星系处在银盘里，从左右这个维度上去衡量，离银心三万多光年并不算远，仍然处在文明密集区中。但它高居银核上方，从银心到银核上部边缘只有五千多光年，再往外就是稀疏的银晕。在上下这个维度里，阿玛已经位于银河边缘地带。由于如此偏远，阿玛行星直到一千年前才有第一批定居者，也就是那艘失事飞船的乘客。
数百年前，银河联盟才发现在宇宙的角落里有这么个奇怪文明。从那时开始，每隔五十年他们就派一个代表前来谈判，劝说不朽神皇加入联盟。眼前这两个人是联盟方面派出的最新代表。
“不要太乐观。我们只是从资料上看历史，而他本身就是历史！”斯瓦罗兹克抚摸着墙上古老的石刻，谨慎地说。
“很快他就会彻底成为历史！”在他身边，年轻的助手拉特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不过他一边讲话，一边不停地挠着自己的肋下，最后忍不住用力挠起来，顾不上说话了。
斯瓦罗兹克也感觉身上骚痒无比，但还能够忍得住。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考虑到这里生活条件恶劣，但还是没料到恶劣到这个程度。
“这里的人居然天天和虫子一起睡，他们的皮肤好结实！”拉特狠狠地在肋下抓了几把，用疼痛掩盖住骚痒，才吐出一句完整话来。声称要创造历史的人居然忍受不了虫子叮咬，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银河联盟公布过一个“星际文明水平分类法”，将银河系里的文明分为五级。最高等级的文明可以在整个银河系里畅行无阻，使用任何地方的能量和资源。他们是银河联盟的领路人、组织者。他们构成了银河联盟的精英核心。
第二等级的文明刚刚能跨出自己的星系，足迹在太空中尚不深远。但他们已经有足够的科学技术，在第一等级的引导下，这些文明会很快得到提升。他们构成了银河联盟的主体。
第三等级在被发现时，只能使用本行星的能源，尚末涉足太空。但他们已经建立了初步的科学技术，具备文明提升的潜力。银河联盟也会大力帮助他们。
第四等级则是成熟的农业文明，它们没有建立科学技术体系，不过已经有了初步的文明形态和社会组织。银河文明和他们的沟通虽然困难，但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需要更多的技巧和耐心。
最后一个等级的文明则处在原始社会中，没有文字，刚刚有文明的萌芽，无法与银河文明沟通。银河联盟需要对他们进行监护，仿佛母亲在保育婴儿。
这个分类法总结了银河文明成千上万年开拓殖民星的经验，详尽周全，百试不爽。从制定以来，只有一个地方的情形特殊到无法放入这个分类系统中去，就是这个阿玛行星。此刻，耸立在天门中央的那座飞船残体，以及他们将要去见的那个人，肯定属于第一等级的文明。而只要走出这个市镇，两个代表就会退入第四等级的世界。
最为怪异的还不止这一点。以前，无论是否接触到纵横天宇的超级银河文明，每个文明星球的居民都在努力提升自己的智慧，但是这里却遵循完全相反的原则。
“他竟然让自己的同胞生活在这么落后的环境里，真是个怪物！”拉特愤愤说道。以前他从没来过这里，只是从观念上反感不朽神皇这类土皇帝。现在，小虫们不停的叮咬让他有了具体的仇恨。
“好呀。看来你更有动力来执行这次使命了。”斯瓦罗兹克被助手逗笑了。正在这时，神勇武士鲁曼出现在门口，向他们转达了主子的邀请。
“人有人的历史，星球有星球的历史，银河也有它自己的历史。”
这不是教室，而是一幢普通的民宅。前来听讲的人挤在床上、椅子上、地面上。背靠着一面墙壁的位置上，一个中年女子正在演说。听从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在女人的身前身后，银河定标星图围绕着她，让她看上去象是笼罩在一团星光中。天顶星所在的多星系统在这个立体图上标注得很清晰，不过现在它不是大家关注的焦点。
“我们将已经探明的所有恒星运动轨迹输入计算程序，再以时间为变量倒转回去，就可以看到这颗恒星如何运动。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果是星团、星协，甚至整个银河系，我们都可以这么办。现在让我们来倒转历史吧，你会发现它非常奇妙。”
说着，她嵌动手上的控制键，只见银河系慢慢分开、分开，分成一大一小两个星系。哗！下面的孩子们惊叹着。
“看吧，这个小星系就是我们生活在其中的子旋臂。五十亿光年前，它还是一个单独的矮星系，被现在这个霸道的银河系俘获了。”
接着，又有一个旋臂分开来，连带着一些处于银核部位的星团割裂出去。“瞧，这是女旋臂，七十亿年前，它也是一个单独的矮星系。”
这里仿佛是一堂宇宙历史知识教学课。但很快，中年女人话题就从自然规律转移出去。“大家瞧，这就是我们星系的历史。我们从来不属于这个银河系。它就象它所蕴育的文明一样俘获了我们的星系。我们曾经是自由的，独立的。以后呢？我们宁可象当年一样作为一个独立星系在宇宙空间飘荡，这就是今天我们要讨回的自由。”
突然，屋门被撞开，孩子们吓得尖叫起来。几个便衣警察冲进来，把讲课的女士架了起来。“弗雷娅，你涉嫌宣传分裂思想。毒害银河联盟未来一代。”为首的警察向她喝道。
“不许碰她，她是我们大家的母亲！”一个半大孩子跳起来扑向一个警察，被后者扭翻在地。但几个警察有点心慌，以他们的武力当然可以制服这些孩子。可孩子毕竟只是孩子，不是这个危险分子。他们无法用对付她的手段对付孩子们。
“侵略者！”
“独裁者！”
“……”
就这样，孩子们一边喊着，一边扑上来，试图将弗雷娅抢出来。警察们拦阻着、抵挡着。眼看相持不下，弗雷娅已经镇定下来，放开声音压倒屋子里一切喧嚣。
“孩子们，不要动武。你们马上回家，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公众。告诉我的同胞，银河联盟已经没有言论自由了，甚至不允许讨论一个科学问题。”
银河联盟左翼区域著名宇宙历史家弗雷娅就这样被捕了，这个事件马上形成了轩然大波。
和转换室一样，旧飞船上还有一个神秘所在，不朽神皇严禁任何活人进入。除了他自己，只有计算能力最低的杂役型机器人可以来到这里，从事维护、搬运和打扫工作。那个地方现在被称为“宫室”。极少数重臣知道这个地方和它的名字，但没有人看到里面的情形，设计它的人更是在几百年前就死掉了。
“宫室”原来只是客运飞船中一间很普通的储物室。一千年前，客运飞船被当作避难船使用，每个储物室都满载生活物资。当飞船永远瘫痪在阿玛星球上，船员和乘客们也决定在此地定居后，储物室里的物资便一点点搬出来用掉，新生产出的东西因为可以放入地面上建筑的库房，也不需要被贮存到这里。宽大的储物室便一间间空了出来。慢慢地，不朽神皇将它们分别派上了别的用场。其中尤以这间“宫室”的用途最令人头皮发麻。
“宫室”里安放着数以百计的透明棺椁。制作棺椁的不是玻璃、塑料，不是任何一种透明的固体材料，而是生命维持液或者防腐剂。无形力场将它们束缚成柱状，每一“柱”液体都围绕着一具呈站姿的尸体。由于液体的浮力抵消引力，尸体实际上飘浮在液体棺材里。因为保护得当，所有的尸体须发俱在，皮肤光洁，栩栩如生。
棺椁分成三排，靠满了庞大舱室的三面墙，只有大门那一面空出来。舱门左侧墙壁前的一排棺椁里包裹着二十三个老人。他们虽然形貌各异，但却有两个共同点，一是容貌端正，体格健康，谁也没有残疾和病态，雍荣华贵之气虽死不减。二是他们都大约有五六十岁的年纪，壮年已去而苍老未至。
这些便是不朽神皇曾经拥有过的身体。他们甚至不能称为尸体，因为在脑波以复制的方法转换进入新躯体后，这些旧躯体并没有死亡，只是进入了漫长的睡眠状态。生命维持液包裹着他们，可以让他们在低温环境中永远沉睡下去。
那里面并没有他第一个身体，没有他最原始的自我。因为那个人相貌平庸，身材瘦弱，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再看到。他将它彻底焚化，灰屑不存！甚至，他已经忘了自己最初的长相。
正对大门的一排棺椁里包裹着形色各异的一群生物，其中过半数是非人智慧物种。或三头六臂，或鳞皮巨眼，或如枯木败枝，或似蛇蝎虫蟒。迥异的肢体、不同的肤色聚在一处，把宫室弄得象是银河系智慧物种的展览厅。那是不朽神皇在不同年代里网罗的心腹。自然，无论他们为不朽神皇立下何等功劳，也无法奢望分享他的不朽。于是，死后遗体能够进入宫室便成了这些近臣们最后的愿望，包裹他们的自然只是防腐剂。
右边一排棺椁和左边一排一样，包裹着的身躯都属于人类，但是男女老少都有，高矮胖瘦不一。仔细看去会发现他们善终者不多，大半是病故或者横死，这些恐怖的经历在他们那病残衰朽的躯体上便可以看出端倪。这群人的身世更为可怕：他们是不朽神皇一千年来先后拥有的子女！
那被奉如至宝的生命转换术不仅不与近臣共享，甚至不给自己的子孙。帝王如能长生不死，子孙的意义就远不如平民家庭里那样重要，甚至是个隐患。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对父亲“不朽”的权力生出觊觎之心。
所以，这些倒霉的孩子自懂事起就被父亲反复灌输“至理名言”——野心是人生最大的敌人，切记！象所有子民一样，不朽神皇剥夺了他们的教育权。他们活着的意义就是给父亲作宠物，并且漫延着他的血统。一旦新的宠物诞生，先前长大的孩子就会被放逐到行星各地，任其自生自灭。惟一与普通子民不同的是，他们死后能够回到父亲的身边。而且，无论他们是否情愿都必须回归。
所有这些躯体都是不朽神皇的过去。他把它们摆在这里，不是为了凭吊这些故人。不！他们不是独立的人，活着的时候就不是。他们为他而生，为他而死。他们只是他逝去的时光，是他物化的记忆。
拥有新生的不朽神皇摒退左右，来到这间宫室里。大门在他的身后关上，幽暗的灯光漫散在他和众多尸体周围，气氛诡异骇人。不朽神皇默默地从一个液柱走向另一个液柱，嘴唇蠕动，念念有词，但没有声音发出来。那张平时在臣民面前威严刻板的脸，此时根据尸体的不同，浮现着各式各样的表情，或悲或喜，或怒或怜。旧日的岁月浮现在眼睛，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
呆在这里，时光是错乱的，交叉的。即使那些日日相伴的宠臣近侍，如果目睹不朽神皇此刻人情味十足的表情也会惊诧不已。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如此表露真情。只有在这里才能彻底放松自己。有时，不朽神皇甚至会将手伸进液柱，去爱抚某具尸体。良久之后再把手缩回来，甩掉上面沾着的液滴，再走向下一具。
不过，它们不仅仅是纪念品，它们被摆在这里还有另外的作用，至少是不朽神皇自认为存在的作用。
时光在安静中流逝。不朽神皇终于看遍了每一具躯体。他来到宫室中间的空地上，双膝跪下，双手张开，托在头部的两侧。他的眼帘低垂下去，双眼半遮半闭。室内一片寂静，就连电流的声音也小了许多。一股无形的旋涡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不朽神皇包围在当中，托举着他，渗入他的身体，进入他的心灵。不朽神皇形态安详，体味着那无形力量流转在身体内部的美妙感觉：温暖、充实、悠远绵长，仿佛回到了母腹中。
良久，不朽神皇姿势都没有变化，但他的身体却微微发颤。即使有人目睹这一切，也不会知道他在做什么。能够理解这些动作含义的人，一千年前就消失殆尽了。这是他的静修室。而周围这些身体，是帮助他修正成果的重要媒介。
突然，那如温泉般荡漾着不朽神皇的旋涡一下子变得汹涌起来。几乎在一瞬间，一股狂涛巨浪便狠狠地劈头砸下，让他跌破十几层金属舱板，直惯入阿玛行星的大地深处……
不朽神皇挣扎着睁开眼睛：他还在宫室里，周围还是昏暗中的寂静，还是他熟悉的过去。他用力张张嘴，想发出喊声，结果喷出来的却是一口鲜血！这口鲜血将他从幻境中惊醒，也把他从死亡的旋涡中拉了回来。
好半天，不朽神皇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帕仔细地擦去唇边的血迹。他又低头看了看前胸，还好，血没有溅到衣服上。绝不能让臣子们看到血迹。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也有衰弱无力的时候。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每一次他将要攀到原力巅峰的境界，就会有一股力量将他挡回来。他运功越猛，受到的反击越大。是自己的方法不对，自修成才终不如言传身教？不，我不信这个邪，如果真象传说中的那样，武士的本领必须由师徒间亲身相传，那历史上第一个武士又是怎么修练出来的？
或者，每个武士修练到最后阶段，都有这样的遭遇？自己只需再用功，再坚持？
这个问题太深奥。他找不到答案，也没有人可以请教，只有自己艰难探索。不过这一次，他的精力消耗太大了。
宫室里的灯光一亮一灭，闪了几次。那是臣下们有要事秉告他。不朽神皇知道，此时最重要的事就是和联盟的代表见面了。
好吧，先解决这个问题再讲。伟大的原力，我一定要登上你的顶峰！
“这是真的，那一天就快来了！我已经体验到原力的震怒。你们轻蔑它，你们挑战它。大音希声，它没有对你们讲话。大道无形，它没有展示迹象。但所有的警告都已经发出。不听的人有难了。”
塔图因！一个位于子旋臂团结省的边远星系。一千年过来了，它的名字没有变，它在银河文明中偏远落后的位置没有变。当然，它的地表更不会有什么变化。这个沙漠农业星球上仍然只有星星点点的低矮建筑。
不过，一千年还是能带来某些变化，而且这种变化颇为有趣。如今，塔图因成了银河文明世界里的一个原力崇拜中心。
按照星际历史学家的记录，自从远古人类开始跨星系宇航后，原力的概念就已经流行了。人们相信它赋予宇宙万物以活力。在危难时刻，他们会向原力祈祷，寻求救助。最早的原力教派已经存在了上万年。无论共和国时代还是银河联盟时代，由于信仰自由，经常会出现这种那种以原力为信仰对象的宗教。
虽然当年的武士们从不参加这些世俗宗教活动，但是到了银河帝国战争期间，原力崇拜却登上新的高峰。再后来，无论杰迪还是西斯，这些活的原力承载体都已不复存在。自马丁将军执政以后，历代政治家均回避公开谈论武士阶层。它成了民间传说和历史学家考证的对象。形形色色的修行者拥抱原力这个概念，用自己的理解给它注入各种内容。他们中有的人投入全部身心，有的人则用它来招摇撞骗。
不管如何解说原力，这些新旧教派都喜欢塔图因星球。一来这里是传说中最强悍的武士家族——“天行者家族”的故乡。二来这里贫困落后，缺乏物质享受，正是个修道场所。从七八百年前开始，一批批修道士便迁移到这里，至少有七个“阿纳金故居”，十处“卢克悟道之地”被“发现”出来。几十个教派都声称他们在这里找到原力存在的证据。慕名前来的修道士和旅游者更是遍及银河文明。
甚至，原力崇拜成为当地政府开发旅游资源的手段。他们绝不声称倒向任何一个教派，甚至不允许某个教派的信徒充任本地高官。只有这样搞平衡，才能吸引各教各派的人来这里游玩。除了这些似是而非的神秘历史，塔图因再没有什么风景引人注目了。
“这是真的，那天就快到了。超越光速的联系都将中断，文明将倒退回原初，分散在无数星球上。你们将失去如今所熟悉的一切，无人可以幸免。但敬畏它的人可以提前预备，他们因能够接受悲惨的未来而获救。”
街道上空，一个半身虚拟像正在发布演说。他悬在几米高的空中，用悲悯的目光望着下面的行人。街头、小巷、圆屋顶上，零零散散坐着一堆人听他讲。有人双手交叉在胸前，恭敬地听着。有人指着他比比划划，说说笑笑。
此人叫安迪巴尔赫，白发、白须、白眉，外加长长的白袍，谁也不知道他有多老。差不多半年前，他的半身全息像开始出现在塔图因星球各处向人们布道。许多人甚至不清楚他身体是否健全，因为谁都没看过他站起来走一步。
“这是真的，那天就快到了。将众星编织起来的力量不是飞船，不是通讯，而是原力。它让花开放，再让花雕谢；它让山隆起，再让山崩埸。它让星球聚集，再让星球爆发。没有力量能超过它。但世人不明白，他们狂妄自大，试图染指原力的一切。但是在那一天，不信的人将被嘲笑，原力将用它的惩罚来嘲笑你们。”
声称本人有预感能力，进而宣布文明行将崩溃，人类退回到原始状态。只有安心于过原始生活的人才能接受那个现实。这类耸人听闻的宣传从来就有，安迪巴尔赫充其量只是他们中说得比较彻底的一位。所以一时半会，他创立的这套说教还没有多少听众。
一个中年人站在广场一侧饭店门口，望着安迪巴尔赫的虚拟像。这里有各种奇装异服在街头飘然而过。相比之下，中年人一身银河联盟低级公务员打扮，反而更惹人注意，经常有人路过时看他一眼。
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跑到他面前。小伙子穿着入时，却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中年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您是韦拉柯卡先生？”
“是我。”
“阿奥吉亚学院原力文化研究专家？”
“其它都对，‘专家’这个词就免了吧。原力真正的专家死去近千年了。”
“太好了，我就是来找您的。”年轻人没理会他的自谦，马上自报家门。他叫阿格瓦，出身巨商家庭，现在愿意追随韦拉柯卡钻研原力文化。
“你研究这个有什么用？”韦拉柯卡想到自己年轻时的情形，不以为然道：“再过几年，你就会觉得研究这套东西没意思，去接手你家族生意了。”
“不会的。我研究原力，是为了发现真理。”
“发现真理，呵呵。”韦拉柯卡笑了，把阿格瓦拉到一边，小声问：“你这个年纪，一定恋爱过吧？”
阿格瓦脸色听到此言，脸色阴沉了几秒钟，这等于是做了回答。
“是什么真理促使你去爱她？或者，你在恋爱过程中又发现了什么真理？”
阿格瓦茫然地摇摇头。“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爱她……”
“这就对了！”韦拉柯卡一拍小伙子的肩膀。“原力并不是研究的对象，是爱和追求的对象。你要去感受它、爱它、崇拜它、相信它，但不是用探测仪去寻找它，这些你明白吗？”
“明白，但是……她没有接受我的爱，原力也会这样吗？”
韦拉柯卡还想奚落几句，忽然住了口。不，不应该这样轻率拒绝这个年轻人。被所谓的古代文明所吸引，头脑发热的年轻人韦拉柯卡见过很多，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坚持下来过寂寞的研究生活。但这个小伙子不一样，他有钱，可以帮助自己完成梦想中的那个研究。至于小伙子可以从中学到什么，那就看他的造化吧。
“我不知道原力会不会拒绝你，不过你可以试试向它求爱。”
说完，韦拉柯卡就带着阿格瓦走向附近的旅馆。后面传来的布道声吸引小伙子又回过头，看了看街道上空的安迪巴尔赫。
“这是真的，那天就快到了。迷途的人快觉悟吧、快准备吧、快安宁吧、快回转吧。今天他们嘲笑你，明天你将嘲笑他们。那天到来时，有准备的人有福了！”
“异端邪说！”路边一个蓄着胡子的男人抓起椅子，朝着虚拟像砸去。椅子穿过图像落到街头，摔成几半，碎裂的声音惊扰了附近一些人，独独没有干扰这位讲道者。
如果没有附近的房舍作对比，那个东西肯定会被看成一个树墩。不，它曾经就是一个树墩，只不过那棵树的底部周长便有二十米！
阿玛行星居民稀少，原始植被大量保留着，这样的参天巨树到处都有。这棵树被伐倒后，材质被取走建筑房屋，靠近根部约五米高的树皮则被剥下来，按照原来的形态围在一起，圈成一个无顶的大厅。眼下，两位联盟谈判代表在礼宾官的引领下，正走向这座奇特的建筑。
果然是怪人，谈判地点都这么古怪。拉特好奇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树皮大厅。来到阿玛之前，他和斯瓦罗兹克反复研究过银河联盟与不朽神皇的谈判史，发现每一次谈判，这个怪物都要变换一次谈判地点，或山巅或小岛，或密林或河川。甚至有一次，联盟代表被安排在一间由兽骨筑成的房子里。所以两个人在来之前就用尽自己的想象力，推测这次不朽神皇要给他们搭什么舞台。然而这么古怪的地方，还是大大出乎两个人的意料。
只有一点始终未变，不朽神皇决不让任何外来人接近他的“神殿”。他担心代表中有服务于银河联盟情报部门的技术人员，悄悄掌握“神殿”的构造，进而有所图谋。
两个代表迈进古朴的树皮门。大厅中央，十几个男女老少围坐成一圈。他们的坐椅都用巨大木块削成，甚至没有涂漆，只是表面已经被打磨光滑，样式十分粗犷。每个人都披着没有花纹的粗布长袍。用宽带束腰，下面穿着长靴。
两个代表不知这堆人里哪位是不朽神皇。他们有他五十年前上一次谈判时留下的影像，但显然毫无用处。没浪费他们太多时间猜测，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站起身向他们走过来，伸出手。虽然两个代表知道，不朽神皇掌握着脑波转换术，但一时间还是很难把千年老朽和眼下这个小伙子联系在一起。
“欢迎你们，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朽神皇主动开口问候。
“很荣幸见到你。”斯瓦罗兹克有节制地回答道。拉特则在一边庆幸，自己没有义务去讲这么言不由衷的话。
“我想你们一定很紧张吧。谈判向来是个苦差事。”说着，不朽神皇指指两张空着的座位。那两个座位没有特别摆放，就在众多座位中间，两位代表一坐下，便和众人混到了一起。
“但是，我们为什么要谈判呢？”不朽神皇也坐下来，盯着两个代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要知道，我们所有人都从原力中来，将来要回到原力中去。在那里我们是一体的。一体的存在之间，有什么事需要谈判呢？”
斯瓦罗兹克忽然觉得一阵精神恍惚。怎么？是昨晚被小虫叮咬没有睡好？是自己不适应阿玛的大气？他下意识地躲开不朽神皇的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人，结果马上就发现了异样。他们的眼神不同于本地居民，显得更有智慧一些。
“这些位好象不是你们这里的居民？”
“你猜错了，他们是阿玛人！”
不朽神皇微笑道。他的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学者模样的中年人便站起来自报起家门。“这位代表先生，我叫德鲁伊特，子旋臂省星际文化学院院长。这位年轻人……”他指了指身边一个面色红润的小伙子：“他叫杜兰，我的学生。我们来这里已经很久了。你一定奇怪吧。我们怎么会住在这个被你们视为四级文明的蛮荒世界里。”
难道是一群左翼分裂主义分子？斯瓦罗兹克心中暗猜，手心里冒出汗来。
子旋臂省位于子旋臂中心区域。由于上古传下来的绘图习惯，父旋臂画在银河定标星图的右侧，子旋臂画在银河定标星图的左侧。起初，银河文明发源于父旋臂。由于有银核阻挡，向其它旋臂扩张的速度并不快。到了银河共和国灭亡之前，银河文明才在子旋臂开发了不多的殖民点。
这一千年来，由于宇航技术飞速进步，大量飞船可以绕过无法居住的银核区，来往于四条旋臂之间。殖民子旋臂便成为银河联盟的重要工作。现在那里已经被划出五个省区，文明区域的体积将近父旋臂区的一半。由于历史习惯，它们又被称为银河联盟左翼，与古老文明发源地——银河联盟右翼相对。
最近两百年，在联盟左翼这片区域里，不少人试图分裂出去建立独立国家。由于违反联盟法律，这些势力目前都在地下活动，官方统称他们是“左翼分裂主义分子”。但这些人中有不少还拥有公开的身份，他们是商人、学者，甚至当地官员。
几个来自银河左翼的学者出现在不朽神皇这里，而且来到谈判桌前，不由得斯瓦罗兹克不多想。“能够到这么远的地方进行实地调查，我非常佩服你们的学术精神……”
“不！”德鲁伊特立刻打断他的恭维话。“我们不是来进行学术研究的。世象混浊，人欲横流，天道之不行久矣！阿玛久居世外，是我们的精神家园，我苦苦寻找一生才找到它。我们到这里就是回了家，我们不会离开这里！”
说到这里，这位学者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愤怒，朝联盟代表瞪起了眼睛。“而且，我们也不会让银河联盟的俗人侵扰这块净土！”
两位代表哑然无语。他们知道不朽神皇在银河系里拥有越来越多的拥有者，而他们拥护他的理由都差不多——阿玛是一块心灵净土！不朽神皇是它的守护者。
斯瓦罗兹克不善于争论这些哲学问题，只好回避。他转向不朽神皇，试图把话题拉回到谈判上。“我们来谈判前，并不知道还有其他人参与，您看……”
“您已经听到了，他们现在就是阿玛人，他们当然要关心阿玛的命运。”
天高路远，无法请示上级。斯瓦罗兹克只好接受这一现实，努力把话题引回谈判上去。“好吧。自从五十年前那次会谈后，联盟的贸易和移民政策有了较大调整。对于阿玛行星这样的特殊情况，有关机构做了充分研究。移民局刚刚制定的政策是，您可以继续保持在这颗星球上的权力。外界的贸易机构，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在没有争得您同意的情况下，不会在这颗星球上设立办事机构。另外，移民局保证只有品行端正，富有献身精神的优秀技术人员才能申请到这里移民及工作。我们知道，您担心不良分子来到这里，腐蚀本地的民风。我们理解您的心情，并确保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不朽神皇站了起来，一双眼睛饱含睿智光芒。“阿玛人民的幸福所在便是不受外界打扰。一千年前的悲剧他们铭记在心。这颗星球的资源足以供数十亿人过富裕的日子，而目前，本星球的人口连这个极限值的千分之一都不到。不要移民，不要贸易，这仍然是我坚持的底线。当然，如果是偶尔来到这里的遇难船只，或者贵政府的过路人员，我们会妥善照顾，直到礼送出境。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保护本地人民的权利。他们视我如父，我视他们如子。保护孩子是父亲的使命。据说民主精神是贵政府的基础，相信能够接受我的这种作法。你们那位斯凡特维德副议长的谈话，我觉得就很好啊。”
斯凡特维德来自左翼，是联盟左翼区域最大合法政党——家园党党魁。靠着这个政党的支持，斯凡特维德被选入议会，成为左翼利益的保护者。在银河联盟内部，高居副议长的斯凡特维德是为不朽神皇讲话的最高级政治家。斯瓦兹罗克当然听过他的言论，不过……
“神皇先生。副议长那个讲话我听过，他只是以个人身份发表看法，并非正式法案。”这位训练有素的官员代表尽力保持着笑容：“您建立起一个千年之久的世外桃源，并且把它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是整个银河系里的辉煌传奇。您是一册活的历史，这么多人崇拜您，足以证明您的伟大。如果您能够移驾到银河文明的中心去，将这些历史讲给大家听，世人会得到很大的教益。您也将会得到更多的荣耀。据我理解，副议长的讲话也是这个意思，他希望您能成为他们在首都的同事。”
两人到来之前，移民局主管曾经商量下这个调虎离山之计，希望不朽神皇能喜欢这个诱饵，和平离开他的老巢。他们觉得，不朽神皇固守一个没有什么实力的偏远行星，虚荣心可能是最大的动力。如果能给他更大的虚荣，未必不能调动他。在移民局官员的眼里，这个曾经叫做安努的人仍然是一千年前那个大老粗船长。
但是他们都错了！纵使当年的安努只是个功利小人，一千年时光也足以改变这一点。他的雄心埋藏在任何人都无法探知的深处。“谢谢你们的好意。”不朽神皇向四外划了一个大圈，抑扬顿挫地吐出几个词：“这里有我的土地，我的子民，我的一生，我的信念！”
然后，他转过头望着两个代表。“你们说，我如何舍弃这一切。”
“神皇先生，”拉特尽可能压抑着自己的轻蔑，语气恭敬，表情却很不屑。从历史资料中，他们早就知道对面这个人一千年前叫什么名字，但此刻还不得不称呼他那自封的宝号。
“据我所知，您的人民生活得并不好。虽然他们不愁吃穿，但他们生活在贫病之中，没有发展成长的机会。他们生活在落后的文明中，不能接受现代教育，没有机会参加各种伟大的事业，他们看上去什么也没损失，但实际上损失了许多潜在的利益。他们巨大的成长潜力被浪费了。我认为这一点您是有责任的，因为您不允许他们了解外部世界。”
“你让神皇阁下为并不存在的损失负责？”德鲁伊特忍打断他的话，但又被不朽神皇举起的右手制止。后者以与外貌不符的温和与耐心规劝道。
“你的依据，你们的五级文明分类法，我知道，我熟悉，我理解。”他站起来，边走边讲，十几个外星信徒的目光忠诚地跟着他，屏气宁神，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利用能源的水平，对宇宙的理解，空间探索范围。我知道，我知道……”不朽神皇突然转过身，紧盯着斯瓦兹罗克的眼睛。顿时，后者觉得心头又是一阵迷茫。
“但是，宇宙间最重要的能量不是那些，是精神的力量。宇宙间最重要的知识，是关于灵魂的知识。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探索，是对内心空间的探索！如果我们这样来划分文明的水平，结果又会怎样呢？”
斯瓦兹罗克觉得自己失去了反驳的力量？他说的有道理。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思考。
拉特尚不知道首席代表的复杂感受。看到斯瓦兹罗克不讲话，还以为他客气过度了，便主动开了口。“这些玄学我们不去谈。神皇阁下，你几十年一次的转生是怎么回事？脑波转换术一千年前就被发明出来，但是它与社会伦理不符，在银河联盟中一直被视为非法行为受到禁止……”
“可这里是阿玛！”拉特得到了一声暴喝作为回答。当然，如此缺乏气度的喊喝不会来自神皇本人。那个叫杜兰的星际文化学院学生面色紫红，冲动地站起来，象是要过来殴打拉特。但他还是忍住了，大滴大滴的泪水滚了出来，把拉特搞得莫名其妙。
“你知道我最大的悲哀是什么？是我的遗传素质先天不足，无法为神皇大人献上身体！”杜兰梗咽着说不下去了。一众信徒都十分动容地望着他。德鲁伊特拍拍他的肩膀，然后严肃地望着拉特。
“你是个世俗社会里浸染太久的人。你不知道，有一个能够效忠和献身的领袖才是人生大幸。”
拉特哑口无言。他事先准备了许多尖锐的问题反诘不朽神皇。但怎么也没想到，对手却换成了这些狂热分子。他回过头，发现斯瓦兹罗克竟然在低头沉思，表情十分古怪。
“心灵，精神世界……”不朽神皇那带着磁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拉特迎着他的视线，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心头也是一阵迷茫。“人们错了，都错了，错了千万年，还要错下去。但是你——你们——我可爱的朋友。没有人阻止你们抛弃偏见，面向真理。每个人都是这样。如果愿意面对真理，他随时会找到它。”
接待处院子里有片藤架罩住的阴凉，一条长案摆在下面，丰盛的食物流水般送上来。仆役们布置完菜肴，就垂手站在一旁，静听吩咐。
但是两位代表一点食欲都没有。他们站在桌案前，迷茫地看着远处的山峰。他们是来谈判的，但什么也没有谈。短短两个小时，世界在他们的眼里突然间变了一个样子。他们象是掉在了云里雾里。
好半天，拉特才喃喃地吐出一句话。“我觉得，他讲的话太有道理了。”
说完，拉特谨慎地望着首席代表，这句话已经离开过去的他太远。但后者没有批评他，反而用力点点头。于是他知道，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正处在激烈的精神震荡中。
“我承认，对于宇宙人生，我从未思考到这么深的层次。”斯瓦兹罗克苦笑道。“所以我确实是个俗人，真的是这样。我的心里装满了从小被人灌输的东西。什么法律制度，都是被固定的世俗、偏见、愚昧。真的，我怎么，怎么能这样生活几十年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