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幕后吹箫的绿衣女子,樱红的嘴唇勾勒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寒芒明灭,却始终盘桓着一种深沉的笑意。
段晨浩的思绪越来越混乱,眼前的景象越来越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仿佛有一个黑色的漩涡在他的脑海中急速扩散,疯狂地吞噬了他的意识。一股沉闷的窒息感如同雨前的闷雷,在他的胸口炸想,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四周空气的波旋似乎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震动,细微而不易察觉,然而这种诡异的震动,却时刻都在压迫着他的神经,让他陷入了漆黑的梦魇。
只有那缕细微清越的箫声,宛如夜色中一丝袅袅的水汽,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升腾而起,渐渐散开,无处不在。
谁家玉笛暗飞声。
段晨浩被箫声牵动,心绪更加哀伤,连脸上的惆怅,似乎都已经凝固。
他终究还是没有留住那一双洁白的羽翼,看着她,在自己的手中化为遍地尘埃。他一直都希望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她,虽然他知道那只是一种深切的怜爱,但仍然一心一意、不计回报地去守护着它。然而,它碎的时候,却是如此不留痕迹。
忽然,一声清凉的口哨声仔房梁上传来,宛如春雷乍鸣,打破了沉沉盘旋的魔障。也就是在那一刻,段晨浩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神智陡转清明。他霍然睁开眼睛,目光犀利而警惕。
与此同时,绿意女子的箫声陡然一顿,破碎成喑哑的颤音,如同繁花竟谢,骤然凋零。
“这就是传说中的血影牵魂萧吗?今日听来,也不过如此,原来都是些控人心智的下作伎俩。”屋梁上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婉转曼妙,恍若莺啼。
段晨浩和绿衣女子抬头望去,只见朱漆大梁上坐了一个少年,却正是前几日段晨浩遇到的小穆。湖蓝衫子一直垂到膝下,两条匀长的小腿晃来晃去,悠闲写意,一对浅蓝的马靴与衣衫颜色相称,靴面绣了一对百灵鸟,靴低形如莲萼,衬得他的双足盈盈一握,浅痕一弓,宛似月初的微月一钩。
绿衣女子面容沉静如水,波澜不兴,仍然淡淡一笑,犹如春风拂面。“就算区区拙技,却还是另逍遥天阙的段少侠心智迷失,任我宰割。”
段晨浩此刻才知道自己着了这绿衣女子的道,不禁气愤难当,喝道:“我不认识你,你又为何要设计害我。”他此刻方知,原来这绿衣女子的箫声,竟然能迷惑人的心智,勾起人心里最牵挂的记忆,从而将悲伤无限放大,彻底击垮一个人的精神。倘若不是小穆那一声清脆的口哨,他可能已被绿衣女子算计。
绿衣女子眉目冷峭,洁如冰雪,“要杀公子的人多的是,我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公子可以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有多少仇家。”
段晨浩的目光忽然一动,哈哈一笑:“一个女子要杀一个男人,通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被那个男人抛弃了。可是本大侠从未见过你,更遑论将你抛弃,你又何必这般苦大仇深,非要缠着本大侠喊打喊杀。嘿嘿,虽然本大侠知道自己很受欢迎,可是被太多的女孩子缠,也还是满累的。”
那女子一听段晨浩满口胡话,占尽了自己的便宜,饶是她沉静如水,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怒容。
然后段晨浩对房梁上的小穆抱拳一笑:“小穆兄弟,多谢你了。”
小穆嘻嘻一笑,便从房梁上跳了下来。道:“段大哥,你可知道这女子的身份?”
段晨浩摇了摇头,那绿衣女子却好奇一笑,看着小穆,眼中若有深意:“哦?你知道我的身份?”
小穆道:“看你绿衣碧树,翠叶藏莺,手中那支洞箫九孔玲珑,环嵌紫玉,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当是秦朝时期就流传下来的萧中至宝玉屏箫。所以你的身份便呼之欲出,阴世魔罗中七杀兽魔之子中有玉人绿姬,善弄箫曲,以箫声杀人于无形,想必便是姐姐你了。”
绿衣女子微微惊愕,然后淡淡笑道:“真看不出来,这位小兄弟年纪不大,见识却不小,连我手里这支箫都认得如此清楚。不错,我便是绿姬。”
段晨浩也微感惊讶,没想到小穆的见识这般广博。他蓦然惊觉,笑道:“原来是魔门中人,那么你便是那条小乌龙的手下了。我知道了,要杀我的人,原来就是那条小乌龙。哼,杭州一战,小乌龙没能赢我,便派你来暗杀,还真是不够光明磊落。”
绿姬柳眉一皱,不快地道:“岂有此理,你竟敢如此称呼公子,你……”
段晨浩把头一歪,笑道:“我没有叫他小泥鳅就已经给足他面子了。”
绿姬眉目一紧,冷冷道:“你找死吗……任何对公子不敬的人,绝无善终。”
段晨浩道:“本大侠偏要这样说,不服放马过来便是。”
绿姬把箫一横,眼中杀机毕现。
小穆却笑呵呵地道:“绿姬,你真的以为凭你的血影牵魂箫,就可以暗算段大哥吗?就算段大哥刚才一时间心神受了影响,但倘若你的箫声再深入一分,段大哥的护身真气便会自我反击,到时候箫声反噬,受伤的仍会是你自己。血影牵魂箫功力若然不够,遇到高手,只会自损而已。”
绿姬眉目疏淡,仿佛隐藏在云雾之中的藤萝。“我的功力够不够,那就要试一试喽。”
话音刚落,绿姬将玉屏箫一竖,冰唇轻启,神色凄楚,飘然踱出,临窗一跃,漫步走到洛水之畔,迎着风吹奏起来,箫声呜咽绵长,引得漫天愁云惨雾,云雾中若有鬼神浮动,嘈嘈河水,似也为之不流。
箫声刚起,段晨浩和小穆便觉得四周充斥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似刀如剑,凌风急舞,仿佛无所不至,那便是音波之力,此刻绿姬的箫声,已不仅仅是控制人心智、牵动人灵魂的迷幻之曲,已然发动成为杀人于无形的音波玄功。
秋波滚滚,楚天江阔,万里山河仿佛在绿衣女子身后映画成一缕即将消散的葬香之曲,渐渐迷蒙。
忽然,段晨浩的视线模糊一片,箫声四起,绿姬轻轻一笑,一抬手,箫声化作一片青光,在段晨浩耳边展开了一道光晕,照亮了他半个脸庞。
待光芒消散之际,段晨浩眼中,水天之间那个吹箫的豆蔻少女,已然变得白衣如雪,未染尘埃。
段晨浩向后退了三步,也顾不得完全立定身形,就愕然抬头望去,惊道:“纤儿!”
在他的眼睛里,那个雪一般洁白的女孩就那样站在云雾之中,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娇小可爱,宛如秋花带露,白璧微翳,凝蓄着万种娇愁,宛如有说不尽的缱绻相思。
可是马上,视野里的一切再度转变,他感到自己周身的劲气鼓荡入心,涤荡着他的思虑,让他看清楚眼前的一切。那是他自身的内力在助他洗心入定,凝神守一,不被迷幻的音律所迷。
他渐渐清醒,知道那只是绿姬营造出的幻想,云纤儿现在并不在这里,她应该已经回到了水晶的宫殿,静静地凝望着天边的白云。
段晨浩摇了摇头,驱逐出脑海中的幻象,猝不及防之际,只听周围的箫声再绿姬内力的催逼之下断人肝肠,他霍然睁眼,就看到绿姬的玉箫已经在空中翩翩划开一道碧色光弧,带动了箫音绕梁穿云,百转千回。
段晨浩当即拔剑,凌空纵身而起,然后屈指勾捺剑身,忽闻一阵叮叮咚咚之声响起,竟有切金断玉之音。
绿姬玉箫接连划出,无数惨淡碧光飞扑而起,呈合围之势向段晨浩周身聚拢,箫音急切,声声曲曲俱是无形利刃,此刻的段晨浩竟似被万千羽箭围攻,已无处遁逃。
绿姬笑意盈然,纤指扣在箫孔之上,更有绵绵青光不绝如缕,如浪翻滚。
段晨浩却洒然一笑,手中宝剑纵舞,横于胸前,瞬息间已将宝剑当做了瑶琴,挥指叩击,挑引徵羽,按捺宫商,竟然真的有婉妙琴音跃然而出,不齿于乌桐冰弦、古今名琴,曲调欢快跳脱,一扫绿姬箫声的凄苦。
琴音出剑之际,原本汇聚在段晨浩周身的绿光全都散了开去,化为烟尘,消弭于无形。
段晨浩再度举剑一引,空中原本凌乱不堪的气劲骤然被他导引挪移,俱都化作了凌厉之气向着绿姬冲袭而去。
绿姬眼中惊骇莫名,身体却如同一张单薄的纸,向后飘去,长发逆风飞扬,宛如茂盛的枝蔓凌空飞舞,缠绕着绿色的衣裙,隐现于云雾之中,仿佛丛林之间的绿色精灵。
纤纤十指,已变嫣红,鲜血宛如一道红色的丝线,无声无息缠绕着青碧的洞箫,渗入洛水之中,化作了淡淡的绛墨。
“你……你竟然真的破了血影牵魂霄?”绿姬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么可能,自我习艺以来,尚无人可破此功,看来我真是不该小看你啊。”
段晨浩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心底涌起了淡淡的哀伤。“不错,刚才我已被你箫声制造的幻想所迷,你的确可以利用人心里的弱点,从而一击得胜。可是,当一个人看到心中的牵挂之时,却会越发的清醒,因为牵挂即使一丝执念,有了执念,思绪便有所依归,也就不容易被幻想所控制,越容易醒来。”
绿姬幽幽地道:“若只是普通人,早已被我的幻像所制,即使是再强的执念,却还是需要一定的精神力去与幻像抗衡,只是很少有人可以有这样的毅力,有堪破假象的勇气。”
这时,小穆微微笑道:“那是因为段大哥是心智坚定、内心澄明之人,又怎会被区区表象所迷惑?”然后他歪头看向段晨浩,眼神中充满了赞许。
段晨浩只是微微默然,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天空中舒卷的云朵,最终他只发出了一声淡淡的叹息,如同初冬云端的雪,点碎了柔软的云。
绿姬幽幽道:“真的看不出,你竟还是一个痴情的人。或许,你是我的第一个知音。只有痴情的人,才可以听出箫声里的真谛。”她微微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翠袖一拂,整个人便从岸边轻轻飘起,如同流云般掠过苍茫的洛水,转瞬消失在茫茫的芦苇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