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应应该追溯这风的源头,去寻找她想知道的答案。于是她推开门,走入了外面浓深的夜色。
风中的气息仿佛一首断续的歌谣,泠泠彻彻,飘渺如烟,夜雾弥散开来,稍微模糊了她的视线。司徒睿晗循着风中的感觉一步步向前走去,走出了自己的住的院子,沿着山庄的阶梯和庄园,缓缓来到了一座深藏于院落之中的阁楼前。
司徒睿晗拢了拢轻薄的羽衣,天顶一弯新月,淡如蛾眉,那座阁楼在冷月下却是一尘不染,柳絮在月下蒙蒙而落,仿佛一层轻烟,恍非人世。高台上的白色阁楼沉寂无声,门却是半掩着的,里面漆黑如墨。
门外对着院落,园中有几棵一半凋零了的树木,还有一些不大的美人蕉。已是初夏,这些美人蕉灼灼其华,猩红如滴,竟像是有什么东西明晃晃的刺了眼。
司徒睿晗不再犹豫,拾级步入了阁楼之中。咚咚的木鱼之声轻轻响起,取代了先前那抹浓烈的悲伤,转而化作了淡然的平静,犹如止水,波澜不兴。
当司徒睿晗步入阁楼顶端的时候,呈现在她眼前的只是一间平常的屋子,竹帘、矮几、香炉、杯盏,所有的一切干净而整齐,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房内烛影摇红,竹帘漂浮,床边的佛龛前,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瘦弱朦胧的身影,方才响起的木鱼之声,便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司徒睿晗安静地走了过去,却看到了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跪在蒲团上,双目紧闭,一手把持着念珠,一手敲打着木鱼,神色虔诚,更有微弱的诵经之声从她开合的嘴唇中徐徐吐出。
司徒睿晗见她神色安详,可以体察出她内心的平静,然而自己循着源头追溯而来,却因何找不到那悲伤的源头?
忽然,那妇人停止了诵经,从蒲团上站起,转过身,看了一眼司徒睿晗。幽红的烛光照亮了她的素颜,这夫人未带钗环,未施脂粉,素面朝天,衣着朴素淡雅,然而饶是如此,却难以掩盖她的雍容与美丽。
那样宁静冲淡、与世无争的美丽容颜,司徒睿晗竟觉得自己是熟悉的,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心中一震,一时恍惚,只是站在那里,忘记了举动。
然而那妇人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司徒睿晗。微风吹动了她的素衣,她仿佛是一个薄而脆的纸人,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倒。
忽然,司徒睿晗发现了一丝异样,那妇人的眼睛虽然美丽,然而其中的神光却极为暗淡,犹如一湖死水,安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一如她方才的心境。司徒睿晗马上察觉到,妇人目光呆滞,虽然注视着自己,那奇特的目光,却又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只是在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处罢了。
而接下来的举动,更加印证了司徒睿晗的猜想。就只见那妇人竟然忽略了她,径直向着她身后的房间走去。一边走,嘴里还在一边念叨着什么。于是司徒睿晗也跟着她来到了那间屋子,却发现这间屋子更加干净整洁,而且房间里摆满了鲜花和许多精致的摆设,烛光摇曳,花香怡人,翠幕临风,香灯照影。
忽然,妇人僵直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走到床边坐下,将床上的被子侍弄了一番,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床头的绣花枕头,那副神情,俨然是以为慈母在哄疼爱的孩子睡觉。
司徒睿晗心觉有异,方要上前去唤,却不料妇人忽然开口说话了,一边说,还一边笑语温存,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一般。只听她幽幽地说道:“烟儿,你可要乖乖睡觉哦,娘要一直为你诵经祈福,只有这样,我的烟儿才能够平安喜乐,健健康康地成长。”
司徒睿晗登时立在原地,不发一语。看来,她的猜想果然不错,这美丽温柔的妇人,竟然是一个疯子。惨白的月光泻在床头,幽幽照亮了那个空空的绣花枕头,上面花纹斑驳,却是空空如也。然而在那个妇人的眼中,这枕头之上的,却是她的孩子可爱的脸庞。
那一刻,司徒睿晗忽然觉得一股寒意流变全身,眼前的景象虽然平静得毫无波澜,然而却透出一丝阴森诡异的感觉。
只见那妇人脸上是痴痴的笑容,轻轻晃着身子,拍打着空空的床被,一边摇晃,口中还一边碎碎念叨着什么。
司徒睿晗一步步走过去,想要唤醒那个疯癫的妇人。
忽然,她听到了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急切而匆忙,并没有刻意地隐藏,待她回头,却见到叶飞景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看到自己在此,叶飞景先是露出惊讶之色,转而平复心中疑惑,快步向着床头的妇人走去。
叶飞景神态恭敬,扶起那妇人,安慰道:“娘,烟儿已经睡着了,您也早点歇息吧。”
司徒睿晗更加吃惊——叶飞景竟然管这疯癫妇人叫娘亲,那她岂非是叶庄主的夫人吗。堂堂拜剑山庄的庄主夫人,竟然是一个疯癫的妇人。这一切,似乎太不寻常了。
妇人抬起头,脸上仍是痴迷的神色,道:“飞景,我心里总是不安,半夜起来,有时看不见烟儿,我的心就突突发慌。飞景,你身为兄长,要照顾好烟儿才对啊。”
叶飞景敷衍道:“娘,我知道了,照顾烟儿固然重要,但您也要好好休息啊。烟儿也不希望您太费神了。”
妇人呵呵一笑,道:“你们两个孩子都这么有孝心,娘真是开心。”说罢她沉沉地打了一个哈欠,摇摇头,就向着对面自己的床边走去。
叶飞景将母亲扶上床,为她盖好被子,放下床头的帐幔,又召来两个侍女在这房里伺候,吩咐好了一切,才向着司徒睿晗走来,悄声道:“司徒姑娘,家母已经睡下,在下不想打扰她,我们出去好吗?”
司徒睿晗点点头,便随着叶飞景走了出去。走到楼下,叶飞景才露出了一丝倦怠之色,坐在了椅子上,低着头,揉着太阳穴,似乎很是疲劳。司徒睿晗却知道,真正疲劳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心。
叶飞景的声音有一丝干涩,“司徒姑娘,你为何会在家母的房间。”
司徒睿晗道:“我半夜里睡不着,便出来逛一逛,不知不觉,便走进了这座阁楼中,却不想惊扰了叶夫人。”
叶飞景道:“家母神智有些不清,所以多年来一直幽居此处,没有外人打扰,今日姑娘无意走来,还请姑娘保守秘密,因为家母的状况,已经受不起任何刺激了。”
司徒睿晗道:“睿晗自会守口如瓶。”她心中已经十分明了,料想是叶夫人患了疯癫之症,长期以来一直幽居在这阁楼里,而叶夫人口中的烟儿,便是叶飞景的妹妹,只不过这个女孩,如今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而叶夫人的疯癫之症,怕也是无法接受爱女离开人世,而一时身心受创,难以复原。
她不忍心提起叶家的伤心事,因此也就不便说出来。
然而叶飞景却道:“想必姑娘已经猜到了,我那妹妹飞烟,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患病过世了,我娘无法接受,精神便因此垮了。”
司徒睿晗安慰道:“公子侍母至孝,着实令人感动,相信在公子无微不至的关怀下,令堂应该会有所好转的。”
叶飞景道:“多谢姑娘吉言。时候不早了,姑娘也早些回房休息吧。”说罢便领着向阁楼外走去。然而,就在他们快要走出去的时候,司徒睿晗却借着月光,瞥见了墙上的一副画。
猛然间,她的目光变得冷亮,不顾叶飞景诧异的目光,快步向着那副画走过去。那是一幅淡雅的水墨彩画,画上春山远黛,花团锦簇,一角精致亭檐如飞翼出云,而花丛中,却画着一个美丽的女孩,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她就蹲在花丛里侍弄着繁华,一颦一笑犹如真人,呼之欲出。
然而让司徒睿晗吃惊的,却是女孩那精致美丽的脸庞。因为,那张脸,司徒睿晗是见过的,并且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画中的女孩,正是司徒睿晗那天晚上见到的在小溪便用骷髅插花的女孩。
司徒睿晗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么会是她,少庄主,这画中之人是谁?”
叶飞景不明白司徒睿晗为何会如此震惊,皱眉道:“画中之人便是舍妹飞烟。”
司徒睿晗神色更加肃穆,眼中若有寒芒闪现,道:“可是,就在几天前的夜晚,我在溪边见过这画中的女孩,那个女孩,和令妹有着一样的容貌,一样的举止。”
叶飞景一听,忽然冷汗涔涔,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手扶住桌子方才站稳。“司徒姑娘莫要说笑,舍妹已经死了十年了,怎么可能……就算没死,司徒姑娘怎和还会在如今见到舍妹十年前的容貌?会不会是姑娘一时眼花看错了?”
司徒睿晗笃定地道:“不会,因为我不仅见过她,还和她说过话。那是无比真实的记忆,绝不是幻象。”
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了,幽静的空气仿佛正在丝丝抽紧,莽莽夜色,幽幽白雾,残月如银,夜色宁谧得几欲令人薰醉,窗外暗红色的美人蕉,在黑暗中绽放着令人惊悸的艳丽,仿佛要释放出花朵的全部精华,将夜色点燃。
第二天,负责打扫剑塚的仆童的一声惊叫,仿佛打破了山庄上空沉寂已久的魔障。
当叶庄主领着四大神捕来到剑塚的时候,就只见供奉着天谴神剑的石壁之上,赫然画着一副恐怖无比的画。
那副画上,黑色的泥梨之水从地狱深处蔓延开来,淹没了一切,宛如一只巨型大手,疯狂地企图撕裂所有生灵。而在流水的包围之中,却赫然蜷缩着一个人,那个人眉目逼真,一看之下,竟然和鬼财神有几分相似。然而他却已经干瘪得如同纸人一般,额头、面目、胸腔都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黑水洗涤了血浆,然而他的皮肉已经残破不看,白花花的露骨泛着金色的磷光,仔细看去,他的眼耳口鼻之中,都有淡淡的金色如同流水,扩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