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哲学、科学与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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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寻找真主的人们

海拉·本·艾祖尔夫说:

昏礼前,我背着行李来到了清真寺,见里面有一位老者在点灯,除他外,别无他人。他就是早上陪我来清真寺给长老送饭的人。他见我进了寺,就朝我走来,道了安,便询问我的情况。我告诉他,我已决定留驻清真寺了,在伊玛目的坟墓旁专心拜主。老者高兴地说:“欢迎你!但不要像茂祖尼长老那样弃我们而独居。他曾像你一样来到这里,作我们的邻居,专心拜主,但五年来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我每天晨礼时从村子来到清真寺,在我来临之前他就进了园林,日落后才回到清真寺,不愿见人。”

我问:“你是清真寺的服务员吗?”他说:“是,五十年来一直在这里服务。”我又问:“这里为什么不见人来礼拜?”他说:“谁来做礼拜呢?寺离村子那么远,这里礼拜的人都是些旅客和探望伊玛目坟墓的人。”

礼了昏礼和宵礼后,老人给我指了水池,嘱咐我不用灯时把灯熄掉,在他回家后把寺门闩上。说完,他就告辞回村去了。他出去后,我就把寺门闩了。当茂祖尼长老听到我闩门的声音时,打开他屋子的小门,唤我过去。我朝他走去,听到他说了声“请进”,我就走进了他的屋子,吻了他的手。他表示欢迎,询问了我的情况,又谈了有关我父亲的事。谈了一会儿后他问:“你带了笔记本吗?”我说:“是的。”他又说:“你把要问的问题和我的解答一并记下,便于白天复习。我以对话的形式给你讲解,这种方法最易于理解,且便于分析和讨论。现在就请提问吧。”

海拉——导师啊!我的问题就是在纸条上写给您的那些,没有必要再作重复。

长老——你的这些问题,自从人类有了思维以来,从来就没有让哲学家,乃至全人类的思维清闲过。哲学就是试图给这些问题找到答案的学问。哲学对每一个问题或许能找到一个正确的答案,或许根本就找不到。这些我们会慢慢知道的。海拉啊,哲学让你知道万物的本质和根源,它不满足于研究事物的表象,而是要深入其中;它不驻足于感性世界,而是要认识超越感性世界的事物;它让你知道是谁造化了世界,用什么造化了世界,什么时候造化的;哲学让你认识造物主,了解他的本质和属性,并让你明白为什么善之为善、美之为美的道理等。由于哲学的研究对象是万物的本质,因而人们给它下了个定义:哲学,就是研究事物本质的学科。也有人说:哲学,是原理学等。但我也要给它下一个定义:哲学,就是为了掌握一切原理的真相而作的理性努力。你很快会发现这一定义的正确性。

海拉——长老啊!科学不也在研究事物的本质吗?它算不算哲学的范畴呢?

长老——科学与哲学是有区别的:科学研究的仅仅是宇宙的表面秩序和规律;而哲学却研究的是它的本源和实质。自然科学家只研究物质的自然现象,而不考虑它的本源和存在的原因;数学家只研究几何和代数,而不去追索空间和时间的意义。他们虽然都以理性作中介,却从来不考虑理性的实质和它获取真理的能力。哲学家则要了解事物的本性、根源和存在的原因,时间和空间的意义,理性的本质、正确程度和它把握真理的能力。所以,哲学的研究范围既要涉及理性所理解的对象,又要涉及理性本身。由探索宇宙和它的根源,形成了“存在哲学”;由探索理性及它的本质和能力,形成了“认识哲学”;对真、善、美的研究产生了“价值哲学”。在这些问题中,我着重向你讲解的是存在哲学和认识哲学这两大命题。

海拉——长老!你厚此薄彼的道理何在?

长老——如果你认真考虑的话,其中的道理很明显。存在论研究的对象是万物的本质和根源,即造物主和被造物;而认识论研究的是哲学家对获取知识的方法、途径和理智的正确程度而发表的议论。那些困扰你,把你拖入怀疑和迷惑的泥潭中的问题几乎都集中在前两个范畴当中,与谈讨真、善、美的价值论关系不大。

海拉——我觉得困扰我的问题都集中在存在论中,还有必要再讲认识论吗?

长老——我认为困扰你的唯一问题——形而上学问题,只能通过认识论才能解决。因为要探讨形而上学的问题,只有在研究了获取知识的方法、途径,以及证实了这些方法的可靠性和掌握真理的能力以后,才能得到探讨和解答。

海拉——那么,认识论是在为存在论服务,是形而上学获取真理的手段?

长老——正是这样。

海拉——那么哲学的精髓就是形而上问题了?

长老——是这样。从本质上讲,从事哲学便意味着寻找真主。长老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本厚书说:“我们开始吧!”

海拉——长老,这是什么书?

长老——这本书谈论一群寻找真主的思想家们。

海拉——书名叫什么?

长老——《希腊哲学家》。

海拉——我尊敬的长老,你怎么说它是一本有关谈论一群寻找真主的思想家的书呢?

长老——是的,它所描述的就是一群寻找真主的思想家们。我不是说过吗,哲学的精髓是寻找真主?

海拉——我了解过早期希腊哲学家们的观点,发现他们都是些不信真主的人。

长老——是的,他们不信希腊的神灵,他们苦苦寻求的是真正的主宰。其中有些人走上了主道;有些人的判断力未发挥出正常的功能;有些人被无能的理性引向了迷误。你将会看到许多观点,尽管很有说服力,值得研究,但对宇宙的形成却存在许多单纯而愚昧的看法。然而,在不解、含糊、矛盾、怀疑和诡辩的重重黑暗中却也闪烁着一缕真理的曙光。

泰勒斯(约前624—约前547)始于一个荒谬的命题。这一信念缠绕着所有哲学家和整个人类的思维。他认为,世界不可能是从零创造的,所有的开端实际上是一种变化。因此,必须假定一种构成万物的原质,这一原质便是水。迫使泰勒斯选择水为本原的是因为:他从存在物中寻找适于变化的物质,于是发现:水是液体,有时变成厚厚的冰,有时变成稀薄的蒸汽,还可复原成水;另外,湿润又是生命的条件,因此,具有这些特性的水,必定是万物的本源了。但阿那克西美尼(前588—前524)却认为,气比水更有可塑性和易变性。气变冷而成水,变热而成蒸汽,稀薄而还原成气。因此,在他看来,气若再变稀薄会变成火;太阳、月亮都是由气变成的,气凝聚而形成云,成为水,密度再增加便会变成土和石头;他还认为气是生命不可缺少的成分,因而是万物的原质。而阿那克西曼德(前610—前546)却提出了更深刻的理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点肤浅。他说:水和空气的属性不能概括万物的共性;水有水的特性,空气有空气的特性,其他物质都有各自的特性,让不同特性的物质产生于同一种性质的事物,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基于这一观点,他的健全理性为他提供了一条理论:即万物的本源是一种无形、无际、无限的物质(无定形之物)。

海拉——对!阿那克西曼德在探索适合作为万物本源的物质,它与万物在形体、数量、质量方面截然不同。这表明他的见解深刻。但是他所说的“物质”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无形、无际、无限?

长老——这里,你发现我说过的话将会得到证实。古代的这些哲学家,不信希腊的神灵是情有可原的。他们通过自由的理性探索,在希腊人崇拜的神灵以外寻求一个世界的本源。因为希腊的神灵具有人的七情六欲,而哲学家们的头脑绝不会相信世界是由那些贪吃、贪喝、虚伪、狡诈、贪色的神灵创造的。这样,他们才不自觉地开始了在万物之外寻求真宰的历程。毕达哥拉斯(约前580—前500)出现了。他对前人用自然的方法解释世界的本原感到不满,因而倾向于用数解释。他和他的学生们一致认为:由物质和非物质组合而成的世界,其本原并不是由水或空气等物质构成的;必须找到一个具有物质和非物质的共性的东西作其本原。世界是由物质和非物质构成的,而唯一能具有物质和非物质的共性的东西只有数了。我们可以想象数没有颜色,没有气味,没有形体,可我们不能假设数没有换算的功能。因此,数是万物共有的、唯一的属性。只有它,才能作世界的本原。万物无非是数的重复,多数是单数的重复。那么,“一”就是世界的本原、本因及实质。

这些抽象的概念虽然深奥莫测,却反映了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向超绝物质的真主逐步迈进的尝试。

海拉——古希腊的哲学家们,除了知道他们的神灵外,是否有其他神灵存在的概念?

长老——自从有了人,并且人的理智有了思维能力以来,地球上从未中断过对真主存在的思考。色诺芬尼(克塞诺芬尼)(约前570—前470)是古希腊的一位杰出的哲学家,他反对神话中把神人格化的思想(神人同形同性),嘲笑那些吃喝生死的神灵。他说:“人们按自己的形象为自己创造了神灵;假若牛、马、狮子能绘画的话,一定会按自己的形象画出牛神、马神和狮子神的。实际并非如此。真主是独一、超越万物的,不是由我们的形象组合的,他的思维也与我们截然不同;他是全听、全观、全知的主。”在克塞诺芬尼看来,认识真宰的实质是理智不可企及的。他在这一问题上说了一句话,把形而上学史推进了两千年:“没有一个人能够确切地认识真主;假使有人偶尔正确地叙述了真主的本质,他自己未必知道自己道出了真理。”

海拉——长老啊!你说克塞诺芬尼的一句话把形而上学推进了两千年。从这句话中我听得出来,哲学的终极是信仰真主的存在。如果是这样的话,求导师让我和你自己摆脱前人的谬论——我在白沙瓦时曾阅读过一点这种谬论——而让我直接转入现代哲学。

长老——我不是告诉你要忍耐吗?我现在再重复一遍,假若不知道古人和中世纪人的主张,一步把你带到哲学的终点去解决困扰你的问题的话,对你益处不大。你也许不会满意后人的话,有人还会骗你说:真理只在古人那里。那么你的怀疑、迷惘将再度出现。不了解前人的成就,就无法了解后人的思想。因此,你要耐心。

海拉——请谅解,长老!我已明白了思想有前后传承的道理。

长老——巴门尼德(前570—前480)认为,水、空气、数字或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成为世界的本原,这些事物都是易变的;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它们表面的属性,然而,它们都很容易变异和消失。但有一种属性是永恒不变的,即“存在”,也就是永恒的存在,我们可以把它看做万物的本原。

海拉——什么叫存在?它指什么?

长老——巴门尼德告诉我们,它是一种永恒的、永不改变或永不消失的东西;它没有过去和未来,包罗了无始和永恒;它不变动,也不可分割,因为动是变化的一种形式。“存在”是完美的,除它以外没有其他的存在。

海拉——“存在”怎么不动不变呢?我们不是知道万物都在运动和变化当中吗?

长老——巴门尼德没有把我们所见所感知的这些东西看做“存在”,他只把它看做“存在”的幻觉现象,因为它会消失,而“存在”却是永恒的;“存在”是不变化的,否则,会导致有与无的统一,而这是不可能的。

海拉——我没明白。巴门尼德是否主张万物一体呢?

长老——对!海拉啊,他把问题抽象化了。那些哲学家实际上不愿否认万物的存在,他们只是寻求一个完美的、固定不变的和超绝万物的本原,作为万物的创造者。真的,他们这是在自觉不自觉地寻求真主。除了巴门尼德以外,还有他的学生麦里梭,他发挥了老师的主张,认为这一“存在”是无限的、具有智慧的生灵。假若你听他对“存在”的无始、永恒、无限、不变性和具有理智的性灵等命题的论证时,你一定会同意我的说法:这些思想者一直在自觉不自觉地寻求着独一的真主。麦里梭说:“新生事物一定要有始端,而‘存在’不是新生的。假若它是新生之物的话,一定来自于无。因此,‘存在’没有开端,没有开端的东西没有结尾。由于它是无限的,它才不运动。因为,除它本身之外,便无运动之地;它是不变的,否则,就会出现不止一个像它那样的存在。因此,它是独一的、永恒的、永活的、理智的、不变的。”海拉啊,请你思考!

赫拉克利特(约前540—前480)在抽象论和自然论两种倾向之间徘徊。他认为,我们所见的物质都处在永恒的变化当中,一刻都不停留在某一种状况之下;我们所见到的稳定只是一种幻觉,我们无法窥测它的变化罢了。他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事物在同一时间内既是存在的,又是不存在的;这种有与无之间的时间统一,正是存在的实质。但赫拉克利特在解释宇宙时却违背了这一假说,回到了古老的自然论中。他说:宇宙的本原是火,由火变成空气,再由空气变成水,水枯竭而变成干枯的东西,干枯的东西又复变成水,再变成气,继而变成火。可能他看到动物的生命离不开热量,因此,主张灵魂就是火的。恩培多克勒(前490—约前430)是一位主张四根说的哲学家。他首先对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的主张进行了调和。他认为存在是由无数个原子构成的,巴门尼德所说的“存在”说,正好是一种原子论学说;而赫拉克利特所言的永恒变动论符合物质实体的性质,即它不断变化的形状。他采取了一个综合的观点,即世界是由一种变化的物质,如水、空气或火同另一种不变的“存在”合成的。他以此创立了四行说。这一学说一直流行到十八世纪。他提出,“存在”是由四种元素构成,即水、火、土、气。万物是这四种元素的混合体,各自的区别只在于其中各元素的比例不同而已……

到此为止,恩培多克勒似乎与当时的科学保持了一致。而在创立原子论方面超越了时代。但是,他研究使原子产生运动的力量的奥秘时,始于一个正确的起点,却止于一个错误的结论。他认为万物的本原是一个没有生命、没有运动却有实体的物质。因此,必须相信一个事实:物质的运动产生于外来的力量。但他随即却陷入谬论,说物质的运动就是离与合,这一对矛盾的运动不是产生于同一种力量,而是出自两种力量,一种吸引,一种排斥。这两种力量便是爱和憎。四根以爱的力量而结合,以憎的力量而分裂。因而形成了我们所看到的种类繁多的物质。

海拉——爱和憎的力量来自何处?

长老——你想讨论那些建立在谬论之上的观点吗?不仅如此,恩培多克勒还断言神灵和灵魂都是由四根构成的,但他倾向于气和火的因素。他说:火是“责福孜”神,空气是“赫拉”神,大地是“阿尔库斯”神,水是第四大神,称作“纳斯提斯”,它哭泣时落下的泪水便是地上的露珠。他的谬论变本加厉,甚至把我们全都囊括进了神灵的系统。他说:人类的灵魂只是犯了错误的天神,从幸福者的乐园中被逐出,套上了腐朽的形体……有生之物在大地上有头而无颈,有肩而无臂,有眼而无眉,然而,借爱的力量相互靠拢,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海拉——我几乎有些头晕了,求导师别讲这些荒唐的观点了。

长老——我向你说这些话,只是让你明白理智是怎样循序渐进地认识宇宙,怎样寻求宇宙运行的动力的。在整个哲学史上,这一研究一直占据着形而上学的主导地位。你要耐心,我会使你满意的。德谟克利特(约前460—前370)被认为是原子论的创始人。他说:宇宙是由无数个原子构成的,这些原子是相似的、无始的、永恒的,自动在空中漂浮。由于原子的运动和结合,产生了万物,产生了整个世界。至于万物的个性之不同,则产生于原子的组合和搭配的差异,以及原子在物质中所占的位置和观察者的角度不同而已。原子永恒的道理是:存在不产生于不存在,就像存在不能变成不存在一样。要不是它在空间存在,一定没法运动了。由此断定,宇宙间有三种永恒的实在:原子、空间和运动。

海拉——物质世界由原子构成,这一问题不难理解。但谁创造了原子,又是谁让它运动的呢?

长老——对你的问题,德谟克利特没作答复,却由别人回答了。不过他提供了一个正确的思路。他认为,原子的运动是一种无意识的必然结果,导致了运动、碰撞和结合。因此,在他看来,宇宙,包括植物、动物和矿物,甚至灵魂和众神在内,都是由原子构成的。受那种无意识的必然力量的支配而运动。德谟克利特以后,出现了阿纳克萨哥拉斯(约前500—前428),他反驳并嘲笑无意识的力量支配世界的观点。他似乎是一位伟大的有神论者,他说:无意识的力量绝不可能创造出体现于世界的美丽和秩序,因为盲目的力量只能产生紊乱。使物质运动者一定是洞彻而智慧的理性。

海拉——说得真好。阿纳克萨哥拉斯说的这些话是否在肯定真主的存在?

长老——我不知道。可是,真主通过他的使者传来的真理先于希腊和它的哲学。我更倾向于认为,在埃及、中国和印度,古人的许多哲学是天启的遗迹,却被历史湮没;留下那些遗迹者被列入哲学家,而或许他们就是先知,或先知的跟随者。阿纳克萨哥拉斯的话就表面而言,是围绕真主存在的这一信仰说出的。他依靠健全的理性,认识到宇宙间精密的规律只能出自一个智慧的理性。因此,他被认为是开启了精神哲学之门的先驱。他提出了接近真理的观点。因此,亚里士多德说他是“前人的谬论面前唯一保持清醒的人”。

海拉——感谢真主!我们进入了脱离谬论的哲学。

长老——毫无疑问,哲学在向真理迈进,尽管步伐非常缓慢。有时被一群怀疑论者搅得乱了方寸,如诡辩派,他们几乎用谬论摧毁了健全的思维。

海拉——我听过“诡辩”这个词。

长老——是的。从“诡辩”一词派生出了“诡辩派”这一称谓。诡辩学说是指一伙人的辩论方式,他们教人怎样成功地用虚假的谬论颠倒是非。“诡辩派”一词在希腊文中的原意是学者,即传授某种职业和艺术的人,后来却成了这一派的专称。阿拉伯语吸收了这一词。诡辩派不是一个固定的哲学派别,它们的观点也不是由寻求真理的哲学精神所维系的,他们只不过是在怀疑和否认传统神灵的浪涛席卷整个希腊,而且民主的风云通过玩弄民众撞开了仕途大门的时候,在社会上涌现出来的一批教师。这群人擅长教授文法、修辞和辩论的艺术,并有美化语言的能力。他们以同时能支持一对矛盾的观点而自豪。他们顽固不化,导致思维和认识原则的错位以及道德的沦丧。这群人中最著名的要算普罗泰格拉。他用一句非常著名的话“人是万物的尺度”确立了诡辩派的中心原则。宗教学者和哲学家们一致认为:真理只能通过理性去获得,而无法用感观去认识,因为感观是骗人的。而普罗泰格拉却站出来否认用理性求知的方法,主张感观是认识的唯一源泉。人们的感觉因年龄和体格的差异而异,所以用感观无法掌握真理;每个人认为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没有什么称之为错误的东西。因为每一种观点对坚持它的人来说是对的。阿拉伯人把这种“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原则叫做“主观论”,因为它导致每个人只相信自己的理论。随之而来的是高尔吉亚,他把诡辩派推向了一个荒唐、怪诞和颓废的极致:一次性否认万物的存在,宣扬不可知论,认为人们之间的理解和交流是不可能的。海拉啊,你看这种理论荒谬至极,以致不配纳入哲学的研究。但这种学说是有贡献的:它造就了一个苏格拉底(前470—前399)。

海拉——这一谬论怎样能造就了一个大智大慧的苏格拉底呢?

长老——苏格拉底创立了认识哲学。虽然对这一哲学众说纷纭,但两千多年来它一直支配着健全的理性,直到今天。苏格拉底的意图只是在理性的基础上建立一套认识论的体系,并在无可置疑的真理的基础上巩固人们本性中的美德。这位圣哲认为,由于诡辩派把所有的认识依据都归到了感觉,否认了理性的作用,败坏了真理和道德,于是,他所处的时代道德走向衰败。所以,他要把认识的源泉归还于大众公认的理性,以此去界定美德。苏格拉底说:把认识建立在感观之上的做法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感观因人、因事、因境而异,我们必须找到一个稳定的、没有分歧的认识原则。我们如果去审视自己的认识,便发现其中包含着由感观传达给我们的个体认识和内在的、无法感知的整体认识。比如说“共相”,它是我们通过归纳同类事物的共性,排除了差异以后获得的一种认识。因此,这种认识的对象是一个无法感知的、客观上不存在的东西,是一种整体的认识;有理智的人不会怀疑理智在认识它的过程中的创造作用。这种整体的认识才是知识赖以建立的必要基础。人们的个体感知因人、因事、因境、因情而异,而理性只要健全,总是普遍一致的。通过这种一致的理性知觉,我们才能界定所有事物,才能制定正确而稳定的准则,才可以认识何谓美德。苏格拉底以后,出现了他的著名学生柏拉图(前427—前347),他拥护老师创立的认识论,并加以巩固。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一认识建立在理念的基础上?理念是什么?

他说:整体的意义不可能用感观来获悉,只能通过理性。比如:美与丑是我们从许多外表和形式各异的事物中概括出来的两种概念。我们何以知道有的事物具有美的特征,而另一些事物却有丑的特征呢?我们的感观无法察觉事物的共性,是理智在具有美的共性的事物之间进行比较,而得知其中有美。可是,为了使我们的理智能够辨别和比较,我们必须对美与丑有一个先验的概念。

假如我们说,这一概念是我们理智的产物,那么我们就重蹈了诡辩派的覆辙,即以个人为尺度衡量一切真理。因此,我们承认这种整体的概念是超越我们的理性的,并且是确实存在的东西。柏拉图把它称作“理念”。他说:我们的灵魂进入躯体以前生活在理念中,进入躯体以后,对理念失去了部分记忆。但是,当它接触到整体意义,如美或丑的概念时,便记起了它的模式。因此,事物间的美与丑只有通过比较才能得知。而且,所有整体概念,如德行、正义、善良等都是如此。鉴于此,知识便是对理念的记忆,而无知却是对它的忘却。现实生活的体验只不过是一种手段,用以恢复曾经在理念王国所获得的知识和概念。

海拉——长老啊!理念是什么?它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老——你有理由感到奇怪。在你以前,连亚里士多德都感到不解,因为柏拉图叙述了理念的许许多多的属性,叫人难以捉摸和领会。除非他的“理念”指特属真主知识中的许多事物。海拉啊,我倾向于这种看法。他对理念的描述是:理念不是物质,而是纯粹的意识;它的存在因素是自生的,不是来自于外在的力量;它是万物的基础,它不依靠任何事物,而万物却依赖于它;它是永恒的、固定的、常存的、原有的、完美的、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难道从这些属性中你看不出他所指的几乎就是真主知识当中的事物吗?

海拉——柏拉图相信真主的存在吗?

长老——柏拉图是首先主张造物主存在的哲学家之一。他宣扬造物主是世界的创造者和支配者,并为此建立了许多证据,其中最重要的证据是规律。他说:世界是完美和规律的迹象,这绝不会是各种偶然因素的结果,而是一个完美的智慧者的精心创作。是他主动地、智慧地安排了万物。

但是,当柏拉图试图解释造物主创造世界的过程时,困扰过我们大家的疑团同样困扰了他的理智,使他难以想象万物从无到有的创造。因而他认为,万物是由物质和形象构成的,是形象把物质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事物。这是理念的作用,它给每样事物赋予特殊的形象。事物在成形以前原是物质,并无属性和形象;然后,逐步按自己的理念而定形,完成从无到有的过程。赋予物质理念的特性,让它从无到有的生成者,便是真主。

海拉——我还不理解,物质在形成以前怎么是“无”?

长老——你不理解,我同样也不理解,柏拉图本人虽然具有健全、完美的理性和极高的天才和智慧,但并不明白事物怎么会是物质又同时是“无”呢。同其他伟大的思想家一样,他的理智由于无法想象从无到有的创造而只得提出一种假说。这种假说产生于束缚我们理性的骗人的类比法,因为理性不习惯想象无中生有的创造过程。这一假说是:他们看到物质由一种形式变成另一种形式时,便断定这些形式是新生的,理性的争辩迫使他们设想一种无形象的、永恒的物质。对这一无形物质的本质的描述,又成了他们争执的焦点。他们认为,这一物质无属性、无形象、无颜色、无体质、无分量、无味道、无气色,因这一系列属性本属于有形之物。他们最终断言这一物质就是“无”。可是理智却无法接受世界造于无的说法,因而主张神创造了无形象、无属性的物质,神看到纯理念,就按理念让物质成形,即他给物质赋予了形式,使它们变成某一具体事物。他们似乎要说,造物主先由“无”创造了物质,后用它创造了世界,按他自己固有的知识给物质定了形……若不是这样的话,他们的学说便是自相矛盾且捉摸不透的理论了。总之,柏拉图认识到造物主的存在,造物主是创造者,造物主用他的大能和智慧在安排宇宙的事务。但是,当柏拉图试图探索造物的奥秘时失足了。同样的问题出现在他的学生、古代神学哲学的先驱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的身上。

海拉——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是古代最伟大的哲学家,是逻辑学的奠基人,甚至于被称为“第一导师”,他怎么会失足呢?

长老——亚里士多德确是古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他是坚信造物主存在的人。但是,当他钻研创造世界的奥秘时,像其他人一样失足了。如果你听了他对知识的看法后,一定为这位伟大而智慧的头脑后来产生的错觉感到惋惜。他说:在认识的道路上,思维迈出的第一步便是感性;当在脑海中汇集了大量零散的感性认识,并且在记忆中储存起来时,思维便进入了第二个阶段,这就是经验,即依靠对事物的比较,确立它们的关系和探索它们的根本和原因,由此建立起来的认识。随后,思维便进入了第三个阶段:理性,用它来归纳和辨别事物。从感性到经验,理智本能地进行着比较、感悟、论证、类比、辨别和归纳,这便是思维逻辑。这是由亚里士多德总结并纳入一门独立学科的。在哲学史上,亚里士多德被誉为“第一导师”,这一称谓是当之无愧的。

然而,这位第一导师,健全的逻辑的创始人,在解释世界的起源时,却遵循了人们通常在生活中跟物质打交道的类比手法,因而撞在了控制我们的头脑、欺骗我们的理智的唯物论的墙壁上,以致使他难以想象从无到有的造化,故提出物质永恒的理论。后来,他的健全的理智迫使他承认这一物质绝不是某一具体的事物,因为它不具备任何形式,于是他难以对它做一个界定,最后只得说:所谓物质,便是一种接受力。他似乎在说,物质就是无。

海拉——长老啊!我的头脑尚未转过弯来。请解释一下,物质怎么是一种接受力呢?

长老——这不怪你。让我用最简练的语言为你阐明他的观点。当代哲学家亨利·柏格森说:“我们理智的一部分,是用来了解物质世界的,因此,它从物质海洋中摄取了大部分知识。”这句话是对的,再伟大的头脑,甚至亚里士多德的理性也是如此。因此,当他解释世界的起源时,就像解释人制造的任何一个器具一样,以具体的材料、具体的形式、为了具体的目的……比如,他说:万物的起源由四个因构成:(一)质料因:构成万物的基质。(二)形式因:质料要变成的形式。(三)动力因:产生物质、赋予它一定形状的动力。(四)目的因:由动力因引起而创造某物的意图。比如一张床,质料因就是木料;形式因便是木料脱离了原形变成床的形式,而不是桌子的形式;动力因便是制作床的工匠;目的因是睡觉和休息。

亚里士多德把三个因(形式因、目的因、动力因)糅合在一起,集中为一个因,称之为“形式”。他说:“作为事物本质的形式因既潜藏在目的因内,又产生于目的。因为一件事物,在它形成之后才能显示它的目的,而形式又是按目的设计的。如果形式因和目的因合而为一的话,二者都来自动力因,它们的作用显示于目的和形式中。制造床之前,必然有其意图在先,床被制造出来,并赋予了一定形式后,才算实现了其目的。木匠在制造床以后才能正式成为床的制造者,而在此以前在潜能上是制造者。”亚里士多德把三个因,即形式因、目的因和动力因集中于“形式”后,就只剩下一个质料因,即第一物质。

海拉——到此为止,亚里士多德对多样化世界的起源所作的解释不无道理,但床与木匠的例子与世界的起源问题没有多大的联系。床的木料是根本上存在的东西,不是由木匠造的;他只不过把木料变成了床的形式。那么,是谁创造了木料?是谁创造了世界的原始物质,并赋予了它第一物质的形式?

长老——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质料不是我们由物质一词所理解的含义,因为我们理解的物质至少有形状、体积和质量。而亚里士多德的第一物质,没有任何属性。他认为属性由形式产生。因此,成形之前的事物没有什么可以描述或限定的属性。即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第一物质只是一种接受能力,在接受了一种形式以后才正式变成一个具体的东西。他的第一物质指的就是接受能力。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说亚里士多德提出的质料就是无。

海拉——长老啊!这让人不可思议!

长老——是的,就是不可思议,就连亚里士多德自己也觉得不可理解。因此,他把万物的根本分为质料和形式之后说道:无法想象没有质料的形式,也无法想象没有形式的质料;形式必须依靠质料而存在,质料只能从形式中显示出来。而我们谈论的分离存在于意识之中。这就是他的形而上学哲学的基础。这一哲学最终主张世界是无始的;质料、形式、运动和潜能都是如此。

海拉——给世界赋予形式,促使其运行的动力是什么?

长老——亚里士多德说是神,神就是形式因、目的因和动力因。

海拉——如果按亚里士多德说的,神是形式因、目的因和动力因,那么,神自然就是给所谓第一物质的接受力赋予了形式的主宰?神就是用质料和形式创造了世界的造物者?但是,世界怎么会靠质料、形式和运动而成为永恒的呢?

长老——为了走出永恒的问题上存在的矛盾,亚里士多德说:世界在时间上是没有开端的,神先于世界而存在,正如前提与结论一样。神和世界的关系不是因果关系,而是一种逻辑关系,这就不会让时间钻空子了。神决定了世界的存在,正如前提决定了结论的存在一样。前提先于结论是意识问题而不是时间问题。迫使他主张世界永恒的原因是:他相信运动的永恒,他说:运动的第一因是神。它是常存的,自古就是本能的。假若我们设想一种不存在运动的时间,那么,一定会导致说运动不是永恒的;因为运动从无到有的产生之说意味着一种动力的偶尔出现导致了运动的产生。实际上,第一动力是永恒的,是本能的;决不可以想象一种动力的出现后才有了运动的存在。这一论证的错误,源于对“本能”这一属性的错误理解,以及对“意志”这一属性的忽略。这种错误使许多人蒙受了欺骗。伊玛目安萨里对此作了令人信服的反驳,他说:“世界是依靠永恒的意志而创造的;意志实现之时,便是世界注定要形成之日。‘无’的状态保持到了它能保持的极限;原因的永恒不能造成结果的永恒,除非在‘因必生果’的情况下或许是这样。然而‘因必生果’的现象必然是因果等量齐观的情况下产生的,但真主同‘变化的’世界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等量关系而使真主必然创造世界。”

因此,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运动永恒是没有根据的,因为从理性上讲,运动不是必然的。他想象的动力新生说也是没有根基的,因为运动的时间是由永恒的意志确定了的。

海拉——这一解释太明确了,而“第一导师”为什么忽视了它?

长老——我再次向你重复一遍,一切错误和武断产生的根源是:理智无法想象从无到有的造化、对时间的概念和实质的误解,以及对创世前“闲搁”期的困惑。

你将在安萨里、伊本·图斐勒和康德的话中看到对这些错误的批判。此外,你若仔细研究亚里士多德对知识和哲学的评论,你定会发现他虽然思想伟大、知识渊博,但在靠理性探索造化的奥秘时陷入了迷惑、错觉和幻想当中;同时,他也犯了许多学术性的错误。因此,你不要像他的追随者伊本·如什德那样把亚里士多德推向神圣和完美无缺的地位。比方说,据传,亚里士多德说过:真主没有推动世界,因为这会导致说他只从事有限的活动;实际上,他让世界受到他的旨意的吸引而动,就像我们受到善与美的吸引时行动一样,虽然善、美本身不具有什么动作。他在另一处又说:“真主推动了世界,让其旋转,然后使其自行运动。”

我们不知道对真主来说推动和使循环运动之间有什么区别。他说,这种循环运动就是太阳绕地球运行的原因,也就是大地上出现生灭现象的根由。即各种元素通过热和冷两种动力的作用,以及干燥和湿润两种力量的反应而相互转化、汇合,从而形成物体,进而发展,直到消亡。他说,大地是静止的,是世界的中心。关于真主,他说道,真主只考虑他本身,而不考虑外物。如果考虑外物的话,就意味着他在考虑比他本身要低级的东西了……

这些武断和谬说同他前面的主张——真主是动力因和推动者——相抵触,与科学和理性相违背,更与“第一导师”创立的逻辑格格不入。因此,我认为,有关他的传说不一定正确。

总之,亚里士多德不但没有否认真主的存在,反而肯定了这一命题。但是,当他试图描述真主的本体、创世的过程时,他的理智陷入了困惑,正如那些后来转述和解释他的学说的人遇到的命运一样。在斯多葛派和伊壁鸠鲁派中,形而上学存在论受到了唯物主义的骚扰,导致了怀疑论的出现。直到新柏拉图主义产生为止,才肯定了宇宙创造者的存在。就这样,哲学完成了第一个周期,即首先由古代哲学家提出了唯物论,中间插入了诡辩派荒唐的怀疑论,最后,由神学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肯定了造物主的存在。

海拉——斯多葛派和伊壁鸠鲁派主要有哪些主张?

长老——斯多葛派在认识论上回到了理智是否有能力辨别真伪的怀疑论。他们说:知识产生于被感知的东西,通过感观把它们的信息传达给我们;我们的整体认识只不过是理性把生活中的零散感觉组合起来的概念,不能把它当做识别真理和谬误的标准。由此得出一个结论:真理只能通过感觉途径去认识;真实的东西引起了我们强烈而无法抗拒的感受。

关于世界起源的问题,斯多葛派几乎既是有神论者,又是无神论者。你会听到他们说,只有物质是存在的,一切存在都是由两种成分组成:主动者和被动者。主动者便是赋予物质以运动和各种形式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就是火。同时,你也会听到他们说,神是最原始的火,除了神以火的形式存在以外,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其他物质。火在运动,一部分变成气,一部分变成水,水又变成土,最后归于火。如此周而复始,神就是世界,世界就是神的躯体。

海拉——真奇怪!解释“存在”的问题不是要基于认识论吗?那么,被他们当做基础来识别真理的感觉到哪里去了?何处寻找这一感觉?他们如何想象这样一个烈火神灵?

长老——你有理由奇怪。我向你讲述他们的观点,以便让你知道这些人的荒唐同后来者的愚蠢之间存在的联系。

至于伊壁鸠鲁派,在认识论上没有超出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他们认为,我们的全部思想无非是被记忆保存起来的一系列感性认识,经过筛选、比较而形成了对事物的总的判断。因此,感性认识是识别真理的标准,建立在这一标准之上的认识和论断都是正确的。

伊壁鸠鲁在思想上逐渐升华,他说:“我们如果超越感观带来的认识,试图推出表象背后真正原因的观点,那么,我们必陷入误区。”

然而,这位对超验的认识深感无能为力的聪明的思想家,在谈论世界的本源时,却越出了他自己为获取知识而选择的明智而谨慎的道路,从而提出的全是臆说和猜测的观点。

他仍然坚持着德谟克里特的观点,认为存在的本源是原子,它们自行运动。运动的原因包含在自身当中,即由于它自己的重量。原子有重量,因而从高向低跌落,且方向有点偏斜,因而在接纳、组合……一切生命都产生于这种偶然的配合。

海拉——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假设原子靠重量由上向下运行,重量不就是引力的作用吗?

长老——伊壁鸠鲁的想象情有可原。你要知道,地球引力的规律那时尚未被发现;他草率地接受了物质受重量的影响由高到低跌落的感性认识,并约法三章,不让自己超出感性认识的范围。但自己却违背了章程,说生命是偶然巧合而形成的,这就不可谅解了。

然而,比这更为奇怪的是,他竟然主张神具有人的形象,又吃又喝,还会说希腊语;神灵的躯体由各肢窍组成;神永远快乐,不介入世界的事务。他关于世界和生命偶然构成的观点,还不是我们讨论的时候;在谈论近代人如何接受这种观点时我们再作探讨。

海拉——新的怀疑论者是谁?他们提出的主张是否与诡辩派的主张有别?这就是你要谈论他们的原因吗?

长老——要不是他们提出新的主张,我决不会向你谈及他们的。我谈认识论的哲学思想,是有的放矢:这些新的怀疑论者,有许多观点,你不能不了解;否则你以后读他们的学说时,一定会有许多不解之处。

无疑,古老的诡辩派和新的怀疑论者之间有一个共同点:怀疑。但在方法、手段和目的方面大不相同。你知道诡辩派不是一个哲学派别,他们只是一群以传授职业谋生的有学问的人;而怀疑论者目的不在于谋生,他们是一群思想家,以为认识真理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而产生怀疑,说:“我们不知道。”他们把“不可知论”作为一个自成体系的哲学派别。这一学说的精义是:我们只了解事物的表面,即它所表现出来的千姿百态;我们无法辨别真正的思想与梦境或骗人的感官;感观往往出错,正如感性认识随着环境、形势和状态的不同而对感觉者和被感觉对象造成差异一样。

后来,他们逐步走远,否认了因果规律。认为人们只从表面上解释事物的原因,对诸多表面现象的解释相互矛盾。因此,无法断然肯定任何事物。他们中一部分人否认了类比法和归纳法的正确性;部分人在怀疑论中越陷越深,甚至认为一切根本原则都是未经论证的臆说;并且说,如果一味追求证据,必然会陷入循环论中:诸如“前提能得出结论”、“结果也能推出前提”,这显然是荒谬的。因此,论证是不可能的。

这些怀疑论者中,折中的人被称为“可能论”者,因为他们倾向于认可在我们看来是较为明显,但还没有上升到证实它的正确性的真理。因此,我们需要实践,当我们观察到自然现象及其内部联系时,想必能得出结论。但我们不认为这结论立足于因果规律。

海拉——确实,这派怀疑论者对真理的过分否定,比诡辩派的谬论更加危险。诡辩派否认了真理,却承认他们的否认是建立在出色的辩论艺术之上的;而怀疑论者却执迷不悟地否认了理性的原则。

长老——正如你所说的,他们的过分行为显然很不雅观,而且肤浅不堪,因为他们否认了理性的根本原则,认为它同样也是不可知的臆说。

至于“可能论者”,他们对自然现象的一部分看法有一点远见。科学的新发现支持了“可能论”:断然的理性证据尚未证实的事物,有其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把古人对地球、太阳、繁星、物质及其实质的看法同我们现代科学的定论作一比较的话,一定有许多出入;但古人明确地表示了事物有可能性和侧重性的说法,而真正的错误却出现在他们认为“所有理性的根本原则都需要证据”这一点上。如果对整体大于部分、容器大于被容物、一对矛盾的事物不能并存、一是二的一半等命题都需要找出一个证据的话,等于在废弃我们的理性,而找一个超理性的标准来建立思维体系。这是脱离客观实际的做法,因为理智从本能上就潜藏着一种根本的、自明的原则;我们用这种原则发现真理。理智不可能再为它找一个证据;这一原则是判断一切理性认识的基础。对它的否认,就是对智力的荒废,更不用说这样做会出现多少矛盾。持这种学派的人常常被人讥笑,有人问他们:你们说认识是不可能的,那么你们怎么知道它是不可能的呢?你们怎么知道最根本的原则无法论证?谁知道感性骗人,理性出错?你们怎么知道循环论的错误及循环求证的不正确呢?这些说法本身不就是一种认识吗?如果你们说得对,“认识是不可能的”,可你们却已经认识了真理,那么,你们所说的不可认识不就是一句荒谬的空话吗?如果你们错了,那么,认识就不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们说,循环论的错误从理性上讲是自明的,那么,你们不就承认了理性原则的存在,并且由理智肯定了它的正确性吗?如果你们否认其自明性的话,你们的证据不就从根本上不攻自破了吗?

海拉——从斯多葛派和伊壁鸠鲁派的唯物主义和废弃理性的怀疑论的荆棘中,怎么会生出新柏拉图主义的信仰呢?

长老——你觉得奇怪吗?这是信仰永远周期性发展的规律:历经怀疑、否认以后,借助理性或天启从失足中爬起,从疏忽中觉醒。新柏拉图主义集二者为一体,即把理性与天启结合起来了。它是柏拉图思想和基督教信仰的混合体,由亚力山大的阿摩尼阿斯·阿卡斯首创,接着普罗提诺进行了革新。阿摩尼阿斯·阿卡斯于耶稣出生前二十年生于亚历山大,死于公元45年。他生活的时代,亚历山大城继雅典后成为世界的中心。当时亚历山大盛行柏拉图学说,对世界的本源、宇宙的永恒或新生等问题争执不休。阿摩尼阿斯·阿卡斯对柏拉图的思想作了大量的解释,后由普罗提诺于207—240年间进行了一次改革,从而称为新柏拉图主义。

新柏拉图主义的主要学说,是关于存在和世界形成问题的探讨。认为这个世界是多姿多样的,变化不息的,它不可能自生,必须有一个创造者,这个创造者便是神。神是独立的、永恒的、自立的,是超越物质和精神的,他与万物决无雷同之处。因此,只能用否定的(反面的)属性来描述他,即他不是物质,不能把他描述成运动或静止的;不能说他存在于某个时间或某个地点;不能给他加上任何属性,否则,他就好像万物中的一个,或限定了他。神是无限的,完美的,无求于他物。我们对他的本质仅有的一点认识是:他创造了万物,且超越万物;对他的本质,人无法认识。

这些话中虽然包含着真理,却过分地否认了神的属性,甚至让神变成一个物质的存在。完全依靠否定的方法描述神的存在是错误的,因为这样虽然肯定了神存在、固有、永恒、不同于万物和自立的属性,却肯定不了他的全知、全能和意志,而这些属性从理性上讲恰巧又是神的必要品格。

总之,这一派承认真主的存在,承认他创造了世界。因此,我们不准备详尽地去批判它,尽管它忽略了一些在理性上看来神的必要属性。但是,我提醒你该派的创始人普罗提诺犯的一些错误,他在考虑世界怎样形成时,受错觉的牵引,掉进了臆想的陷阱。他说:“神不能直接创造世界;如果直接创造的话,神必定要跟世界接触,他是独一的,岂能生出形形色色的世界?”

海拉——那么,世界是怎样形成的?

长老——普罗提诺对我们说:神对自身的思虑中产生了流溢,流溢即世界。从神那里首先流溢出来的是理性,这个理性有两种职能:参悟神明,参悟自身。从理性流溢出世界的灵魂;由世界的灵魂流溢出人类的诸多灵魂,并流溢出了第二个灵魂,即自然界;世界的灵魂属于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但它的位置在精神世界的边缘,接近于色世,即介于色世和妙世之间。

我向你提示了这么多有关世界形成、流溢、诞生、精神、灵魂的假说,便于让你认清伊斯兰哲学家们所陷入的一些荒谬观点的起因。因为他们接受了新柏拉图主义的许多学说,他们把柏拉图主义叫做“亚历山大派”,把普罗提诺称作“希腊长老”。

[1]色诺芬尼(约前570—前470),古希腊哲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宗教评论家。否定希腊人将神人格化的思想,认为“绝对本质”是“单纯者、存在者、浸透一切者”。

[2]赫拉克利特(约前540—前480),古希腊哲学家。认为火是万物的本原;又提出万物皆流,无物常住的变动观。他的思想被认为是后世所有辩证法思想的源泉。

[3]苏格拉底在欧洲哲学史上最早提出目的论,认为万物都是神所创造和安排的,体现着神的智慧与目的;认为承认自己无知的人才是聪明人;知识最终从神而来,真正的知识是服从神。

[4]斯多葛派,公元四世纪由芝诺(约前495—约前430)于雅典创立的一个学派。其研究重心是伦理德行学。强调人生应该追求的目的不是快乐而是德行,即“顺从自然”。认为宇宙是统一的整体,存在着一种支配万物的普遍法则,即“自然法”,亦称“逻各斯”、“世界理性”,或称“上帝”、“命运”。对基督教教义有重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