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圣诞树·狄更斯童话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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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幽灵邮车(1)

我的伯父,是世上最有趣、最让人愉快、最聪明的人中的一个。你们要是认识他就好了,绅士们。但是,再让我仔细想想,我又不希望你们认识他了,因为要是你们认识他,那么到今天,你们大家,按照自然的生老病死过程,纵使你们还没有死,无论如何也是很接近死亡了,只好待在家里放弃交际了。那样的话,就剥夺掉我现在能向你们说话的这种难以估量的快乐了。绅士们,但愿你们的父亲和母亲认识我的伯父就好了。他们会非常喜欢他的,尤其是你们的可亲可敬的母亲,我知道她们一定会的。而若是一定要在他无数优越的美德之间挑出最杰出两个的话,那我会挑他做的五味酒和他在晚饭后常唱的歌曲。请原谅我详细叙述我关于这位已经去世的有价值的人的忧郁的回忆,你们每天实在不容易看到像我伯父那样的人呢。

有一点,我一直认为是介绍我伯父为人时不能漏掉的一件大事,绅士们,那就是,他是伦敦市卡泰顿街别尔逊和斯伦大厦的汤姆·斯马特的密友。我的伯父后来一直替铁近和威普斯公司收账,不过有很长一段时期他几乎走了和汤姆相同的路。而他们初次相逢的晚上,我伯父就看中了汤姆,汤姆也看中了我伯父。他们彼此相识还不到半个钟头就兴高采烈地打赌赌一顶新呢帽,每人分别做五味酒看谁做得最好,再看谁能最快把它喝掉。而我的伯父,经各方评判下来在酿造方面得胜了,但是汤姆·斯马特在喝这方面快了大约半盐匙,胜过了他。他们就每个人再喝了一些,互祝对方身体健康,从此以后就成了忠实的朋友。这类事情简直就是命运安排好的,绅士们,我们拿它都没有办法。

而就外貌说呢,我的伯父比中等身材矮了一点点儿;比起普通人的身材,他也胖了一些些,或许他的脸色还红了那么一丝丝。但是我保证他那张脸是你们所见过的最快活的脸了,绅士们,有点儿像笨伯,当然我伯父的鼻子和下巴还要漂亮点儿;他的眼睛老是兴高采烈地闪着光;他的脸上永远挂着一丝微笑可不是你们那种无意义的呆头呆脑的狞笑,而是一种真正的、开心的、愉快的、高兴的微笑。有一次他从二轮单马车上摔了出去,头朝前,使劲撞上了一块里程碑,他撞昏了过去,躺在那里,他的脸被堆在那里的碎石子磨成了那种凄惨的样子,用我伯父自己极端的说法来说,纵使他的母亲从地下复活了,也肯定认不得他了。的确,当我仔细想一想这话的时候,绅士们,我十分确信她是认不得的,因为,我伯父两岁零七个月的时候她就死了,我觉得很可能就是没有碎石子的话,他那穿着高统靴子的模样也会叫那位太太吃惊不小呢,更不用说他那张快活的红脸了。总之,他躺在那里,我听我的伯父说过好多次,说是那位把他救起来的人说的:他笑得那么开心,像是被人请客大吃一顿之后醉倒在地上的样子。当他们给他放了血,他恢复活力后发出了第一线微弱的闪光,然后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发出一声大笑,拥抱并吻了吻那捧着盆子的青年女人,并且叫他们立刻拿一份鲜嫩的羊排和一只醋浸的胡桃来。绅士们,他非常爱吃醋浸的胡桃。他说他一向就喜欢那个东西,而要是不带醋单吃胡桃的话,还会有啤酒的味道。

我伯父决定去做这一次伟大的旅行,是在落叶开始纷纷扬扬落下的时节,那时他向北去收账和接洽生意:从伦敦到爱丁堡,从爱丁堡到格拉斯哥,从格拉斯哥又回到爱丁堡,再坐渔船回到伦敦。你们大概发现了,他去了两次爱丁堡,而他第二次到爱丁堡纯粹是为了自寻快乐。他常常是回去一个星期,看看他的老朋友们,跟这个吃早饭,跟那个吃点心,跟第三个吃午饭,再跟另外一个吃晚饭,就这样,这一整个星期也没有什么空闲了。我不知道,绅士们,你们哪一位有过这样的经验:在参加了一顿真正的、实惠的、殷勤款待的苏格兰式的早餐之后,走出去小吃一些牡蛎,喝十来瓶啤酒,再弄两小杯威士忌来作为收场。假如你们有过这种体会,你们就会同意我的话,在这种情况下说再和别人出去吃午饭和晚饭的话,是相当需要头脑的。

但是,愿上帝保佑我们,所有这类事情对于我伯父可算不了什么啊!他习惯这样了,这简直只是儿戏。我听他说过,他能够把登第人灌醉,然后走回家去一步都不晃。然而,登第人有的是聪明的头脑和更强的五味酒,绅士们,就像你们可能碰到的波兰人。我听说过有一个格拉斯哥人和一个登第人对喝,坐在那里比赛了十五个钟头。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两人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咽了气,但是,绅士们,除了喝酒这一点之外,他们是一点毛病也没有的。

一天夜里,就在我伯父要坐船回伦敦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他在他的一个老朋友家里吃晚饭,那人叫作市参议员麦克什么的,他住在爱丁堡的旧市区。当时有市参议员的妻子、市参议员的三个女儿和市参议员成年了的儿子,还有三四个肥胖的、眼睫毛很浓密的、活泼的苏格兰老头儿,那是市参议员为了我的伯父特地请来凑凑热闹的。那是个盛大的晚宴,有风干鲑鱼、熏鳕鱼、一只羔羊头和一块海吉斯一种很有名的苏格兰食品。绅士们,我伯父常说,这东西放上桌子的时候,他老觉得非常像一个丘比特的肚子还有其他许多东西,我忘记名字了,不过都是很好的东西。少女们是漂亮而讨人喜欢的;市参议员的妻子呢,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之一。而我伯父的兴致好极了。于是,在那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年轻女士们咯咯地笑,老太太大声地笑,市参议员和别的老头子们狂笑得满脸通红。我不大记得晚餐之后每个男子喝了几杯柠檬威士忌酒。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大约上午一点钟光景,市参议员的成年的儿子在正想唱“威廉酿造一贝克的麦芽”的第一句的时候,失掉了知觉;而他在半点钟之前就是除了我伯父之外唯一露在红木桌子上的人,所以我伯父觉得差不多应该是走的时候了,尤其是,酒席在七点钟就开始了,原本是为了他可以在恰好的时间回去。但是,想想马上就走未免不大客气,我伯父就把自己选成主席,调了另外一杯酒,站起来祝他自己健康,给自己做了一段简洁而恭维的演说,用极大的热忱干了杯。仍旧没有人醒过来,所以我伯父又稍稍地喝了一点这次是没掺水的,为了防止混合酒对他有害处于是,他粗暴地抓起帽子,毅然走出了大门。

那是个天气恶劣的刮风的夜晚,我伯父关上了参议员家的大门,把帽子紧紧戴在头上免得被风刮掉,两手插进口袋里,抬起头来对天气观察了一番,乌云以最轻狂的速度从月亮上飘过去:一时使它失色;一时又使它发出全部光辉照耀着周围的一切;不久,又用更快的速度向它冲过去,使一切都掩蔽在黑暗里。“真的,这不行。”我伯父说,对天气发言,好像他觉得他受到了人身侵犯,“这跟我的航程不相符啊。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我伯父非常激动,重复了几遍之后,费了些力才恢复了身体的平衡因为仰着头观看了这么久的天色,所以他有点头晕了然后快乐地走了。

市参议员的房子在凯纳盖德,我伯父要到莱斯路那头,之间大约有一英里多的路。在他的两边,以黑暗的天空为背景耸立着高大的、狰狞可怕的、零落的房屋,门面因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而变污损了;窗户似乎也有了人类眼睛的命运,因为年龄的关系变成昏暗和凹陷的了。这些房屋是六层、七层、八层的楼房。一层又一层,像孩子们用纸牌搭的它们的黑影投射在铺得不平整的石子路上,使黑夜更黑暗。有一些零散的油灯,互相离得老远,它们的作用只是指出一些狭窄小路的污秽的入口,或者表示那里有一个公用的楼梯可以经过许多陡峭而复杂的弯弯曲曲的路,通到上面各层。

我伯父怀着对这些因见惯了而觉得不值得注意的那种人的神情,用眼角余光瞥着这一切,在街心里走着,把两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个口袋里,嘴里不时唱着各种歌曲的片断,唱得那么有兴致和有精神,叫那些安静的诚实的市民从觉中惊醒过来,躺在床上发抖,直到声音消失在远处为止。那时他们认定那不过是些“做不出好事来的”醉鬼回家去罢了,就把被子盖得暖暖的重新入睡了。

我之所以特别描写伯父在街心里走着,把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里,是因为,正如他时常说的那样(而且有很充足的理由),这个故事里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除非你一开头就清清楚楚了解他一点儿也不是喜欢荒诞无稽或者浪漫行径的人。

伯父把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里一路走着,沿着街道的中心,嘴里一会儿唱一节情歌,一会儿唱一节喝酒的歌,两者都唱厌了就吹吹音调和谐的口哨,直到他到了那联结爱丁堡新、旧市区的北桥。他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看看那些在半空中一层叠一层的奇怪的不规则的光群,它们在老高的地方闪烁着,高临空中,看上去就像是繁星,从一边的堡垒的垣墙里和另一边的凯尔顿岗上射出来的。在它们的照耀下好像真有什么空中楼阁;同时,古老的美丽的市镇在下面的朦胧和黑暗之中沉沉地睡着:像我伯父的一个朋友所说的,它那日夜被古老的射箭岗看守着的圣路的小教堂和宫殿,仿佛是什么脾气乖张的守护神,阴沉沉、怒冲冲地高耸在他守护了这么久的古城之上。绅士们,我说,我伯父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四处看看,然后,对那稍微开朗了些的天气虽然月亮落下去了恭维了几句,就像先前一样又大模大样走下去:很神气地拣着马路中心走,简直好像什么人会跟他争这个权利似的。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人想做这种争夺,所以,他就这样走着,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里,安静得像羔羊。

他走到莱斯路尽头的时候,得穿过一片很大的荒地,才能走到他回寓所必须经过的一条小街上。那时候,在这块荒地上有一片属于一个车匠的围场,这人是和邮局订了契约,买那些破旧的邮车的。而我伯父非常喜欢车子,无论旧的、新的,或者半新的,所以他突然决定离开他走的路,不为别的,只为了从栅栏的缝隙里望一望那些邮车:他记得看见了大约一打的车子,被弃置或被拆散了,堆在那里面。我伯父是那种非常热情的、容易动感情的人,所以,他觉得从栅栏外面不能够看个清楚,就爬过栅栏,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根旧车轴上,开始带着很庄严的神情观察那些邮车。

车子也许是一打,也许还多些这一点我伯父没有弄得十分确切,而他是一个对于数字忠实得一丝不苟的人,所以他就不愿意说得确确实实不过它们全都乱七八糟地放在那里,乱得无以复加。车门已经由铰链上被卸下来而且搬走了;衬里已经被撕掉,只是那里有一只锈钉挂住一片;灯没有了,辕杆早已不见了,铁制品生了锈,油漆剥蚀了;风在光秃秃的木板的裂口里嘘嘘地响;积在车顶上的雨一滴一滴地滴进车里,发出空洞而忧郁的声音。它们是已死的邮车的腐朽的骨架,而在这荒凉的地方,在这深夜,它们显得沮丧而悲哀。

伯父把头撑在两只手里,想到多年以前坐在这些旧车子里飞奔着的忙忙碌碌的人们,现在都也沉默着改变了;他想到无数的人,这些破烂腐朽的车子之一曾经一夜又一夜,持续了许多年,经历了一切的气候,带给他们所焦急盼望的消息、热烈期待的汇款、健康和平安的保证、疾病和死亡的突然宣告。商人、爱人、妻子、寡妇、母亲、小学生,以及听见邮差敲门而蹒跚地向门口赶去的婴孩他们全都是多么盼望着古旧的邮车来临啊!而现在他们都上哪里去了!

伯父常常说他那时候想到这一切,不过我怀疑那是他以后才从什么书上学来的,因为他清清楚楚地说过,当他坐在旧车轴上看着那些腐朽的邮车的时候,打起瞌睡来了,后来是什么深沉的教堂钟声敲响了两点钟,突然把他惊醒了。我伯父从来就不是一个思想迅速的人,要是他想到了这一切,我可以断定那至少他得想到两点半才行。所以,我断定我伯父打了瞌睡,根本没有想到什么。

就算这样吧,教堂的钟打了两点。伯父醒了,揉揉眼睛,吃惊地跳起来。

钟一敲两点,顷刻之间,整个荒凉和寂静的场所就变成了一种最特别的活跃生动的景象。邮车的门安在铰链上,衬里又有了,铁制品像新的一样,油漆恢复了,灯点着了,坐垫和大衣放在每个车厢里;脚夫们在把包裹丢进每一个行李车厢;车掌在收藏着邮包;马夫们提着一桶桶的水在冲那些修补好了的车轮;有许多仆役四处奔跑,忙着把辕杆装上每一辆车;乘客们来了;旅行箱被递上去,马被套上了车;总之,很明显,每辆邮车马上都要出发了。绅士们,我伯父看见这一切时把眼睛睁得那么大,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瞬间,他也总是怀疑他怎么居然能够又闭起来。

“喂!”一个声音说,同时我伯父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你订了一张内座,你最好是进去吧。”

“我订了内座!”我伯父掉过头来说,“当然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