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图书馆的确切藏书量,说法不一。有资料说共有五千一百一十一册(有些书会分成几册),但我也不能确定,因为图书的编号已经编到七千多册了。为什么大家对这个藏书量莫衷一是呢?可能是因为点算的时间不同。开始时,我祖父从欧洲带回来的书有三千多本,其后藏书又不断增加。我父亲在《两周年祭》中说:“听母亲说,从前在北大时,父亲常常会领到薪水就去买书,关于戏剧的书,连家用都不够,这种苦况只有母亲知道。”可见他当年购书是多么狂热。
我曾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找到一本《褐木庐藏剧目》,由我祖父编订。扉页有他用文言文写的《自序》,全文如下:
予自始冠西行,听讲名都,探书邻国,尔时所好,尽在戏曲,图府之秘籍,私家之珍本,涉猎所及,殆近万卷。民国四年,初游法京,入Bibliothèque de l‘Opéra(歌剧院图书馆),寝馈其间,三月忘返。六年返沪,择所爱好,挟与俱归。十年再渡,道出德奥,时则大战甫平,币值下降,遂罄囊橐,捆载而东。后因疾疹,并束高阁。近五六载,沪杭平津,奔走往来,不宁厥处。去岁斥金四千,始建褐木庐于青岛之滨,聚书其中。今春复辞青市参事,扃户写目,匝月乃竟。盖二十年来,辛苦搜求,所获不过三千余册,财力不足,闻见有限,无足怪也。犹幸所藏仅限一类,范围既隘,择别较易,即此区区,已为难得。以言戏曲,粗备梗要,中土所藏,此或居首,持较法京,才百一耳。至于网罗四部,掇拾遗亡,充栋汗牛,事属公家,要非私人所能为力也。且铢累寸积,聚散无常,远者无论,近如聊城之海源,扬州之测海,累世菁英,终归散佚。今兹所有,当难永保,矧烽火连天,迫于眉睫耶?编次既讫,忧心如捣,辄记所感如右。民国二十有一年,吴兴宋春舫记。
祖父的褐木庐,可谓当时青岛的一个文化地标。在那个年代的中国,私人能藏有七千多本外文书,且大都有关西洋戏剧,是件殊不简单的事。据说胡适组织人员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时,曾到青岛参观褐木庐,看见很多莎翁作品,仅《哈姆雷特》就有五国文字的版本。时任青岛大学图书馆馆长的梁实秋,收藏了很多国外戏剧及莎翁研究资料,向来以此自豪,但他一参观褐木庐,立即被祖父藏书之广所折服。当时在青岛的文学家、戏剧家、翻译家众多,包括梁实秋、杨振声、闻一多、洪深、章铁民、张友松、孙大雨等,可以推想他们都曾经是褐木庐的读者。
此外,祖父应该是中国最早自制藏书票的人之一-另一个是我外祖父邝富灼。他的不少原版外文书的扉页上都贴有藏书票,票上印了“褐木庐”字样、一些图案以及一个号码,那应该代表书目的编号。
海洋科学奇缘
根据杨洪勋《宋春舫:中国现代话剧运动的先驱》一文所述,1927年暑假,我祖父到青岛找到时任青岛观象台台长的老朋友蒋丙然,探讨在青岛建设第一个中国海洋研究所,经过商讨,决定在青岛观象台设立“海洋科”,并由宋春舫担任首任科长。商定后,由蒋丙然向青岛市政府请示,很快得到批准。于是,我祖父便开始任职青岛观象台海洋科科长。
根据我父亲的说法,祖父当时在青岛政府是第四把交椅。我觉得不合情理,一个海洋科科长怎么能排第四呢?我猜,青岛原属德国的势力范围,一战后根据《凡尔赛和约》,德国在青岛的特权被转让给日本,但德国对青岛的影响还非常大。当时的青岛政府知道我祖父通晓德语,也许可以帮忙和德国人打交道,就批准他担任观象台海洋科科长。如果祖父当时真有什么影响力,应该不是因为他是海洋科科长,而是因为他操流利德语,兼且有一个好厨师。
当时祖父在家里雇了两个大厨,一个煮中国菜,一个煮德国菜。很多人都看不起德国菜,觉得不入流-通常就是一大盘各式香肠,伴着些酸白菜。祖父特地雇用做德国菜的厨师,是为了招呼德国人;大家通常也不聊什么公事,只是闲话家常。所以德国人认为跟他打交道比跟其他中国人好,而且还能吃到祖家风味的菜肴。
关于我祖父担任海洋科科长的过程,我父亲好像也不大清楚。近日我有个访客,他是青岛市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一向对祖父和当时的海洋馆很有兴趣。这位访客给我提供了一些资料,例如有位叫子猷的作者写过一篇《为海洋科学研究奠基-纪念宋春舫与蒋丙然二位先驱者》,文中提到祖父参观过摩洛哥的海洋博物馆和水族馆,之后就对海洋科学产生了浓厚兴趣。
1930年8月,中国科学社在青岛开会,蔡元培建议在青岛成立中国海洋研究社,其后有三个人参与筹备:我祖父、青岛市市长胡若愚和青岛气象台台长蒋丙然。蒋丙然提议为气象台建立水族馆,委任我祖父为参事。当时青岛市没有权力随意委任官员,要到南京请示,得到公文准许才行。海洋馆1931年动工,1932年落成。他们三人每次开会都有记录,例如筹钱,我祖父捐得最多,有一万大洋。实际上真正工作的也是我祖父,对于青岛观象台水族馆,他可谓出钱出力。当年的海洋馆演变成今天的海洋大学了。
病逝与藏书去向
据我父亲所写的简历,在1936年或1937年,我祖父毅然决定接受重大的切除肋骨手术,希望可将病肺压缩。“然当时此种手术成功机会仅为百分之五十,对患有多年痼疾之病人,尤为不宜,然对多年来一直为病所困之伏枥老马,具有此种想法实未可厚非。”我祖父之所以冒险做手术,是因为他想专心写《欧洲戏剧史》。可惜他手术后身体太弱,自知时日无多,更不顾一切地工作,拼命整理写书的材料。结果他在1938年倒下了,这回他再也没起来。
在祖父的最后几年里,他又搬回北京。据我父亲的说法,祖父把褐木庐七千余册藏书中的外文戏剧书都带回北大的一间房子。他以为自己会住一段时间,便在北大里面又盖了一栋房子。
祖父在1938年逝世后,青岛日军的宪兵队曾派人前往调查藏书,不得要领而去,正是因为大批外文书已运到北京了。但我父亲当时在上海定居,条件并不允许他把几千本书运到上海,即使运来也无处安放。况且,尽管我父亲能读法文,但大概对这些古典法文话剧也没有很大的兴趣。这批书最后去了哪里呢?
我父亲有个表兄叫温之章,常常帮宋家打理事务。他称呼我祖父为“代父”。他比我父亲大,现在应该九十多岁了。他给我父亲写过一封信,大意是说,祖父生前在北京有过协议,将来会把这批书全部捐出。根据一些说法,这批书最后是捐给了当时的燕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