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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卡的狩猎(3)

一座巨大的、没有屋顶的宫殿矗立在山顶上,庭院和喷泉的大理石已经碎裂,粘上了红色和绿色的污迹,庭院里用来养国王大象的那块地方,鹅卵石被野草和小树从下面顶上来并且分隔开。从宫殿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组成这座城市的一排又一排的没有屋顶的房子,像一个又一个空空的蜂巢,里边装满了黑暗;那块说不上形状的石头是个偶像,立在十字路交叉的广场上;街角坑坑洼洼,是过去公用水井所在的地方;庙宇的拱顶破得不成样子,野无花果树在边上抽枝发芽。猴子们把这个地方叫做他们的城市,还假装瞧不起丛林居民,因为他们是住在森林里的。然而他们从来就不知道这些建筑是干什么的,也从来不知道怎么利用。他们在国王的会议厅里,围坐成一圈抓虱子,还自以为是人呢;或者,他们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跑进跑出,从角落里拣一些石膏片和旧砖头,可是一转眼就忘了把它们藏到哪儿了,又打又叫乱成一团,然后又突然停下来,跑到国王花园的斜坡那里上上下下地玩,摇晃玫瑰树和橘子树,眼看着果子和花瓣落下来,以此寻开心。他们探察遍了宫殿里所有的通道和黑暗的地道,还有几百个黑暗的小房间,但是他们从来就没记住他们看到了什么,还有什么没看到;他们就这样一只、两只或是一群东游西荡,互相告诉说他们正在做人做的事情。他们在水槽里喝水,把水弄得浑浊肮脏,接下来又为此而打架,可是不一会儿又冲到一块,乱哄哄地高喊:“丛林里没有任何一个像邦达一洛格那么聪明,那么善良,那么机智,那么强壮,那么文雅。”然后,一切又从头开始,直到他们对这座城市厌烦了,就再回到树顶上去,希望丛林居民能够注意到他们。

毛格利一直受的是丛林法律的训练,不喜欢也弄不明白这种生活。猴子们把他拖进冷窝已经是傍晚了,毛格利经过这么长的行程本来应该去睡觉,可是他们却手拉手在他身边跳舞,唱他们那些愚蠢的歌。一个猴子还发表演说,告诉他的同伴们,毛格利的被俘虏是邦达一洛格历史上的一个新纪元,因为毛格利就要教给他们如何编织树枝和藤条,用来挡雨御寒。毛格利拾起几根藤蔓,穿来穿去地编,猴子们努力想模仿;可是还没过几分钟,他们就失去了兴趣,开始去揪同伴的尾巴,四脚并用地跳上跳下,一边还不停地大声咳嗽。

“我想吃东西,”毛格利说, “在丛林的这一块地方,我是个陌生人。拿东西给我吃,或者让我自己在这里打猎。”

二三十个猴子蹦跳着去给他拿坚果和野巴婆果;但是他们在路上陷入了混战,而且要把剩下的果子带回来也太麻烦了。

毛格利浑身疼痛,十分气愤,又饥肠辘辘,他在这座空城里到处乱走,一次又一次地发出陌生者请求打猎的呼唤,开始没有谁回应他,毛格利觉得自己真是到了一个糟糕透了的地方。

“巴鲁说邦达一洛格的那些话一点也不错,”他心里想, “他们没有法律,没有打猎的呼唤,没有头领——什么都没有,只有愚蠢的话和偷偷摸摸的小手。如果我在这里饿死或者被杀死,那是我自己的错。但是我必须想办法返回我自己的丛林。巴鲁准会打我一顿,但总比和这些邦达一洛格一块傻乎乎地追逐玫瑰树叶好得多。”

他刚走到城墙那儿,猴子们就把他拉了回去,告诉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拧他让他知道感激。他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跟着喊叫的猴子们来到一个平台上,平台下面是一个红色沙岩的蓄水池,里面有半池雨水。平台的中央是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凉亭,是为王后们造的,她们一百年以前就死了,凉亭也早已毁坏了。凉亭的拱顶半塌下来,堵住了地下通道,王后们从宫殿到这里就是经过这条通道的;墙壁上是大理石图案——美丽的乳白色格子细工,镶嵌着玛瑙、红玉髓、碧玉和天青石,当月亮从山后升起,穿过空格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影子,像黑色的天鹅绒刺绣。毛格利又疼又困又饿,可是那群邦达一洛格的话还是让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二十只猴子异口同声地告诉他,他们是多么伟大、聪明、强壮、温柔,而他竟然还想离开他们,真是愚蠢之极。“我们伟大。我们自由。我们了不起。我们是丛林中最了不起的居民!我们都这样说,那就一定是真的,”他们喊道, “现在你是一个新的聆听者,能够把我们的话带回去,丛林居民就会因此而在将来注意我们。我们向你好好讲一讲我们最卓越不凡的品质。”毛格利没有表示反对,猴子们就几百个几百个地聚集到平台上,聆听他们自己的演说家大唱邦达一洛格的赞歌,演说家停下来喘口气的工夫,他们就一齐高喊:“完全正确,我们都这样说。”他们还向毛格利提问,毛格利就点点头,眨眨眼,回答“是”,他的脑袋都被吵昏了。“塔巴克这只豺一定咬过这些家伙,”他对自己说,“现在他们全都疯了。肯定是敌顽尼,这种疯病。难道他们从来都不睡觉吗?这会儿有块云快要遮住月亮了。如果是一块大乌云,我也许能够趁着黑暗逃走。但是我太累了。”

城墙下的废水沟里,两个好朋友也正注视着这同一块云。

巴赫拉和卡,都非常清楚一大群猴子凑在一起有多么危险,所以他们不希望冒任何的危险。猴子们除非是一百个打一个,否则是不会动手的,而丛林中没有几个是喜欢这种力量悬殊的。

“我到西墙那里,”卡低声说, “那边地势对我有利,我顺着斜坡快速下去,他们不会几百个一下跳到我的背上,不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巴赫拉说, “巴鲁在这里就好了;可是我们得尽力去做。等那块云遮住月亮的时候,我就趁机到平台上去。他们正为那个孩子在那里开什么会。”

“祝你好运!”卡说完,威严地朝西墙滑过去。碰巧那段墙损坏得最轻,大蟒蛇耽误了一会儿才找到路爬到石头上。云终于遮住了月亮,毛格利正考虑下一步如何时,他听见了巴赫拉踏上平台的轻轻的脚步声。黑豹跑过斜坡时,没有弄出一点声响,而且马上投入了战斗——他知道这时可不能浪费时间去撕咬——他在猴子们中间左冲右突,围着毛格利坐的猴子足足有五六十圈。恐惧和愤怒的嚎叫立即响了起来,巴赫拉踩着那些滚动的、乱踢乱蹬的身体向前冲。这当儿,一只猴子叫道:“这里只有他一个!杀了他!杀呀!”一大堆乱哄哄的猴子围住了巴赫拉,又咬又抓又撕又扯,同时有五六个抓紧了毛格利,拉着他上了凉亭的墙头,把他从残破拱顶的一个洞推了下去。

如果是由人训练出来的孩子,肯定会重重地受伤,因为摔下去足有十五英尺高,但是毛格利按照巴鲁教他的那样落下去,双脚着地,稳稳当当。

“呆在这里,”猴子说, “等我们杀了你的朋友,再来和你玩——如果那些毒蛇还让你活着的话。”

“我们同出一条血脉,你和我。”毛格利赶忙用蛇的语言招呼道。他能听到周围的废物堆里发出了沙沙沙沙和咝咝咝咝的声音,他就又招呼了一遍,心里确定一下。

“既然如此,就都解除戒备!”五六条蛇低声说道(印度的每一处废墟,早晚都会成为蛇的居住地,这座老旧的凉亭成了眼镜蛇的乐园), “站着别动,小兄弟,你一动脚就可能踩着我们。”

毛格利尽可能一动不动地站着,从墙上的空格往外探望,倾听围战黑豹的猴子发出恼怒的喧嚣——嚎叫、呻吟和混成一团的扭打声;他还听到巴赫拉声音低沉、嘶哑地咳嗽着,其时,巴赫拉正向后退去,紧接着拱背跃起,又突入敌群。从他出生以来,巴赫拉这是第一次为他的生命搏斗。

“巴鲁一定就在附近;巴赫拉不会是单独来的,”毛格利心里想。他接着大声喊道:“到水池那里,巴赫拉。翻滚到水池那里。滚过去,跳进去!跳进水里!”

巴赫拉听到了,喊声表明毛格利还安全,这使他增添了新的勇气。他拼死而战,一英寸一英寸朝着水池挪,默不作声地击打。这时,从最靠近丛林的残垣断壁处,传来了巴鲁隆隆的战斗呐喊。老熊已经尽了最大的力,他不可能再快了。 “巴赫拉,”他喊起来, “我来了。我爬上来了!我赶到了!啊呜哇啦!石头在我脚下打滑!等我过来,啊,这些最不要脸的邦达一洛格!”他气喘吁吁地登上平台,一下子就淹没在猴子潮水般涌来的脑袋中,可是他直直地坐起来,伸出前爪,抱住很多猴子,能抱住多少就抱住多少,接着就非常有规律地打起来,劈啪——劈啪——劈啪,像船的桨轮快速地拍打水面。哗啦、扑通的声音告诉毛格利,巴赫拉已经杀开一条路,跳进了水池里,猴子们不敢跟下去。黑豹直喘粗气,脑袋刚好露出水面,猴子在红色的台阶上站了三层,气得跳上跳下,如果他要出来帮巴鲁,他们就会从四面八方向他扑过去。这时,巴赫拉抬起往下滴水的下巴,绝望地用蛇的语言请求保护——“我们同出一条血脉,你和我。”——他以为卡在最后关头调转尾巴跑了。就是巴鲁,在平台边上被猴子压得半死,听到巴赫拉的求救声,也忍不住好笑。

卡刚爬上西墙,一扭身上了墙顶,把墙顶的一块石头碰到了水沟里。他不想失去地势上的优势,把自己盘起又松开,试了一两遍,直到确信他的长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处于战斗状态。

这个时候,猴子和巴鲁的搏斗还在继续,水池边围着巴赫拉的猴子嚎叫不止,蝙蝠芒恩飞来飞去,把这场大战的消息传遍整个丛林,到后来,甚至野象海斯也发出了喇叭般的叫声,远处分散开来的一群群猴子也惊醒了,沿着树上的路奔跑跳跃着去帮助他们冷窝的同类,战斗的喧嚣还惊醒了方圆几英里内所有的鸟儿。卡迅速地向前直奔,急于拼杀。蟒的战斗力量在他头部的猛然一击,他全身的力气和重量都集中在这一击之中。如果你能想象一支长矛,一把攻城槌,一柄铁锤,重量将近半吨,被一个头脑冷静、从容镇定的人操纵在水里,你大致就能想象得出卡战斗时的情景。一条四五英尺长的蟒,对准一个人的胸口撞去,一下就能把他撞倒,而你知道,卡有三十英尺长。他的第一下出击就打中了围着巴鲁的那群猴子的要害——闭着嘴一声不响就把他们送回了老家。不需要第二下了。猴群立即四散奔逃,哭叫道:“卡!是卡!快逃!快逃!”

一代又一代的猴子都被卡吓坏了,他们的长辈为了让他们规矩听话,就讲卡的故事来吓唬他们,说这个夜贼不知不觉就溜上了树枝,像青苔的生长一样悄无声息,能把世界上最强壮的猴子偷走;上了年纪的卡能使自己看起来就像一根枯树枝,或是一截烂树桩,就是最聪明的猴子也会上他的当,结果被那根枯树枝捉住。在丛林中,卡是猴子们恐惧的一切,因为没有一只猴子知道他的力量的限度,没有一只猴子敢正面看他一眼,也没有一只猴子落进他的怀抱又活着逃了出来。所以他们现在拼命地逃,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逃到了墙头或者屋顶上。

巴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巴鲁的毛皮比巴赫拉的厚,可还是受了很重的伤。这时卡才第一次张开嘴,发出长长的咝的声音,从远处匆忙赶来防卫冷窝的猴子,呆在他们呆的树枝上,瑟缩发抖,身下的树枝弯下去,咔咔作响,他们这才回过神来。墙头和空屋子里的猴子停止了叫喊,在这突然降临到这座废城的寂静中,毛格利听到巴赫拉从水池爬上来,抖落身上的水。接着又重新爆发出一阵喧嚣。猴子们跳到城墙的高处,或者抱住大石头偶像的脖子,或者在城垛上又是蹦跳又是尖叫。毛格利在凉亭里跳起来,眼睛凑在墙的空格上,嘴里学着猫头鹰的叫声,表示他的嘲弄和轻蔑。

“把那个人的孩子弄出陷阱,我再也无能为力了,”巴赫拉喘着说, “我们带着那个孩子走吧,他们可能还会进攻。”

“他们不敢再动了,除非我命令他们动。你们好好呆着吧,咝咝咝咝!”卡的咝咝声又一次让这座废城沉静下来。 “我不能来得再早了,兄弟,可是我好像听到了你的呼叫。”——这是对着巴赫拉说的。

“我——我在战斗中也许叫过几声,”巴赫拉回答道, “巴鲁,你受伤了吗?”

“我还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已经把我撕成了一百只小熊,”巴鲁一本正经地说,一只腿接一只腿地抖动, “哎哟!疼死我了。

卡,幸亏你救了我们,救了我们——巴赫拉和我——的命。”

“没有什么。那个人在哪里呢?”

“我在这里,在陷阱里。我爬不出来,”毛格利喊道。他头顶正对着残破穹顶的弯曲部分。

“把他带走吧,他蹦蹦跳跳的,像孔雀玛奥一样,他会踩坏我们的小蛇的。”里面的眼镜蛇说道。

“哈!”卡笑起来,“这个小人儿,到处都有朋友。小人儿,靠后站;毒蛇们,快藏起来。我要把墙撞倒。”

卡仔细地打量着,在大理石图案上发现了一条褪了色的裂缝,这是个薄弱点,他用头轻轻敲击了两三下,测出距离,接着就挺起身体,离地六英尺,发出一连串强有力的猛烈撞击,鼻子一马当先。墙的那块地方终于裂开倒塌,变为一大堆尘土和垃圾。毛格利从裂口跳出来,扑向巴鲁和巴赫拉——一只胳膊搂住一条粗大的脖子。

“你受伤了没有?”巴鲁轻轻地抱着他,问。

“我又疼又饿,可是没有一点伤痕;可是,噢,他们对你们可够残忍的,我的兄弟!你们在流血。”

“那些家伙也一样。”巴赫拉说道。他舔着嘴唇,望了望死在平台上和水池边的猴子。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只要你安全就好,噢,所有小青蛙中你是我的骄傲!”巴鲁呜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