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依旧在村里面做着村委会主任,每次回到家,都能看到他陪着下乡的干部喝酒。这种情形,往往让她厌恶地走到一边。她宁愿坐在小屋里想心事,也不愿意看到那屋里的场景和父亲有点儿谄媚的笑容。
她更加心疼母亲,这个小女人,从来都是父亲的附庸,不大声说话,言听计从。
那个时候,她心里隐隐会想到自己的以后,自己绝不会像母亲那样找一个这样的男人:为了点儿小事,请人吃饭;气不顺的时候,拿自己家里人撒气;在外面,永远是一副好人的模样。
于是,星期天的时候,她借口学习忙不回家,除非没生活费了,去家里拿一次,但她都是张口向母亲要。对于父亲,她很少说话。父亲也很少为了一件事而说她了。如果母亲不在家,她就找借口出去,到同学家里,避免和父亲单独在一起。
有时候,父亲到城里来公干,也会到她学校里看看她。他在传达室那里等着,半天的工夫,总是能与传达室的那个看门老头聊得火热。她慢慢从教室出来,走到那里,淡淡说一句:“来了?爹。”
父亲会回过头来看看她,眼睛里没有亲切,只是平淡地答一句,回过头去继续跟老头聊点儿话尾。完了之后才转过身来对她说:“你妈说让我来看看你,一切都好吧?”
到底是自己的母亲,母女连心。父亲这次来,恐怕是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才来的吧。她想起母亲在她每一次回家的时候,都在自家的门口向她来的方向张望,心里一酸,眼睛有些湿。
“那你好好学习。”父亲的话还是很简单,他心里是没有这个女儿的,她想。看他蹬上车子,然后热情地同老头打招呼,看她一眼,就走了。
有时,父亲会带点儿钱给她,说是母亲让带给她的,她更感激母亲。她在日记里写道:父亲有点儿虚伪。
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她拿给母亲看,母亲激动得将手擦了又擦,又将通知书拿给父亲看。她注意到父亲脸上的变化,这对于他来说,或许是一个成功的标志,起码值得他拿去炫耀一次。她隐隐觉得,父亲的嘴角有点儿抖,说了句:“真是的。”
她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接下来的几天里,父亲将乡亲们聚在一起请吃饭,邻居又说:“你看,你这闺女真是有本事。”她期待父亲能说几句夸她的话,但他只是笑了两声。她有点儿失望。
走的时候,父亲送她到城里坐车。临上车时,他对她说:“上车别多说话,到地方后马上打电话过来,你娘想你。”
她狠狠地咬嘴唇,女儿是娘的心头肉,怎么能不想呢?
27岁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在一家小公司上班。男朋友是另一个城市的,大学同学。她结婚时,父亲坚持要男方从家里娶亲,她有点儿生气。男朋友家里并非权贵,还要找车,还要跑近二百公里的路程,她试着与父亲商量,却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也没有。父亲是保守的,相信一贯的传统,女儿家,就要从家里出嫁。
她说不通父亲,只好与男友商议,男方家里倒也爽快,男友说:“只不过是多花些钱罢了。”
成亲那天,她一早就听到父亲起床,接待乡亲们。她一个人躲在屋里,村里以前的小姐妹进来,笑着同她闹,喜气很快就在小房间里漫开来。等到她上车的时候,却看不到父亲,母亲将她送上了车,她哭得泪人一样。上了车,她悄悄地问坐在车上的弟弟:“咱爹呢?”
弟弟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他说:“咱爹去屋后了,我看他抹着眼泪走的。”
她心里一酸,父亲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掉过泪。
按乡里的规矩,新娘子上了车,是不准再下车的。她觉得难过,却没下车。出村的时候,远远的,她看到屋后,父亲蹲在那里,身形很单薄,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似乎在擦泪。她的心里有些疼,但很快,车子远行,将那个背影落得远了。
新婚的日子很快乐。回家的日子毕竟是少数。每一次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总是母亲。有时,母亲将电话给父亲,说:“孩子的电话,你也接一下。”
父亲接过电话,两边往往都会有一两秒钟的沉默,这种沉默是尴尬的。
父亲总会说那两句:“工作还好吧?生活还好吗?”她在这边说:“好。”
听着父亲越来越苍老的声音,她往往会觉得心酸。
闲下来的时候,她在日记里写道:父亲老了,我长大了。还记得自己曾经恨过他,只是每一次看到他又多了白发的时候,便忍不住想,哪一根是由于思念这个不在身边的女儿而变白的呢?
32岁,弟弟也上了大学,家里的田也少了。秋后,父亲打电话,说要到城里来,看看她和小外孙。丈夫出差去了,她一个人在家。本来说好是上午的车,可是到了中午,父亲还没来。她将孩子放到邻居家,去车站接父亲。刚走到车站,听说一辆出租车撞倒了一个乡下人。她猛地惊呆了,拼命地向出事地点跑过去,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哭喊着跑到那里,见围了一群人,她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出租车前坐着一个乡下人,正在那里同司机讨价还价。
见她哭着挤进来,那司机和乡下人都怔住了。她哭着哭着,便笑了起来。众人都看她笑话,说:“这个女人怎么了?”她顾不得,挤出人群,正好看到了一边的父亲。
“爹,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说。
父亲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举一举手里的礼品说:“转了一上午,想不起来买什么礼品,也不知道小外孙喜欢不喜欢。”看着父亲手里大大小小的许多包,她又笑了,说:“爹,你还用买什么礼物?”心里酸酸的,看父亲有点拘谨地笑着,她忍不住想哭着抱抱他。
走到街上,阳光从身后照过来。什么时候起,父亲的腰也变得佝偻起来了?父亲小心地躲着身边的车,眼睛却看着她,嘴里说:“小心,你看你,走路怎么不看车呢?”她说:“城里人不怕车,就像乡下人不怕狗一样。”
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在瞬间拧成了绳。
父亲看到小外孙,也像个孩子一样,将小外孙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说:“姥爷最疼你,只疼你一个。”眼睛里的疼爱,像是要溢出来一样。
她有些愣怔,往事如粉尘一样散开来:记得在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将她抱在怀里,说疼她,用带胡子的下巴扎她的脸……她觉得心酸,想起以往的种种,想起母亲对她唠叨说父亲半夜起床,说是做的梦不好,非要母亲打电话给她,他自己总不好意思打过来。母亲对她说:“你爹想你,但总是要推到我身上。”
泪当时就落下来了,她借口准备饭,跑到厨房去。在那里淘着米,眼泪却不住地流下来。晚上,她在日记里写:从爱到爱的距离,是忽然间的发现,是自己的父亲,还是那从不说出口的关怀。
(墨尘缘)
父亲的“游戏”
他突然扑向安检仪,蜷了身子,像一个编织袋般趴着。安检员大喊一声:“你要干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两天前,儿子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城市。现在,父亲要送他回去。他们来到火车站,却在候车室的入口停下来。两个人盯着安检仪的小屏幕,那上面不断流动着各种箱包和编织袋的轮廓。男人说:“看到了吗,把行李放进去,屏幕上就会照出行李里面的东西。看看,这是一个脸盆……可是,它为什么能照出里面的东西呢?”男人低下头问他七岁的儿子。“是x光的原因,你昨天刚跟我讲过的。”儿子说。
男人满意地点头,他说:“是,是X光,只有X光才能把东西变成透明的,我们才能看见它的里面。”看得出来,男人是在某个建筑队打工。城市里有太多这样的男人,他们从家乡来到城市,散落在各个建筑工地,然后以超负荷的劳动来维持一种最低限度的期望。男人说:“要是人钻进去,内脏就会清楚的很。这东西就是你娘跟你说的医院的x光机。”儿子使劲点点头,一脸的兴奋。男人冲儿子笑笑:“你看好了!”
然后,他就做出一个让周围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举动。他突然扑向安检仪,蜷了身子,像一个编织袋般趴着。安检员大喊一声:“你要干什么?”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传送带把男人送进安检仪,屏幕上出现了男人趴着的瘦小轮廓。几秒钟后,男人被安检仪吐出,男人爬起来,满面红光。安检员冲过来,冲男人吼叫:“你发什么疯?”男人尴尬地笑笑说:“我和儿子做游戏呢。”安检员怒火冲天:“你们拿安检仪做游戏?这东西对身体有伤害你不知道?”男人慌忙朝他眨眼,腼腆地笑笑,然后飞快地拉起儿子说:“走,我们去乘火车吧!”
他们来到候车室,找两个座位坐下,男人问儿子:“你刚才看清楚了吗?”儿子说:“不是很清楚。”男人说:“没关系,你看个大概就行了,得了肺病的人,肺那儿会有一个很大的黑影,你看见我有吗?”男人边说边比划着肺的位置,其实他比划得并不准确。“是,你那儿没有黑影。”儿子认真地说。“这就对了,”男人满意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看我们多聪明,我们骗那个没穿白大褂的大夫说我们在做游戏,他竟然信了,也没收我们的钱。你看看,我早说过你也能当大夫嘛。”
“是啊是啊。”儿子两眼放光。“回去,你娘问你,‘你陪你爹去看X光了吗?’你怎么说?”男人问。“去看过了。”儿子说。父亲捏了捏儿子的小脸,“我们拉钩吧!”父亲伸出手,钩住儿子的小指。他们仔细地拉钩,每一下都很到位。“告诉你娘,我的肺病早就好了,别再让她担心。也别再让她把你一个人送过来陪我去医院。”男人站起来,火车马上就要来了。“好。”儿子使劲地点头,“你的肺上没有黑影,我和娘都知道你的病早好了。”
男人把儿子送上了火车,然后往回走。他走得很快,他还得赶回去干活,他还得在这个城市里拼命赚钱。他要把赚来的钱全部带回家,家里需要钱。他不敢去医院检查他的病,哪怕,只是挂个门诊,然后照一张X光片。男人走得有些急,他轻轻地咳起来,咳出的痰里夹着淡淡的血丝。他紧张地回头,却想起儿子已经上了火车。
于是男人笑了,刚才他和儿子做的那个游戏,让他满足和幸福。
(吏慧子)
一段留错言的电话录音
我那个留错了言的电话,就这样轻易融化了横亘在我和父亲之间的坚冰。然而,我不敢跟父亲说明电话里那段留言的真相。
那一年,大学毕业后等待了很久我也没能找到理想的工作。后来,我看到很多同学都一个个欢天喜地上班去了,焦虑的我开始把自己的一切不如意都迁怒到了爸爸身上。我气愤地指责爸爸没有一点儿用,整天就知道弄点儿酒,在一日三餐前满足地抿上几口,根本就不知道关心我,他那么窝囊的样子,难怪我会找不到工作。
那天父亲对我这样没大没小的指责大发雷霆,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生这么大的气。不过,我也毫不示弱。这么多天来我的肚子里早就憋了一团火,现在,父亲的生气只不过是帮我拧开了这个气门芯而已。我对父亲没头没脑地大吼一顿后,就扔下他头也不回地从家里搬了出去。
在离家不远的另外一个城市里,我租了一间七八平方米的小房子,然后仍然四处出击,去参加各种人才交流会。我知道,以后,我别想再指望我那个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的父亲了,未来的一切我只有依靠自己了。走在飘满落叶的陌生城市里,我又想起因病过早去世的母亲,不禁流下泪来,如果母亲仍然在世上活着,就会有人惦记着我关爱着我了。
一天,我上商店里买了一箱方便面,准备当作未来一个星期的口粮。正垂头丧气地抱着那箱方便面往租住的小屋里走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我上大学时睡在下铺玩得最要好的一个哥们儿。他兴奋地一掌拍在我的肩膀上,说:“嘿,小子,毕业后玩失踪呀,怎么连个手机也不买呀,我打电话到你家里,伯父说他也正满世界地找你哩。”我惨笑道:“你看我这穷酸得饭钱都没有了,哪还有钱去买手机呢?”想起他说我父亲正满世界地找我,我有点儿疑惑,他会满世界去找我吗?
那天在我那个同学的引荐下,根本没费什么工夫,那家公司就答应录用我。晚上,我拉着他下了馆子,一定要用手中剩余不多的钱请他撮一顿。
最后,我俩都醉了,相互搀扶着走在那个城市昏黄的路灯下。我忽然想应该把我的高兴分享给我的女朋友,我曾经发誓,如果我找不到工作,就绝不跟她联系。我对同学说:“把你的手机拿来让我用用,我要打电话。”
我那个同学边掏手机边问:“给谁打电话?”我说:“废话,这时候还能给谁,当然是我最亲爱的人了。”我接过他的手机,结果两眼发昏,那一串按键总是让我按错,我把手机递给他,头脑依然清晰地说:“我……我喝高了,你替我拨打她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