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惊讶地看着她:“太后,您在想念先帝爷爷么?”
可怜童言无忌。
芳菲扭过头去,身子靠在那张已经古朴颜色的朱红色椅子上面,微微侧着,顺手拉了帷幔,不经意地擦掉了满脸的泪水。
旁边,挂着一幅画像。
那是一幅非常精美的画像。
画上的少女,那么年轻。
而男人,正是最好的最成熟的年纪。
孩子走到画像面前,好奇地张大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张画像,以前,都是没有的。
画像上的少女,他当然认得——那是太后。
太后的摸样一直没有怎么改变。
只是,那时年轻很多,穿那么鲜艳的衣服:朱帛精绣的领子,袖子,水湖一般的裙子,清雅艳丽。
而画像上的男子。
他也见过。
在先帝爷爷的墓前见过。
但是,很不同。
这一次,看起来,是那么精神抖擞。
先帝爷爷在北武当的墓地画像,是一身戎装,戴着铠甲,拿着大刀长矛,英姿飒爽,遮掩了头发。而且,画得太过于威严肃穆,一如北国历代的列祖列宗,没什么特点。
但是,这张画像不同。
这是一张便装的图像。
他穿一身月白色的衫子。
是南朝人的那种。
乌黑的头发。
只背一把弓箭。
风度翩翩,温文儒雅。
尤其是头发。
尽管是黑的。
但是,他觉得眼熟。
十分眼熟。
他指着画像上的人,无意识地:“太后,这个人我认识……”
芳菲顺着他的目光,一惊。
毕竟是孩子,一点也没有发现太后的异常,还在兴致勃勃的:“太后,真的耶,这个人我认识……您看,他好像一个人耶……对了,好像神仙爷爷……”
他又惊又喜,几乎拍手跳起来。
“对对对,就像神仙爷爷,好像,好像……”
尤其是他和太后在一起的神情。
令他想起那个坠落山崖的日子。
太后和他一起,给自己讲故事。
当时,神仙爷爷不时地给自己讲故事,有时,目光看着太后——对对对,就是这样的目光。
跟这画像上的目光一摸一样。
那么亲昵。
他好奇而又兴奋:“呀,太后……神仙和先帝爷爷……”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摸到太后的手,一片冰凉。
不止手在发凉,心也在发凉。
芳菲的心在迅速地陷落。
方明白,自己犯下了何等可怕的错误——在这个日益提倡仁孝、美德的北国——天天企图用南朝的儒家思想来改造社会,移风易俗,稳定土地,改革变法……
自己灌输给宏儿的是什么??
修身养性,做人的大道理,高雅的情操,忠贞不二的性格……
但是,自己在干什么?
当他长大了,把自己的污秽的行为,和平日的大道理联系起来——
这算什么?
先帝爷爷!
神仙!
父皇!!!
她觉得自己的头快爆炸了。
仿佛一件天大的错误——自己怎么可能踏进这里???
怎么可能来到这可怕的私房钱阁楼???
这岂不是自爆其短???
一个女人,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目光。
难道,会不在乎自己在儿子心目之中的形象???
她羞愧得无以复加。
手一直微微地发抖。
别别别,千万别让宏儿问下去了。
得赶紧离开这里。
“太后……您怎么啦……您的手这么冰凉……”
她语无伦次:“我们出去吧……走,宏儿……”
但是,孩子一时没法从这重大的发现兴奋中安静下来,声音还是很兴奋:“太后……您看耶……这是神仙爷爷……”
她厉声道:“宏儿,你胡说什么???我从未见过什么神仙爷爷,我眼睛那几天瞎了,看不见……”
孩子不敢回答。
她仿佛心虚一般。
无端狡辩三分。
可是,狡辩有用么??
一个谎言,便需要十个谎言去弥补。
孩子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怔怔地,站在一边。
连那张合影也不敢看了。
因为,他想起自己的父皇。
父皇,先帝爷爷。
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如今,第一次遇到。
小小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纠结。
仿佛一种无形之中的东西,在惊讶地扩大。
可是,更令他惊讶的是,太后已经迅速地伸手,将画卷取下来了。
卷起来,放在一边。
仿佛一个很疲倦的人,放下了千斤重担。
神仙,神仙!!
罗迦的风姿,罗迦的印迹。
没有办法,只有他存在的距离内,其他人的光线,就照不到了。
他掩盖了一切,他笼罩了一切。
散发出来如此强烈的光芒。
就连宏儿,也一眼认出了他。
心里忽然那么愤怒。
头发都白了。
为何面容不苍老??
他是妖怪么?
他为何不老态龙钟,皱纹横生,让天下人都再也认不出来????
尤其,面前一面菱花镜。
镶嵌了一圈金玉,显得那么富丽堂皇。
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染上了岁月痕迹的脸,憔悴不堪。
再也没有昔日的青涩。
再也没有昔日的纯真。
甚至,连幸福都没有了!
没有幸福!!!!
“太后……太后……”
芳菲没有回答。
孩子怯生生地走过去,他的视线被盒子里的两颗宝石所吸引,一红一蓝,亮晶晶的。
这一瞬间,他完全忘记了太后的喜怒哀乐,径直伸出手,拿起一颗宝石。
芳菲好半晌没听到动静,回过头。
但见儿子站在案几旁边,惊奇地盯着那两颗璀璨的宝石。
她眼前忽然有些恍惚。
多久之前了?
二十年了?
三十年了?
自己才多大?
比面前的这个孩子大一点儿?
或者差不多?
就这样趴在盒子边上,好奇地看着皇宫里的珍宝——那还是自己第一次走进帝王的寝宫。
在那个散发着寒症的惊人的冷气的男人身边,自己几乎被冷气所晕倒,只朦胧记得他的眼神——那么凶残,那么暴烈——但是,又夹杂着小孩子才能明白的那种怜悯和好奇。
那是罗迦!
28岁的罗迦!
彼时,自己多大??
8岁???
10岁???
从此,便是一个人的宠物????
是他养大的宠物?
那时,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宝石。
不在乎害怕,也不在乎宠物,只知道宝石。
“小东西……不准拿!”
是谁?
她遽然看到儿子的手伸出去,将宝石拿起来。
她忽然大吼一声:“放下。”
孩子一惊,手一抖,宝石连着盒子,一起被打翻在地。
她面色铁青。
孩子张口结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第一次见到太后如此的声色俱厉。
他几乎要哭出来,可是,好像又想起自己是小皇帝,便生生地将泪水咽了回去。
他悄悄地弯腰,将掉在地上的盒子捡起来,悄悄地放在案几上。手背在后面,再也不敢去看那璀璨夺目的宝石了。
“太后……太后……宏儿错了……”
芳菲泪眼朦胧,一把搂住他:“宏儿,你没错,没错……错的是太后……是太后……”
孩子见她哭,再也忍不住,忽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太后,我好想念父皇……我担心父皇……”
他一边说,一边啜泣。
第一次,在这间屋子里,觉得先帝爷爷——太可怕了。
那是一种无形的恐惧——仿佛被一种小孩子不能理解的阴影所笼罩。
所以,才分外想念自己的父皇。
父皇才是切切实实的。
而先帝爷爷——先帝爷爷的在天之灵,真是太可怕了。
此时,自己急切需要父皇——
有父亲的小孩子,才会觉得安全。
他第一次领略到这样的心情——仿佛父亲,距离自己太远太远,远得几乎没法保护自己了。
芳菲听他哭出声来,心里的震撼,难以言语。
连羞愧都不是——而是惊惧。
她急忙牵了儿子的手,将盒子盖上,立即出去。
她亲手关了门。
门也是一尘不染的。
母子俩站在门口,孩子已经停止了哭泣,芳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身子靠着这古雅而幽静的门。
这是一道不祥之门。
不不不,是一道不洁之门。
孩子脸上还有泪痕,芳菲摸出一块帕子,轻轻地替他擦拭干净。
她的声音非常镇定,就连孩子也听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
“宏儿,你记住,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孩子第一次没有追问原因,他只是紧紧地拉住太后的手,悄悄地:“太后,父皇也有给你留很多好玩意呢。我都知道,有些,我见过的。”
芳菲一笑了之。
此后,母子二人,再也不曾来过这里。
就连宏儿,仿佛也有一种天生的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从此后,再也没有问过母亲一句。
芳菲也不曾再次踏足。
还下令,悄然修筑了一道隔断,将这间屋子,和里面立正殿的寝宫,彻底隔开。
甚至包括罗迦的一切的画像。
全部收藏,再不瞻仰。
重门深锁。
就算是路过,就算是绕道,也是远远的。
就如那些记忆。
我们心目中曾经悲痛欲绝的记忆。
尽管我们曾经痛下决心,永勿遗忘。但是,创伤就如时间,总会不经意地抹平。
无论多么可亲可爱,都会自动愈合。
永不想念。
立正殿,真正开始了皇太后专权的日子。
没有了弘文帝的遮蔽,鲜卑贵族们,再也没法阳奉阴违。自此,才真正开始,令行禁止。许多法令,在温和之中,迅速地推进。
与此同时,大家都在关注着前线的消息。
宏儿固然每天盼着父皇的战报,冯太后也不例外。
此次出征,弘文帝率领了50万大军。
而南朝派出的军队,是新任的萧家皇帝,一个在前线作战时,临阵倒戈,黄袍加身的战将,算是南朝之中,最百战百胜之人。
作战经历,比弘文帝,不知还丰富多少人。
听闻弘文帝亲政,他当然不敢小觑,虽然由于国内矛盾严重,而且他本人身子原因,年岁以高,没法出征,但是,派出了南朝最强大的元帅战将和最精锐军队,务必要求,一举击溃北国军队,解除这一百年来,南北不对等的状态。
双方都是50万人,总计号称的100万人马,在江淮前线,拉开了大决战。
弘文帝春夏出征,一转眼,已经是秋末。
黄河两岸,草枯沙黄。
不妙的是,逐渐迎来了秋日的降雨天。
连续半个月的大雨,下得人心惶惶,几乎一出军营,就睁不开眼睛。
弘文帝坐在主帅营帐里,愁眉苦脸。
所有大臣都等在外面。
每一个人都忧心忡忡。
按照惯例,这样的天气最容易引发大规模的瘟疫。起因是南朝军队,筑起了大量的水坝,阻挡了北国军队的进攻。
北国军队不谙水性,长时间在这样燥热的夏秋天气里行动,作战不利,没法取得任何的先机。反而被南朝处处抢先。
不仅如此,大雨一蔓延开去,瘟疫流行,军中开始人心惶惶。
连续几次作战下来,折损人马,已经快10万了。
南朝方面探听得这种情况,也不知是不是在大坝的水里加了什么东西,或者是从对面,扔了几十具死亡腐烂的尸体过来。
不久,瘟疫横行,北国军队,死伤竟然高达25万多人。
弘文帝信心满怀,本是为了扭转颓废局面,一改自己朝中无人,李将军,源贺等老将死后,受敌国蔑视的状态,不料,出师不利,几个月下来,战事毫无进展不说,己方先死伤了20多万人。
如此大规模的损伤,实在是非常罕见。
他整日呆在营帐里,召集将领们,苦思破敌之法,却别无良策。
这一日,他干脆屏退了没有主意的老将们,一个人独坐营帐。
陆泰等人一直等在外面。
这时,任城王和王肃等人从外面查看军情回来。
任城王问:“陆泰,陛下呢?”
“陛下还在营帐里,整天都没出来过。”
他皱着眉,反问任城王:“我也在好奇,难道陛下也怕瘟疫,不敢出来了??”
王肃和陆泰素来不和,但是在军中,还向来彼此相安无事。此时,听得陆泰的话,却大摇其头。
陆泰怒道:“王肃,你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只是陛下未必如你所想。”
王肃当然比陆泰更加了解弘文帝的内心想法。昔日的北国列祖列宗们,无不挥鞭南下,纵然是太祖时候,一穷二白,粮草不足,也能打到健康边上,差点令南朝皇帝弃城逃跑。
但是,此时的北国,在变法之下,粮草充足,比以前富裕多了。
可是,这一次,还没怎么交手,就损失了一大半的人马。
现在,南朝的50万人马,还是好端端的。
如此对抗下去,怎生是好?
弘文帝丢不起这个脸,所以,闷闷不乐。
这些,王肃也不和陆泰这个武夫争辩,悄然进去求见。
弘文帝见了他。
这些日子,他消瘦得分外厉害。
本来,回到平城后,大臣们见他的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转,身子也逐渐健壮,对于他的御驾亲征,大家都抱着很大的信心。
但是,在轮番的打击之下,他的脸色枯萎得非常迅速。
王肃见他面色晦暗,心里暗暗焦虑。
弘文帝在营帐里踱来踱去,“王肃,你素来足智多谋,这次,你有什么好办法?”
王肃立即道:“回陛下,小臣认为,如此相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虽然天气逐渐冷了,会有利于我们,但是,我们损失巨大,南朝人马众多,士气正旺,我们不如马上退兵……”
弘文帝也不是没有想过退兵的问题。
可是,此时,如何灰溜溜地回去??
自己便是为了解除边境的危险,留给儿子一个太平无事的江山。
此时,轻言回去,岂不是让芳菲和儿子失望???
他断然道:“朕不回去。北国历史上,没有这么窝囊的皇帝。”
王肃见他态度坚决,忽然道:“现在南朝为了速战速决,不时挑衅我们,发起进攻……”
弘文帝问:“你有什么办法?”
王肃道:“小臣认为,不如以逸待劳,对他们的挑衅不理不睬。”
弘文帝不悦道:“朕倒认为,这么干耗着,不如一次决战。哀兵必胜,趁着我们还有一丝锐气,不然,等军心彻底动摇,就没法了。”
王肃看着外面连天的雨幕,不慌不忙道:“陛下有所不知,南朝军队这次修筑大坝抵抗我们,但是,他们行动仓促,现在又下这么巨大的暴雨,大坝是否坚固,还很难说。我们在高位,南朝军队在低位,如果大坝一旦垮塌,敌军不攻自破……”
弘文帝听得言之有理,但是,又觉得希望渺茫,便没什么答应,让王肃退下了。
又是连续五日的大暴雨。
这一日,探子急报,果然,南朝的大坝,因为无法抵御暴风雨的袭击,被冲垮了。
这一下去,可不得了。
南朝军队处于下游,大坝忽然被冲毁,大家哭爹叫娘,只恨少生了两只腿。被洪水冲走的,互相践踏而死的,也几乎多达二三十万人。
消息传来,北军哗然。
弘文帝听得消息,一口气从胸口下去。
这次出征,双方还没正式决战,就因为洪水,瘟疫,加起来,损失人马,多达五六十万。
真是一场比厮杀更加残酷的战役。
探子刚一下去,外面的将领们正奉命进来。
弘文帝也有点开心,站起身,正准备和他们商议下一步的进攻计划,但是,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两边服侍的太监见他身子摇晃,立即抢上去扶住他。
“陛下,您在发烫……”
“马上传御医……”
弘文帝的身子躺在床上,心里却是非常清醒的,御医还没进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快,马上回去……”
近臣们面面相觑。
“快,马上回去……传令下去……班师回朝……”
他只能勉强说完最后几个字。
仿佛是一种天意,一种最后的回光返照。
赶回去,也许还能见到她们最后一面。自己再也没有别的要求了——就只见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