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卢俊义出内,卸了公服幞头,上马回营,面有愁颜赧色。吴用等接着。众将见宋江面带忧容,心闷不乐,都来贺节。百余人拜罢,立于两边,宋江低首不语。吴用问道:“兄长今日朝贺天子回来,何以愁闷?”宋江叹口气道:“想我生来八字浅薄,年命蹇滞,破辽受了许多劳苦,今日连累众弟兄无功,我自职小官微,因此愁闷。”吴用答道:“兄长既知造化未通,何故不乐?万事分定,不必多忧。”黑旋风李逵道:“哥哥好没寻思!当初在梁山泊里,不受一个的气,却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讨得招安了,却惹烦恼。放着兄弟们都在这里,再上梁山泊去,却不快活!”宋江大喝道:“这黑禽兽又来无礼!如今做了国家臣子,都是朝廷良臣。你这厮不省得道理,反心尚兀自未除!”李逵又应道:“哥哥不听我说,明朝有得气受哩!”众人都笑,且捧酒与宋江添寿。是日只饮到二更,各自散了。
次日,引十数骑马入城,到宿太尉、赵枢密并省院官各处贺节。往来城中,观看者甚众,就里有人对蔡京说知此事。次日,奏过天子,传旨教省院出榜禁约,于各城门上张挂:“但凡一应有出征官员、将军头目,许于城外下营屯扎,听候调遣,非奉上司明文呼唤,不许擅自入城。如违,定依军令拟罪施行。”差人赍榜径来陈桥门外张挂榜文。有人看了,径来报知宋江。宋江转添愁闷,众将得知亦皆焦躁,尽有反心,只碍宋江一个。有诗为证:
圣主为治本无差,胡越从来自一家。
何事憸人行谬计,不容忠义入京华。
且说水军头领特地来请军师吴用商议事务。吴用去到船中,见了李俊、张横、张顺、阮家三昆仲,俱对军师说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权,闭塞贤路。俺哥哥破了大辽,止得个皇城使做,又未曾升赏我等众人;如今倒出榜文来,禁约我等不许入城。我想那伙奸臣,渐渐的待要拆散我们弟兄,各调开去。今请军师自做个主张,和哥哥商量,断然不肯。
就这里杀将起来,把东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只是落草倒好!”
吴用道:“宋公明兄长断然不肯,你众人枉费了力。箭头不发,努折箭杆。自古蛇无头而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张?这话须是哥哥肯时,方才行得;他若不肯做主张,你们要反,也反不出去!”六个水军头领见吴用不敢主张,都做声不得。
吴用回至中军寨中,来与宋江闲话,计较军情,便道:“仁兄往常千自由百自在,众多弟兄亦皆快活。今来受了招安,为国家臣子,不想倒受拘束,不能任用。弟兄们都有怨心。”宋江听罢,失惊道:“莫不谁在你行说甚来?”吴用道:“此是人之常情,更待多说?古人云:富与贵,人之所欲;贫与贱,人之所恶。观形察色,见貌知情。”宋江道:“军师,若是有弟兄们但有异心,我当死于九泉,忠心不改!”
次日早起,会集诸将商议军机,大小人等都到帐前。宋江开话道:“俺是郓城小吏出身,又犯大罪,托赖你众弟兄扶持,尊我为头,今日得为臣子。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虽然朝廷出榜禁治,理合如此。汝诸将士,无故不得入城。我等山间林下,卤莽军汉极多,倘或因而惹事,必然以法治罪,却又坏了声名。如今不许我等入城去,倒是幸事。你们众人,若嫌拘束,但有异心,先当斩我首级,然后你们自去行事;不然,吾亦无颜居世,必当自刎而死,一任你们自为!”众人听了宋江之言,俱各垂泪,设誓而散。有诗为证:
堪羡公明志操坚,矢心忠鲠少欹偏。
不知当日秦长脚,可愧黄泉自刎言。
宋江诸将自此之后,无事也不入城。
看看上元节至,东京年例,大张灯火,庆赏元宵,诸路尽做灯火于各衙门点放。且说宋江营内浪子燕青,自与乐和商议:“如今东京点放华灯火戏,庆赏丰年,今上天子与民同乐。我两个便换些衣服,潜地入城,看了便回。”只见有人说道:“你们看灯,也带挈我则个!”燕青看见,却是黑旋风李逵。李逵道:“你们瞒着我商量看灯,我已听了多时!”燕青道:“和你去不打紧,只吃你性子不好,必要惹出事来。见今省院出榜,禁治我们不许入城,倘或和你入城去看灯,惹出事端,正中了他省院之计。”李逵道:“我今番再不惹事便了,都依着你行。”燕青道:“明日换了衣巾,都打扮做客人相似,和你入城去。”李逵大喜。
次日都打扮做客人,伺候燕青,同入城去,不期乐和潜与时迁先入城去了。燕青洒脱不开,只得和李逵入城看灯。不敢从陈桥门入去,大宽转却从封丘门入城。两个手厮挽着,正投桑家瓦来。来到瓦子前,听得勾栏内锣响,李逵定要入去,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丛里。听得上面说评话,正说《三国志》,说到关云长刮骨疗毒。“……当时有云长左臂中箭,箭毒入骨。医人华陀道:‘若要此疾毒消,可立一铜柱,上置铁环,将臂膊穿将过去,用索拴牢,割开皮肉,去骨三分,除却箭毒;却用油线缝拢,外用敷药贴了,内用长托之剂,不过半月,可以平复如初。因此极难治疗。’关公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惧,何况只手?不用钢柱铁环,只此便割何妨!’随手叫取棋盘,与客弈棋,伸起左臂,命华陀刮骨取毒,而不改色,对客谈笑自若……”正说到这里,李逵在人丛中高叫道:“这个正是好男子!”众人失惊,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拦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勾栏瓦舍,如何使得大惊小怪这等叫?”李逵道:“说到这里,不由人不喝采。”燕青拖了李逵便走。
两个离了桑家瓦,转过串道串道:连接两街之间的小路,只见一个汉子飞砖掷瓦去打一户人家。那人家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散了二次,不肯还钱,颠倒打我屋里。”黑旋风听了,路见不平,便要去劝,燕青务死抱住。李逵睁着双眼,要和他厮打的意思。那汉子便道:“俺自和他有账讨钱,干你甚事?即日要跟张招讨下江南出征去,你休惹我,到那里去也是死,要打便和你厮打,死在这里,也得一口好棺材!”李逵道:“却是甚么下江南?不曾听得点军调将。”
燕青且劝开了斗,两个厮挽着,转出串道,离了小巷,见一个小小茶肆,两个人去里面寻副座头,坐了吃茶。对席有个老者,便请会茶,闲口论闲话。燕青道:“请问丈丈:却才巷口一个军汉厮打,他说道要跟张招讨下江南,早晚要去征进。请问端的那里去出征?”那老人道:“客人原来不知。如今江南草寇方腊反了,占了八州二十五县,从睦州起,直至润州,自号为一国,早晚来打扬州。因此朝廷已差下张招讨、刘都督去剿捕。”
燕青、李逵听了这话,慌忙还了茶钱,离了小巷,径奔出城,回到营中,来见军师吴学究,报知此事。吴用见说,心中大喜,来对宋先锋说知,“江南方腊造反,朝廷已遣张招讨领兵。”宋江听了道:“我等军马诸将闲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令其于天子前保奏,我等情愿起兵,前去征进。”当时会集诸将商议,尽皆欢喜。有诗为证:
屏迹行营思不胜,相携城内看花灯。
偶从茶肆传消息,虎噬狼吞事又兴。
次日,宋江换了些衣服,带领燕青,自来说此一事。径入城中,直至太尉府前下马;正值太尉在府,令人传报。太尉闻知,即忙教请进。
宋江来到堂上,再拜起居。宿太尉道:“将军何事更衣而来?”宋江禀道:“近因省院出榜,但凡出征官军,非奉呼唤,不敢擅自入城。今日小将私步至此,上告恩相。听得江南方腊造反,占据州郡,擅改年号,侵至润州,早晚渡江来打扬州。宋江等人马久闲,在此屯扎不宜,某等情愿部领兵马前去征剿,尽忠报国。望恩相于天子前题奏则个!”宿太尉听了,大喜道:“将军之言,正合吾意。此乃为国为民之盛事,下官当以一力保奏,有何不可?将军请回,来早宿某具本奏闻天子,必当重用。”宋江辞了太尉,自回营寨,与众弟兄说知。
却说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内,见天子在披香殿与百官文武计事,正说“江南方腊作耗,占据八州二十五县,改年建号,如此作反,自霸称尊,目今早晚兵犯扬州。”天子乃曰:“已命张招讨、刘光世征进,未见次第。”宿太尉越班奏曰:“想此草寇,既成大患,陛下已遣张总兵、刘都督,再差破辽得胜宋先锋,这两支军马为前部,可去剿除,必干大功。”
天子闻奏大喜:“卿之所言,正合朕意。”急令使臣宣省院官听圣旨。当下张招讨,从、耿二参谋亦行保奏,要调宋江这一干人马为前部先锋。
省院官到殿,领了圣旨,随即宣取宋先锋、卢先锋,直到披香殿下,朝见天子。拜舞已毕,天子降敕封宋江为平南都总管、征讨方腊正先锋,封卢俊义为兵马副总管、平南副先锋。各赐金带一条、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骑、彩段二十五表里。其余正偏将住各赐段匹银两,待有功次,照名升赏,加受官爵。三军头目,给赐银两,都就于内府关支,定限目下出师起行。宋江、卢俊义领了圣旨,就辞了天子。皇上乃曰:“卿等数内有个能镌玉石印信金大坚,又有个能识良马皇甫端,留此二人驾前听用。”宋江、卢俊义承旨再拜,仰观天颜,谢恩出内,上马回营。
宋江、卢俊义两个在马上欢喜,并马而行。出得城来,只见街市上一个汉子,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两条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牵动,那物便响。宋江见了,却不识得,使军士唤那汉子问道:“此是何物?”那汉子答道:“此是胡敲也。用手牵动,自然有声。”宋江乃作诗一首:
一声低了一声高,嘹亮声音透碧霄。
空有许多雄气力,无人提处谩徒劳。
宋江在马上与卢俊义笑道:“这胡敲正比着我和你,空有冲天的本事,无人提契,何能振响?”叫左右取些碎银,赏了调胡敲的自去。两个并马闲话。宋江余意不尽,在马上再作诗一首:
玲珑心地最虚鸣,此是良工巧制成。
若是无人提挚处,到头终久没声名。
卢俊义道:“兄长何故发此言?据我等胸中学识,虽不在古今名将之下,如无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宋江道:“贤弟差矣!我等若非宿太尉一力保奏,如何能勾天子重用,声名冠世?为人不可忘本!”卢俊义自觉失言,不敢回话。
两个回到营寨,升帐而坐。当时会集请将,尽数收拾鞍马衣甲,准备起身征讨方腊。次日于内府关到赏赐段匹银两,分俵诸将,给散三军头目,便就起送金大坚、皇甫端去御前听用。宋江一面调拨战船先行,着令水军头领自去整顿篙橹风帆,撑驾望大江进发;传令与马军头领,整顿弓箭枪刀、衣袍钟甲。水陆并进,船骑同行,收拾起程。只见蔡太师差府干到营,索要圣手书生萧让。次日,王都尉自来问宋江求要铁叫子乐和,“闻此人善能歌唱,要他府里使令。”宋江只得依允,随即又起送了二人去讫。宋江自此去了五个弟兄,心中好生郁郁不乐。当与卢俊义计议定了,号令诸军,准备出师。
却说这江南方腊起义已久,即渐而成,不想弄到许大事业。此人原是歙州山中樵夫,因去溪边净手,水中照见自己头戴平天冠,身穿衮龙袍,以此向人道他有天子福分,因而造反。就清溪县内帮源洞中,起造宝殿、内苑、宫阙,睦州、歙州亦各有行宫;仍设文武职,台省院官,也内相外将,一应大臣。睦州即今时建德,宋改为严州;歙州即今时婺源,宋改为徽州。这方腊直从这里占到润州——今镇江是也,共该八州二十五县。那八州?歙州、睦州、杭州、苏州、常州、湖州、宣州、润州;那二十五县?都是这八州管下。此时嘉兴、松江、崇德、海宁,皆是县治。方腊自为国主,仍设三省六郡台院等官,非同小可,不比啸聚山林之辈。原来方腊上应天书,推背图上道:“自是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那十千,乃万也;头加一点,乃方字也;冬尽,乃腊也;称尊者,乃南面为君也。正应“方腊”二字。
占据江南八郡,又比辽国差多少来去。
再说宋江选日出师,相辞了省院诸官。当有宿太尉、赵枢密亲来送行,赏劳三军。水军头领已把战船从泗水入淮河,望淮安军坝,俱到扬州取齐。宋江、卢俊义谢了宿太尉、赵枢密上路,将军马分作五起,取旱路投扬州来。
于路无话,前军已到淮安县屯扎。当有本州官员,置筵设席,等接宋先锋到来,请进城中管待,诉说:“方腊贼兵浩大,不可轻敌。前面便是扬子大江,九千三百余里,奔流入海,此是江南第一个险隘去处。
隔江却是润州。如今是方腊手下枢密吕师囊并十二个统制官守把住江岸,若不得润州为家,难以抵敌。”宋江听了,便请军师吴用计较良策:“即目前面大江拦截,作何可渡?破辽国时,都是旱路,水军头领不曾建得功劳;今次要渡江南,须用水军船只向前。”吴用道:“扬子江中有金、焦二山,靠着润州城郭,可叫几个弟兄前去探路,打听隔江消息、用何船只可以渡江。”宋江传令,教唤水军头领前来听令:“你众弟兄,谁人与我先去探路,打听隔江消息、用何良策可以进兵?”只见帐下转过四员战将,尽皆愿往。
不是这几个人来探路,有分教:横尸似北固山高,流血染扬子江赤。润州城内,直须鬼哭神嚎;金山寺中,从使天翻地覆。直教:大军飞渡乌龙岭,战舰平吞白雁滩。
毕竟宋江军马怎地去收方腊,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京师留下四员将佐:金大坚、皇甫端、萧让、乐和;辞别归山一员将佐:公孙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