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楼梦(下)(中国古典四大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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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2)

圣上称奇,旨意说,宝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过来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进用。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贾政又叩头谢恩而出。

回到家中,贾琏、贾珍接着。贾政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众人喜欢。贾珍便回说:“宁国府第收拾齐全,回明了要搬过去。栊翠庵圈在园内,给四妹妹静养。”贾政并不言语,隔了半日,却吩咐了一番仰报天恩的话。贾琏也趁便回说:“巧姐亲事,父亲、太太都愿意给周家为媳。”贾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说:“大老爷、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说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书,能够上进。朝里那些官儿,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贾琏答应了“是”,又说:“父亲有了年纪,况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静养几年,诸事原仗二老爷为主。”贾政道:“提起村居养静,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报耳。”贾政说毕进内。

贾琏打发人请了刘姥姥来,应了这件事。刘姥姥见了王夫人等,便说些将来怎样升官,怎样起家,怎样子孙昌盛。

正说着,丫头回道:“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请安。”王夫人问了几句话,花自芳的女人将亲戚做媒,“说的是城南蒋家的,现在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爷年纪略大几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听了愿意,说道:“你去应了,隔几日,进来再接你妹子罢。”王夫人又命人打听,都说是好。王夫人便告诉了宝钗,仍请了薛姨妈,细细的告诉了袭人。

袭人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他家去,回来说的死也不回去的话,“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

便哭得咽哽难鸣。又被薛姨妈、宝钗等苦劝,回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于是,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那姐妹分手时,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说。

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说不出来。那花自芳悉把蒋家的聘礼送给他看,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他瞧,说那是太太赏的,那是置办的。袭人此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细想起来:“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袭人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岂知过了门,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规矩,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到了第二天开箱开箱:旧时女子嫁到夫家后,首次打开陪嫁的箱柜妆奁,向夫家亲属赠送物品,称作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袭人。

此时蒋玉菡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菡,始信姻缘前定。袭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菡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

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袭人所以在又副册也。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说那贾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今遇大赦,褫籍为民褫(chǐ)籍为民:革去官职禄籍,贬为平民百姓。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一车行李,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只见一个道者从那渡头草棚里出来,执手相迎。雨村认得是甄士隐,也连忙打恭。士隐道:“贾老先生别来无恙?”雨村道:“老仙长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觌面不认?后知火焚草亭,下鄙深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叹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隐道:“前者老大人高官显爵,贫道怎敢相认?原因故交,敢赠片言,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

然而富贵穷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桩奇事。这里离草庵不远,暂请膝谈,未知可否?”雨村欣然领命,两人携手而行,小厮驱车随后。

到了一座茅庵,士隐让进雨村坐下,小童献上茶来,雨村便请教仙长超尘的始末。士隐笑道:“一念之间,尘凡顿易。老先生从繁华境中来,岂不知温柔富贵乡中有一宝玉乎?”雨村道:“怎么不知?近闻纷纷传述,说他也遁入空门。下愚当时也曾与他往来过数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决绝!”士隐道:“非也。这一段奇缘,我先知之。昔年我与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叙话之前,我已会过他一面。”雨村惊讶道:“京城离贵乡甚远,何以能见?”

士隐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现今宝玉的下落,仙长定能知之。”士隐道:“宝玉,即宝玉也。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方显得此玉那天奇地灵煅炼之宝,非凡间可比。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这便是宝玉的下落。”

雨村听了,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十知四五,便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士隐笑道:“此事说来,老先生未必尽解。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一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误?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雨村听着,却不明白了,知仙机,也不便更问,因又说道:“宝玉之事既得闻命,但是敝族闺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士隐叹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苏小:即苏小小,六朝南齐钱塘着名歌妓,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口孽:佛语,指妄语,恶口等。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果就不可问了。”

雨村听到这里,不觉拈须长叹,因又问道:“请教老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否?”

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头,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兰的已中乡榜,恰好应着‘兰’字。适间老仙翁说‘兰桂齐芳’,又道宝玉‘高魁贵子’,莫非他有遗腹之子,可以飞黄腾达的么?”士隐微微笑道:“此系后事,未便预说。”雨村还要再问,士隐不答,便命人设俱盘飧,邀雨村共食。

食毕,雨村还要问自己的终身。士隐便道:“老先生草庵暂歇,我还有一段俗缘未了,正当今日完结。”雨村惊讶道:“仙长纯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缘?”士隐道:“也不过是儿女私情罢了。”雨村听了,益发惊异:“请问仙长,何出此言?”士隐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莲幼遭尘劫,老先生初任之时曾经判断。今归薛姓,产难完劫,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宗祧(tiāo):即宗庙。宙。此时正是尘缘脱尽之时,只好接引接引。”士隐说着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

这士隐自去度脱了香菱,送到太虚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对册。刚过牌坊,见那一僧一道缥缈而来。士隐接着,说道:“大士、真人,恭喜,贺喜!情缘完结,都交割清楚了么?”那僧、道说:“情缘尚未全结,倒是那蠢物已经回来了。还得把他送还原所,将他的后事叙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隐听了,便拱手而别。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各自云游而去。从此后:

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这一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上面字迹依然如旧。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见后面偈文后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便点头叹道:“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原说可以闻世传奇,所以曾经抄录。但未见返本还原,不知何时复有此一佳话?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圆觉:佛家语。指所觉悟之道(智慧、功行)已达到圆满完美、毫无缺漏的境地,也可谓无复遗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迹模糊,反有舛错。不如我再抄录一番,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意谓尘世如梦,令人烦恼,不如借杜鹃“不如归去”的鸣叫惊醒痴梦,寻找尘世外的归宿。;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意谓山神好客,听任顽石归化。

,亦未可知。”想毕,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华昌盛的地方,遍寻了一番。不是建功立业之人,即系饶口谋衣之辈,那有闲情更去和石头饶舌?直寻到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一个人,因想他必是闲人,便要将这抄录的《石头记》给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复又使劲拉他,才慢慢的开眼坐起,便接来草草一看,仍旧掷下,道:“这事我已亲见尽知,你这抄录的尚无舛错。我只指与你一个人,托他传去,便可归结这一新鲜公案了。”空空道人忙问何人,那人道:“你须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到一个悼红轩中,有个曹雪芹先生,只说贾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说毕,仍旧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记着此言。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果然有个悼红轩,见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里翻阅历来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将贾雨村言了,方把这《石头记》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

“果然是‘贾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问:“先生何以认得此人,便肯替他传述?”曹雪芹先生笑道:“说你空,原来你肚里果然空空。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鲁鱼亥豕:意谓因文字字形相近而传写论误。“鲁”与“鱼”、“亥”与“豕”字形相近。

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馀饭饱,雨夕灯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似你这样寻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胶柱鼓瑟:鼓瑟者欲调节音之高低,须转动弦柱,若用胶粘死弦柱,音则无法调节。比喻拘泥而不知变通了。”那空空道人听了,仰天大笑,掷下抄本,飘然而去。一面走着,口中说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后人见了这本奇传,亦曾题过四句,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转一竿头,云: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