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楼梦(上)(中国古典四大名著)
13794000000055

第55章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1)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茫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逃大造,出尘网:摆脱尘世现实生活之意,使可解释这段悲伤。正是:

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忽然抬头不见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撂开手。”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有一句话,请说来。”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外四路的:此指血缘关系较远或与自己关系不甚紧密的外来的人。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

黛玉耳内听了这些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

宝玉见他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这个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

”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待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林黛玉,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就好了,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麦味地黄丸人参养荣丸、八珍益母丸、左归(丸)、右归(丸)、麦味地黄丸:此数种药及下文的天王补心丹均为中成药名。”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扎手扎手:两手平摊张开。这是一种比较自由随意、不受拘束的动作。依照封建礼法,作为晚辈的宝玉在长辈面前不应如此放肆,只能循规蹈矩,毕恭毕敬。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

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笑道:“这些都不中用的。

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此指几种中药中的极品,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为君的药:中医诊病用药,须根据不同的病症和药物的性能,合理配药,将开入药方中的群药分为君、臣、佐、使四种,其中起主要治疗作用的称君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道:“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我撒谎!”口里说着,忽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前日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作什么,他说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定要头上带过的,所以来和我寻。他说:‘妹妹就没散的,花儿上也使得,掐下来,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了一块三尺上用大红纱去,乳钵乳了隔面子乳钵乳了隔面子:乳钵即研磨中草药的器物,隔面子,即用纱布或细筛筛出药面儿呢。”

凤姐说一句,那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子里呢!”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带过的,也可以使得。

”王夫人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

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黛玉说话,却拿眼睛瞟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支吾着我。”

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这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打谅我撒谎呢。”

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着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

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屋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

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一面收起,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要叫了来使唤,明儿我再替你挑几个,可使得?”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说着便要走。凤姐儿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罢。”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饭了。贾母因问他:“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妹妹在那里?”贾母道:“里头屋里呢。”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

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空(kòng)着头:

此处意指俯身低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

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回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

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说着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迟。”林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关二爷的事!”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

黛玉向外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宝玉出来,到外面,只见焙茗说道:“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自己便往书房里来。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只见一个老婆子出来了,焙茗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说:“放你娘的屁!倒好,宝二爷如今在园里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园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来了!

”焙茗听了,笑道:“骂的是,我也糊涂了。”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上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将原故说了。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与焙茗。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了,命人备马,只带着焙茗、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