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百年敦煌学:历史、现状、趋势下
13741800000022

第22章 整理敦煌文献时需要注意的几个问题(1)

许建平

许建平,男,1963年12月出生,浙江慈溪人。1985年杭州大学历史系本科毕业,1987年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研究生毕业,2006年在职获兰州大学敦煌学专业博士学位。现为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理事。主要论著有《敦煌文献丛考》、《敦煌经籍叙录》、《敦煌音义汇考》(合著)、《敦煌经部文献合集》(合著)等。

一个世纪前发现于藏经洞的敦煌文献,其内容涉及中国11世纪以前的历史、经济、宗教、语言、文学、艺术、科技等各个方面,但这批文献中的绝大部分是写本文献,与我们常见的刻本文献相比,有着它们自己的特殊性。敦煌学界普遍认为,在利用这批具有重大学术价值的材料时,首先需要克服三个方面的障碍:不易辨识的大量俗别字,不易理解的众多民间俗语词,难以把握的书写格式与符号。关于这三个方面,已经有了大量的研究成果,目前来说,大部分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已经发表的敦煌文献整理本(包括过录原文及校勘),对这三个方面的把握,总体来说是不错的。所不同的,只是学风的踏实与否、学力的高低不同而已。

十几年来,笔者一直在进行敦煌文献的整理,在这过程中,浏览了大量前人的论著,觉得除了前面三个方面的障碍,还有三个方面的问题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

1.俗字的去留标准有待商讨

敦煌写卷有大量的俗字,经过学界多年的研究,绝大多数俗字已能正确辨识。如果我们不是专门研究近代文字,而是为了整理出一个可读的文本的话,是不需要保留这么多俗字的。在绝大多数敦煌写卷的影印本已出版的今天,洪纤毕具、点画靡遗的摹录本是没有实际意义的。但将所有的俗别字甚至写卷保存的古字、本字全部改为通行繁体的话,则会泯灭写卷保存的很多文字信息,使引用此资料的学人因此得出不正确的结论。

如“对答”之“答”,敦煌写卷大多写作“荅”,有的整理者将它改成“答”,按《五经文字·艹部》云:“荅,本小豆之一名。对荅之‘荅’本作‘畣’。经典及人间行此‘荅’已久,故不可改变。”“答”乃是“荅”字因、艸混用造成之俗字,如果改“荅”为“答”,反而将原来的正字改成了后起的俗字。像“荅”这一类正字应该予以保留。

又如《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伯2529“役”字写作“伇”,《说文·殳部》:“役,戍边也。从殳从彳。古文役,从人。”甲骨文“役”字皆从“亻”旁,而《毛诗》为古文本,则敦煌写卷所作之“伇”极有可能保存了《毛诗》原貌。“伇”并非俗字,而是古字,如果改“伇”为“役”,则《毛诗》之本字无考矣。这一类字当然也不应该不经辨别,率尔改易。

还有一类字,我认为也应该保留:写卷所用的是古字或与现在通行的简化字同形的古字。前者如“尒”、“弃”,后者如“号”、“礼”,敦煌写卷所用的是古字,后世刻本都有通行繁体字,分别写作“爾”、“棄”、“號”、“禮”。在录文时,应该原样照录,不应该改成通行繁体字。因为“尒”、“弃”、“号”、“礼”的产生要早于“爾”、“棄”、“號”、“禮”,用后世通行字改易古字,会抹去写卷包含的文字信息,影响到经典的复原与文字学史的研究。

以上所言,其实并非俗字,只是有些整理本将它们当作俗字并改易之,故在此特别提出来。我们在敦煌写卷中看到一个“不大正常”的字,首先应该考察它是俗字还是古字或正字,而不是率尔操觚,以通行繁简字置换之。

像以下这几类俗写字是否需要保留,我觉得应该进行讨论。

(1)与现在通行的简化字同形的俗字。如“断”、“乱”,是录成“斷”、“亂”,还是原样照录(当然在使用简化字的论著中不存在这个问题)?

(2)由于偏旁混写造成的与另一字同形的字。如敦煌写卷中、艹常混用,因而“符”写作“苻”;扌、木混用,因而“折”写作“析”。虽然不少字我们一看就能明白,比如“擅树”之“擅”肯定是“檀”之俗体,我们可以直接将它改成“檀”。但是“揚”、“楊”二字,就很难区别清楚了。江苏的“扬州”、“扬雄”的“扬”姓,本来作“扬”还是“杨”,至今尚无定论,这就是因为扌、木不分给后人留下的麻烦。而改字需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不能“扬”“杨”保留而“符”“苻”改易。

(3)仅仅点画之差的增笔字、减笔字,如“圡”、“”,当然应该直接改为“土”、“氾”,这一点大家的意见基本上是一致的。但若正字与俗字的笔画、字形相差较大,或那俗字其实是讹变字,如伯3433《论语集解》写卷“愆”字写作“”,斯2053《礼记音》写卷“韍”字写作“”。这一类字,若全部改为通行字,就有可能出现误判;原样照录,那么出版成本大大增加。这种情况在敦煌写卷中不在少数,该如何处理?

总之,将俗写字全部改为通行繁体字或简化字,将会失去写卷中保存的大量有用信息;而大量保存,则会影响录校本的使用价值。改与不改之间的分寸如何把握?敦煌学界是否可以就此展开一些讨论,搞出一个大家能接受的可操作的意见出来?

2.异文的考证不够正确

我们整理敦煌文献,除了社会经济文书外,其他很多写卷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异本(包括敦煌写卷中其他的异本及传世刻本),如此势必存在大量的异文。在敦煌学研究的初期,简单的异文汇录还是有价值的,毕竟能看到敦煌原卷或其影本的人是极少数,公布出异文,可以为没有条件的学者提供研究的材料。但现在绝大多数写卷都已有了清晰的影本,再作“某,某本作某”这样简单的异文录校已经失去了意义(当然如果现在有人发现一个新的写卷,而这写卷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照相公布,那么作一个异文录校还是有意义的)。我们在整理中,对这些异文应该加以分析、证明,尽量作出一个准确的判断,而不能简单地作异文汇录。

在异文录校时,存在问题最多的是关于古今字、通假字、异体字的判定。很多论著在碰到这一类的异文时,往往不作考察,就简单地赋予“通假”二字,不仅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产生了新的讹误。正确地判定它们的关系,对于考证写卷价值有重要的作用。但这要求整理者必须具有文字、音韵、训诂方面的一定功底,否则就会得出错误的结论。如《诗经·豳风·九罭》篇,胡承珙《毛诗后笺》云:“《说文》无‘罭’字,古字当只作‘域’。”是清人已怀疑《毛诗》“罭”非本字。斯1442、斯2049此字皆作“域”,可证胡氏之善。有人以为罭、域同音通假(《敦煌写本儒家经籍异文考》220页,嘉新水泥公司文化基金会1969年),误也。“域”“罭”实为古今字,因“九域”之“域”义为渔网,故后人改偏旁“土”为“罒(网)”。《毛诗》时代,“罭”字尚未产生,何来通假?又如《文选》卷20曹子建《上责躬应诏诗表》“自分黄耇,永无执珪之望”,俄Ф424同,但五臣本《文选》“珪”作“圭”,或云:“‘圭’与‘珪’通。”(《敦煌本〈昭明文选〉研究》166页,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按《说文·土部》:“圭,瑞玉也。上圜下方,以封诸侯。楚爵有执圭。古文为珪。”是圭、珪为异体字,并非通假字。以上只是随意举两个例子,其实这种情况在敦煌文献的整理本中很普遍。

3.清人的研究成果不够重视

敦煌学研究者在对敦煌文献进行整理研究时,首先要进行学术史的追溯,将前人相关研究成果尽可能搜罗无遗。这是整理研究的最基本前提。

但敦煌文献的经、史、子、集四部书写本中,有不少存有传世刻本,如《尚书》、《诗经》等经书,《史记》、《汉书》等史书,《老子》、《庄子》等子书以及《文选》、《文心雕龙》等集部书,这些文献除了一百年来近人对相关的敦煌写卷作有研究外,清人已作过大量的研究。虽然清人没有看到过敦煌写卷,但他们看到的其他版本或旧籍引用的异文有与敦煌写本相同的,那么他们的研究成果当然应该吸收到我们的整理本中。下面略举几条经部典籍方面的例子。

《尚书·高宗肜日》“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绝命”,江声《尚书集注音疏》云:“《史记》载此文,则云‘非天夭民,中绝其命’,‘民’止一字,不重出。伪孔本于‘中绝命’上别出‘民’字,殊无谓。故云‘民’不当有重文,重者,衍字也。”伯2516、伯2643《尚书》写卷“民”字不重,印证了江声的说法。

《诗·小雅·六月》“有严有翼,共武之服”,毛传:“严,威严也。”陈奂《诗毛氏传疏》云:“《传》各本‘威’下衍‘严’字,训‘严’为‘威’,不训‘严’为‘威严’也。《常武》‘有严天子’传‘严而威也’,亦训‘严’为‘威’。《传》‘威’《笺》‘威严’,犹《传》‘敬’《笺》‘恭敬’,今各本依《笺》增入‘严’字,《释文》‘严,威也’,《正义》‘其严者威敌厉众’,是陆、孔所见《毛传》不重‘严’字。《华严音义》下引传‘严,威也’,不误。”伯2506《毛诗》写卷正无“严”字,可证陈说之善。

《左传·僖公五年》“于是江、黄、道、栢方睦于齐,皆弦姻也”杜预注:“道国在汝南安阳县南。”洪亮吉《春秋左传诂》云:“《地理志》汝南郡阳安,应劭曰:‘故道国。’按:杜本‘阳安’,今作‘安阳’,盖传写误。汝南郡别有安阳县,应劭曰:‘故江国也。’”伯2562《左传》写卷正作“阳安”,可证洪说不误。

清代乾嘉学人在四部书特别是群经的研究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们凭借深厚的训诂、音韵、文字方面的功底,全面搜罗各种材料,作出了令人信服的论断。学问之道,后人应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借鉴其成功的经验,吸收其合理的成分,方能将学术研究推向更高、更深的层次。颜之推云:“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观遍天下书可能有困难,但尽量多地翻阅相关专题的清人研究成果,特别是一些重要的、通行的研究著作,恐怕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敦煌文献与“唱导文学”

[日]荒见泰史

荒见泰史,1965年出生于东京。现任日本广岛大学大学院综合科学研究科副教授。1985年入东洋大学中国哲学文学科,师从金冈照光教授入敦煌学之门,并开始从事《敦煌出土文献目录》编辑工作。1991年在复旦大学中文系研修。1994年东洋大学研究生毕业的同时,留在东洋大学文学部任助教。2001年,在复旦大学陈允吉教授的指导下完成了博士论文《敦煌变文写本的研究》。2003年,进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从事博士后研究。1995年到2006年之间,先后在东洋大学、东京都立大学、明海大学等学校做兼职讲师、副教授工作。2006年赴广岛大学任副教授。

笔者在这几年里,主要从事敦煌文献中的与“唱导文学”有关的文献研究,包括资料的收集和校录工作。

众所周知,敦煌文献是指1900年5月在甘肃省敦煌的莫高窟第17号窟内发现的大量的“写本群”,有数万件之多,内容以寺院内的藏经、供养经、寺院经济文书为主,还有经书、文学作品等文献,文献的写成年代大约从5世纪到11世纪(但主要以九、十世纪为主)。真是中国历史和文学研究的一个宝藏。

然而,和讲唱文学的“讲唱”相比,唱导文学的“唱导”这个概念在中国还鲜为人知。梁《高僧传》第十三卷就是《唱导》,日本近代民俗学专家折口信夫氏(1887—1953年)在探究日本文学历史的过程中,论述到“信仰起源论”的时候,以《高僧传》卷第13《唱导》的叙述为根据引进了这个词并扩展了其内涵,使之成为日本文学研究范畴的一个专业名词,意思是:宣讲佛教的教义,引导百姓。更具体的行为有:寺院里召集世俗人士开设法会,包括说经、斋会、讲经等等。折口氏认为,奈良时代(公元8世纪)以前的日本文学的起源和佛教宣讲活动有关。折口氏的日本文学“信仰起源论”承接的是柳田国男氏(1875—1962年)提倡的“说话文学起源论”。筑土铃宽是折口的学生,继二位学者的学说提出了“说话文学的一部分是从唱导说经开始兴起”的观点;随后永井义宪氏把日本现存最早的说话集《日本灵异记》视为唱导说经的底本数据而进行研究等等,“唱导文学”一词在日本学术界里慢慢变成为一个研究视点,是日本学者在论述日本文学演变的时候一直援用的一个大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