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学的时候,我陶醉在唐代诗人创造的迷人诗境之中,当时我就幻想,如果能够回到那个时代,亲身感受那些伟大诗人的生活环境该有多好。后来读了一些史书,我又有些疑惑,这些记载在多大程度上符合历史的真实,能不能回到那个时代去验证一下呢?当然,这些都是无法实现的傻念头。不过,历史有时也给了我们机会,使我们可以重窥古老的过去。大约一千年前,敦煌的藏经洞被封闭的时候,时间在藏经洞内便停止了。在藏经洞外,社会巨变,陵谷沧桑,风风雨雨,发生了多少天翻地覆、惊心动魄的故事。在藏经洞内,几万卷古代藏书就那么安静地堆放着,没有受到一点儿惊扰。直到藏经洞被打开,人们进入了藏经洞,仿佛进入了一千年前的历史,呼吸到一千年前的空气,看到一千年前的藏书。这些藏书和传世典籍有什么区别呢?绝对的震撼!传统学术的各个领域,都从敦煌遗书中获得了新的资料和新的灵感。所以人们说藏经洞的发现震动了国际学坛。
唐代是中国古代文学的黄金时代,中国传统的文学样式——诗歌和散文都在唐代达到了顶峰,出现了李白、杜甫这样的伟大诗人,韩愈、柳宗元这样杰出的古文家,这也正是我从小迷恋唐代文学原因。可是敦煌遗书使人们对唐代文学有了新的认识,发现了过去从来不知道的事实。原来在唐代诗人行吟天下的同时,在中国广大的土地上,在民间却正在流行着一种完全不同的广泛的文学活动,那就是讲经、转变和其他形形色色的说唱表演,并在晚唐五代期间达到高潮和成熟的阶段。而这些形形色色说唱文学发展演变的自然结果,便是形成了中国文学史后半期的波澜壮阔的通俗文学的主流。这样看来,唐代文学的伟大之处不仅在把传统文学推向了顶峰,同时也在于它为中国文学的持续发展开辟了广阔的前景,而这正是敦煌文学给我们的启示。
在敦煌文学中我们还发现了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宗教文学原来在中国曾经是如此发达。我们过去从未注意到的唐代白话诗派,本质上就是一个佛教的诗派。唐五代民间形形色色的说唱文学活动,都和宗教的传播活动密切相关,正是这些广泛流布的通俗文学,捏塑了中国普通民众的意识形态。然而在中国传统的文学研究中,几乎没有宗教文学的地位,这一片广漠的土地有待我们进一步开垦。
敦煌藏经洞的发现,颠覆了中国传统文学研究的许多固有观念。敦煌文学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不过敦煌文学研究者们似乎还局限在自己的圈子里,没有进一步思考自己的研究成果对中国古代文学全局的意义,使它们在更高的层面上升华。而居于主流地位的传统文学的研究者,似乎对敦煌文学研究成果还有些隔膜,并没有意识到后者对中国文学研究的珍贵价值,从而与这一份珍贵的财富失之交臂。我相信,随着中国文学研究进一步推进,这两方面的研究终究会汇合起来,从而改写中国文学史,展现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新面貌。
漫谈敦煌遗书
方广錩
方广錩,1948年7月生于上海,江苏邗江人。1981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南亚系,获哲学硕士学位。1988年毕业于同院世界宗教系,获哲学博士学位。曾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图书馆工作,现为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常务理事、敦煌研究院兼职研究员。主要论著有《中国写本大藏经研究》、《敦煌佛教经录辑校》、《敦煌学佛教学论丛》、《英国图书馆藏敦煌遗书目录(斯6981号—斯8400号)》,主编有多卷本《藏外佛教文献》等。
说起来,从1983年参加兰州的敦煌吐鲁番学会成立大会至今,我与敦煌学也算有了四分之一世纪的缘分,但现在来做这篇命题作文,仍有不知从何处下手之感。在此就几个工作中遇到的小问题谈谈看法,以求教于同好。
一、敦煌遗书的名称与价值
对敦煌藏经洞出土的这批纸质文物,到底怎样命名?学术界至今尚未统一。这个问题,早就有人指出,并主张规范名称。如林聪明先生的《敦煌文书学》在罗列了历来出现的种种名称后,主张称为“敦煌文书”,故将自己的大作,称为“敦煌文书学”。但林先生的提议,看来并没有得到敦煌学界的普遍认同,所以,“敦煌文书”这个名词,除了使用在一些社会经济文书、世俗文书上之外,没有成为藏经洞这批纸质文物的通称。除了林聪明先生,还有其他先生也提出并专门探讨过这个问题,提出了各自的命名法,但也都没有被敦煌学界普遍认可。
上世纪90年代以来,敦煌学界逐渐出现一种趋向,很多人用“敦煌文献”来指代这批文物。例如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英藏敦煌文献(非佛经部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俄藏敦煌文献》、《法藏敦煌西域文献》以及北大、上图、上博、津艺等单位所藏敦煌遗书的图录,均以“敦煌文献”命名。此外,浙江教育出版社的《浙藏敦煌文献》、甘肃人民出版社的《甘肃藏敦煌文献》也均以“敦煌文献”命名。但我在编目工作中总觉得“敦煌文献”这个名称用着别扭,不如传统的“敦煌遗书”好用。于是把参与主持的北京图书馆的图录,命名为《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曾有朋友批评:大家都用“敦煌文献”,就是你用“敦煌遗书”,为什么要这样特立独行呢?
其实,我还真不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一般的情况下愿意随大流。记得90年代的某一天,邓文宽先生说:他们几个人闲聊,觉得“敦煌文献”这个名称好,建议大家以后都用这个名称。我此前并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所以当时就答应了。并且在随后不久的文章中使用“敦煌文献”这个名称,这就是1993年在香港的一个会议上发表的《敦煌藏经洞封闭年代之我见——兼论“敦煌文献”与“藏经洞文献”之界定》。听说这篇文章后来结集到会议论文集中,在台湾新文丰出版。但我始终没有见到样书。后来,我把那篇文章收入论文集《敦煌学佛教学论丛》,这时,已经认识到“敦煌文献”这个词不好用,所以把文章的副标题改为《兼论“敦煌遗书”与“藏经洞遗书”之界定》。
现在就讲讲我为什么主张用“敦煌遗书”这个名称。
先举一个编目工作中的实际事例:
比如:BD00490号(洪090号,缩微胶卷号:8619),正面抄写《大乘百法明门论开宗义决》,背面抄写《阴阳六十甲子》,应如何著录这一遗书呢?如果采用“敦煌文献”这一名称,目录的“多主题文献著录项”就应该著录为:
本文献包括2个文献:(一)《大乘百法明门论开宗义决》,44行,抄写在正面,今编为BD00490号。(二)《阴阳六十甲子》,17行,抄写在背面,今编为BD00490号背。
“本文献包括2个文献”,这种表述法是否很别扭?如果采用“敦煌遗书”这个名称,把上句改为“本遗书包括2个文献”,就没有这种别扭感了。
行文的别扭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在于对敦煌遗书的命名,涉及我们对敦煌遗书价值的认识。
敦煌遗书是古人因废弃而无意中为我们留下的一份无价的文化瑰宝。当然,对于古人到底是因有难藏匿而有意保存,还是因无用废弃而无意留下,学术界尚有争议,这里不谈。它是一份文化瑰宝,则大家都没有疑义。那么,这份瑰宝的价值到底在哪里呢?我认为,对我们来说,它有三个方面的价值:第一、文物研究价值,第二、文献研究价值,第三、文字研究价值。
先说第一点,敦煌遗书是古代的典籍。讲到古代的典籍,在敦煌遗书问世之前,由于传世写本甚少,人们注重的是宋刻本、元刻本。其实,用黄永玉先生的话来说,所谓宋刻本,大多不过是当年小学生书包中的课本。不过因为年代久远,被保留下而已。而敦煌遗书,最起码也是北宋初年的,甚至有早到东晋的。它的文物价值,当然非宋刻本可以比拟。讲到文物价值,应该包括两个方面:经济价值与研究价值。文物的经济价值,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迁,且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这里不谈。文物的研究价值,则是永恒的。对我们研究者来说,更加值得关注的是它的研究价值。比如不同时代的敦煌遗书,纸张差异很大,从中可以研究不同时代的造纸术。比如写经的风格,有端庄、潦草之别,可以窥见写经人的心态。比如轴与轴头,千姿百态,反映了当时人们的审美情趣以及制造工艺。比如界栏的种类、雌黄等涂改物的使用,如此等等,无不给我们研究古代文化保留了无穷的信息。即使那些虫茧、鸟粪、鼠啮、人剪、油污、火烧、烟燎、水浸的痕迹,也为我们诉说着它们饱经的历史沧桑。至于敦煌遗书中出现的粘叶装、缝缋装,以往只在日本的古书中见过,现在知道,它们原本是中国古代书籍的装帧形式。敦煌遗书中经折装、梵夹装大大丰富了我们对古书装帧的知识。可以说,由于敦煌遗书的出现,中国古代书史,已经需要完全重新改写。世有所谓“版本学”,专门研究木刻本的版本。敦煌遗书的出现,为我们建立“写本学”提供了充分的资料。有志于此者,一定大有用武之地。以前,我们的研究者,大抵注重对敦煌遗书上所抄文献内容的研究,而忽略了对敦煌遗书本身文物价值的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陷,希望将来能有学者补上这一缺陷。
第二、文献研究价值。这一点,我想就不用在这里多费笔墨了。
第三、文字研究价值。关于这一点,也不用我来饶舌。
敦煌遗书有文物、文献、文字三个方面的研究价值,如果单单以“文献”来命名它,难免“以偏概全”之讥。而采用“遗书”一词,则可以把上述三种研究价值统一融贯在一起。这就是我主张使用“遗书”一词的主要原因。当然,对仅从文献角度研究敦煌遗书,其研究对象丝毫不涉及遗书的文物特征者,用“敦煌文献”这一名称,也无不可。天下的事情,其实并不需要强求一律。
有的研究者提出“遗书”兼有“遗嘱”的意思,故而不拟采用。不错,该词的确可作“遗嘱”解。不过,中文中一词多义的现象多极了。我们不可能因为有一词多义的现象,而废用这些词。况且从王重民等前辈开始,“敦煌遗书”一词已经通用流传,无论是谁,也不会把“敦煌遗书”误解成是一批古代敦煌人的遗嘱。佛教说:“境由心生。”今天的研究者,大可不必面对“敦煌遗书”而生“遗嘱”之境。
二、主题文献、非主题文献与多主题遗书
敦煌遗书上抄写着各种各样的文献,形态歧杂多样,如何完整、正确、科学地著录,煞费思量。
在长年的编目中,发现文献形态虽然复杂,其实也有一定的规律。我把敦煌遗书上抄写的文献,分为两大类:主题文献与非主题文献。凡是可以独立成篇的文献,称为“主题文献”。比如上文的《大乘百法明门论开宗义决》、《阴阳六十甲子》都是主题文献。不能独立成篇的,称为“非主题文献”,主要有题记、印章、杂写三类。
题记是我们研究敦煌遗书的重要资料,一件遗书,往往因为上面附有题记,而使它价值倍增。但是,究其根源,题记本身不是独立的文献,它附着于有关主题文献之后,补充一些附加的研究信息。比如:BD00111号(黃011号、缩微胶卷号:7619)所抄为《天地八阳神咒经》,卷尾背有题记:“三界寺僧沙弥海子读《八阳经》者。”这条题记告诉我们,这部经典曾经被三界寺沙弥海子读过。由于题记本身不能独立成篇,所以称为“非主题文献”,著录时将它著录在《天地八阳神咒经》的“题记项”。
我在编目时,在“题记项”中,一般著录如下三种非主题文献:题记、题名与勘记。题记,大家都很熟悉,不用再介绍。所谓“题名”,一般为抄写者的题名,有时为所有者的题名。如《无量寿宗要经》后有“张瀛”、“索慎言”、“田广谈”、“唐再再”等许多写经生的题名。题名与题记有类似之处,也有不同。题记往往记录功德主身份、地位、写经的愿望乃至时间、地点等等,蕴含较多的研究信息。而题名则只有一个名字,表示该经典为该人所写或该人所有。所谓“勘记”,这是敦煌僧人整理这些遗书时留下的勘点记录,它与题记性质不同。但为简便起见,编目时也把它着录在“题记项”中。至于近人为自己或他人收藏的敦煌遗书所写的题记,性质与前不同,故另作著录。
敦煌遗书上的印章很复杂。有官印、私印、寺院印章、藏文印章等等。无论哪种印章,本身都不能独立成篇,只能附属于相关的文献,所以也作为“非主题文献”著录。如BD00111号护首背面有2.5×7.7厘米的阳文墨印,印文为“三界寺藏经”。至于近现代人的收藏印、鉴赏印则另当别论,另作著录。
敦煌遗书是古代敦煌佛教寺院的弃藏,所以,许多遗书上都有杂写。杂写的内容千奇百怪。除了特殊情况外,这些杂写一般也不能独立成篇,故作为“非主题文献”著录。如BD00111号卷面有杂写“生则”、“言”。第7纸背有杂写“而说偈言”1行。
区别主题文献与非主题文献,可以使敦煌遗书的著录重点更加突出,内容也更加简明而有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