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长袍与牢骚
13731500000019

第19章 “牢骚太盛”柳亚子(1)

自从柳亚子的《七律·感事呈毛主席》与毛泽东的《七律·和柳亚子先生》公开发表后,人们就对柳氏“牢骚”格外关注。这是因为:第一,在当年的文化人中,有资格与毛泽东作诗词酬唱的,除了郭沫若之外,恐怕就只有柳亚子了;第二,在新中国即将诞生之际,柳亚子不仅“牢骚太甚”,还有归隐之心,令人不可思议。近年来随着研究的深入,出现不少新的观点,有时还会发生争论。但是由于资料不足等原因,这个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日前读宋云彬日记《红尘冷眼——一个文化名人笔下的中国三十年》,看到一些相关资料,有助于破译这个难解之谜。

一、宋云彬和柳亚子的友谊

宋云彬是一位著名的编辑和文史专家。他和柳亚子订交,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柳从香港逃到桂林之后。据柳亚子说,他刚到桂林本来是找广西籍朋友、文化供应社编辑陈此生的,不料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天,陈不上班,他只好找宋云彬。关于这段经历,柳亚子在《八年回忆》中有清楚的交代。他说:“我和云彬本无一面之缘,只在茅盾《牯岭之夏》一篇小说上,看见宋少爷的大名,又在香港问过茅盾,知道宋少爷就是云彬。”他还说:“文供社到底不愧是一个文化首脑部,听了我的名字,立刻表示欢迎,领我们到了丽君路云彬的寓庐。再一问讯,则旧友茅盾、德沚、仲华、端苓,都在那儿,云彬给我一一找来见面了;还介绍了邵荃麟、葛琴夫妇和傅彬然、杨承芳等。”(《柳亚子选集》,1156页,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七律·和柳亚子先生》: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毛泽东书于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九日。

在桂林,柳亚子进入创作的“最高潮”。他除了写成《少年时代的柳亚子》、《怀旧集》以及大量诗词之外,还准备重新开始南明史的研究。柳研究南明史多年,只是战争使他的资料文稿丧失殆尽。到了桂林后,他结识了靖江王后裔朱荫龙。此入学问很好,藏书又多,对南明史料如数家珍。于是他创办南明史料筹征社(简称“南史社”),自任社长,请宋云彬和朱荫龙担任副社长,为编写《南明史》做准备。1944年,桂林文化界为柳亚子58岁寿辰举行庆祝活动,宋云彬与朱荫龙还以南史社的名义,印行过《柳亚子先生五十晋八寿典纪念册》(《我们的父亲柳亚子》,156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9年版)。

抗日战争胜利后,宋云彬于1947年抵达香港,担任香港文化供应社总编辑。不久柳亚子也从上海来到这里,柳无非在一篇文章中说:“当时我父亲重晤的有沈钧儒、何香凝、李济深、朱蕴山、宋云彬、郭沫若、茅盾诸位;此外,与钟敬文、翦伯赞、陈劭先、周鲸文、萨空了等,亦经常有来往。”(同上,123~124页)不久,柳亚子发起“扶余诗社”并自任社长,宋云彬为秘书,钟敬文等四人为干事。第二年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成立后,担任中央常委兼秘书长的柳亚子以“脑病未愈,实未能执笔”以及“开创之初,文告颇繁,惧不暇给”为由,写信请宋云彬相助,以便“渡此难关”(《柳亚子文集·书信辑录》34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由此可见,宋云彬与柳亚子虽然认识较晚,但是关系却不一般。

二、柳氏“牢骚”的见证人

1949年2月底,柳亚子和宋云彬等人应中共中央邀请,从香港起程,经烟台、济南、沧州等地抵达北平。同行的还有陈叔通、马寅初、包达三、叶圣陶、王芸生、张纲伯、张志让、郑振铎、曹禺、徐铸成、赵超构、傅彬然、刘尊棋、沈体兰等二十多位知名人士。也许是因为“翻身民众开新史,立国规模俟共谋”(叶圣陶诗句)吧,一路上(特别是在船上)大家都异常兴奋。为此,宋云彬在2月28日的日记中写道:“午后一时许,轮始启碇。微有风浪,船颠荡,余与徐铸成、柳亚老、王芸生作雀战,两圈未毕,芸生已不支,张季龙(按:张志让字季龙)代之,未几,余亦头昏昏思睡,则由彬然代之。”(《红尘冷眼》,108页,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当时宋云彬四十出头,柳亚子六十开外,如果不是“六十三年万里程,前途真喜向光明”(柳亚子诗句)的话,他恐怕不会有这么高的兴致。

除了打牌之外,大家还组织了许多文娱活动。比如在3月1号的晚会上,叶圣陶以“我等此行”为谜面,打庄子篇名一,宋云彬猜中谜底(《知北游》)之后,向叶索要奖品,叶以诗代奖,于第二天赋七律一首,柳亚子、陈叔通、张志让以和诗助兴。那天晚上,宋云彬与叶圣陶又在晚会上“合唱昆曲《天淡云闲》一段”,并赢得大家掌声(同上,108~109页)。

在烟台登陆后,柳亚子还是异常兴奋。每到一地,他都要在欢迎大会上“致答词”,有时候东道主没有安排,他也要“自请讲话”(同上,110~111页)。讲话之后,还要高呼:“拥护毛主席,拥护中国共产党,打倒蒋介石,打倒美帝国主义!”(《柳亚子选集》,1189页)关于这段历史,柳亚子的《北行日记》和叶圣陶的《北上日记》也有记载,可以相互参阅。

柳亚子一行是在3月18日抵达北平的。到了北平以后,柳的情绪开始发生变化。3月25日,宋云彬日记第一次出现柳亚子发牢骚的记录,他说:“今日上午愈之来,与柳亚老剧谈,亚老近来兴奋过度,又牢骚满腹,每谈必多感慨,恨无辞以尉荐之也。”(《红尘冷眼》,115页)查柳亚子当天日记,也有“上午,赴云彬处与愈之深谈”云云(《柳亚子选集》,1194页)。这里的“愈之”,就是著名文化人胡愈之。胡是一位“在公开活动中不以共产党员面目出现”的长期从事统战工作的“特别党员”(《胡愈之传》,122页,新华出版社,1993年版),所以他表面上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访,实际上很可能是奉命行事。

三、牢骚之一:是“革命先进”,还是居功自傲?

既然如此,胡愈之与他们谈了些什么呢?宋云彬日记为我们提供了答案。宋说:“愈之谈及张申府,谓张之大病在不肯忘其过去之革命历史。彼与毛泽东氏在北大图书馆有同事之雅,周恩来加入中共,亦由彼介绍,遂以革命先进自居。初不知此等思想实为一沉重之包袱,不将此包袱丢去,未有不流于反革命者。”(《红尘冷眼》,115页)

从宋氏日记来看,朋友棺聚,聊一聊名人掌故也是常有的事。不过胡愈之这次来访却不是为了聊天,而是要以此为例,奉劝柳亚子不要骄傲。显而易见,根据柳亚子经历和他的表现,说他以革命先进自居,背着沉重的包袱,好像不算过分。

柳亚子一贯以诗坛领袖自居。他在1945年曾说:“辛亥革命总算是成功了,但诗界革命是失败的。……国民党的诗人,于右任最高明,但篇章太少,是名家而不是大家;中共方面,毛润之一枝笔确是开天辟地的神手,可惜他劬劳国事,早把这牢什子置诸脑后了。这样,收束旧时代,清算旧体诗,也许我是当仁不让呢!”(《柳亚子选集》,1084~1085页)

柳亚子又以第一流政治家自命。他在1947年年底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从中国国民党民主派谈起》。尽管这篇文章没有公开发表,但是却非常重要,因为它表达了作者的自我评价。文章说:“老实讲,我是中国第一流政治家,毛先生也不见得比我高明多少,何况其他。”紧接着,他以中山舰事件和西安事变为例,来证明“中共也并非天神天将,至少有些地方不见得”比他高明。与此同时,他还借用李济深的话——“不必每事都存心附和中共,但也绝对不能存心和中共立异”——来反驳郭沫若提倡的“尾巴主义”。(同上,584~586页)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柳亚子的知己,宋云彬并不同意胡愈之的意见。他在日记中说:人不忘其过去,才能爱惜自己的羽毛;张申府的问题,在于忘记过去。此外他与胡愈之共事多年,但是对胡的评价却不高,他甚至认为“此公对朋友全无诚意”。(《红尘冷眼》,188页)看来,对于胡的规劝,柳亚子也未必能够听得进去。

四、牢骚之二:是政治家,还是文化人?

就在胡愈之来访的那天下午,毛泽东飞抵北平,柳亚子等人前往机场迎接。几天后柳写下《七律·感事呈毛主席》一诗。尽管宋云彬没有记录此事,但是从他的日记中还是可以看出,当时的柳亚子的确是牢骚满腹。

比如4月6日下午,宋需要参加两个会议,一个是新闻界在六国饭店召开的座谈会,另一个是文艺界在北京饭店举办的招待会。为此,他先在新闻界座谈会上坐了半小时,又前往北京饭店出席文艺界的招待会。到了北京饭店后,正好赶上柳亚子发言,宋发现柳的讲话很不合适,便写了字条去劝阻,柳亚子这才打住。

柳在会上究竟讲了些什么呢?宋在日记中有所记录。他说:“柳亚老发言,述及彼与民革、民盟关系,余急书一字条劝止之,亚老立即接受,其雅量可佩也。”紧接着,他还在日记中写道:“亚老近来颇牢落。昨日罗迈报告毕,彼即发表冗长之演词,历述彼与民革关系及在民革之地位,结语则谓余愿归入文化界,请罗先生今后不以余为党派人物云云。因罗氏今天未邀党派人士出席,柳老作不速之客也。”(同上,118页)罗迈是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的化名,有关民主人士的工作由他一手操办,他对柳亚子的牢骚应该非常清楚。然而他撰写回忆录的“四条原则”是“以集体为主、实事求是、重视总结经验、对个人的活动持分析态度”(《回忆与研究》习仲勋序,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年版),因此在其《回忆与研究》中没有谈到这些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