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明宫妖冶,美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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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8章 师太,还俗吧

一路跋涉,路上耗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这一路上都是伤病老幼,路上便走得格外慢。回京路程所耗费的时日,竟是去时的双倍。可是带回来的健康完整的人,却是去时的一半。

这一路走来兰芽时常恍惚,每逢宿营要燃炉子,她便会下意识地喊:“三阳,点火啦!”然后就见双宝提着马粪进来,低低垂着头,不敢迎向她的目光。

她便会怔忡半晌,才想起三阳已经永远无法再回来帮她点火了……

接受一场死亡容易,可是想要在从前长久的记忆里生生将一个人的痕迹尽数抹去,却是太难。

幸好这一路上还有月月。兰芽纵然再伤心,再恍惚,却时刻都要为了月月而打起精神呢来。就算再无心欢笑,可是逗着月月的时候,也要让自己强颜欢笑。

她都不知,如果这一路上没有月月,没有这个她无法推开的责任,她是否还能安安稳稳地支撑着走回来。

而这一路上,众人也都怕她有事,却不敢明说,只是默默地陪伴在她身旁。

息风亲为护卫,煮雪在马车里陪她一起照顾月月,藏花更夸张,亲自去当车夫赶车。而大人,则一直默默地骑马陪在马车旁,不论白天黑夜,只要她撩起车窗帘,就一定能看见。

于是兰芽明白,她不能再这么叫自己自怨自艾下去。她是没了哥哥嫂子,她是承受不住失去三阳的打击,可是看看这队伍里的每一个,谁没曾失去过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他们不也还是都坚忍地活了下来,没有寻死觅活?

她不该叫大家那么担心她,她得自己赶紧振作起来。

许是连日在马车里颠儿得太久了,就在队伍终于离开了草原地界的那个早晨,她莫名地觉得恶心,急忙捂住嘴,跳下马车去吐了。

众人都惊望这一幕,藏花更是紧张地低呼:“大人!”

众人都未曾见过司夜染这般紧张的模样,可是他自己也是拼命抑制着,并不想叫人瞧出来。

他提了几口气,才拿了水囊,跟上前去,扶住兰芽的肩膀。

兰芽有些不好意思:“马车颠簸太久了,没事。叫大家担心了。”

司夜染没说话,只送水囊给她漱口。手指却不露痕迹地搭上了她的手腕……

他搭了一次,倏然收手;结果趁着兰芽起身,便又悄然搭了一回。

兰芽纵然吐得难受,可是也觉得此时的大人有些奇怪。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而且为什么面色这么严峻?

她便扬手在他眼前晃晃:“大人在干嘛?真当我没感觉出大人是在悄悄给我把脉么?怎么啦,我不会是得了什么绝症吧?”

司夜染这才忍不住了,伸手啪地拍她脑门儿一记:“休得胡说!”

说罢竟是扬声大喊:“煮雪!快下来扶你家兰公子上车!”

兰芽赶紧拦住:“大人这是干嘛呀?我也不是走不了了。吐完了已经好了。再说煮雪在车里抱着孩子呢,怎么下来接我?”

双宝闻声赶紧跑上来,伸胳膊想要去扶兰芽:“大人,奴婢来。”

双宝本就是兰芽身边的人,他来扶着自然没什么说的,从前司夜染也没什么不让的;可是今儿,奇了,司夜染竟然一挥袍袖,将双宝个挥一边去,低叱:“岂容你胡来?!”

整个队伍里,出了兰芽之外,就只有煮雪一个女子。煮雪一看情形不对,便赶紧下了马车,将孩子递到双宝手里,祝福他:“你抱着孩子吧,抱稳妥了。”

煮雪说罢走到兰芽身边来,先紧盯了司夜染眼睛一回,才抿嘴一笑,伸手扶住兰芽:“大人这回可放心了吧。”

兰芽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只得顺从着煮雪,随煮雪一同回了马车上。煮雪先让兰芽上车,她自己留在后头,待得兰芽进去后,才冲外头的风、花等人做了个鬼脸。

风那么严肃的人,这一刻也忍不住面颊肌肉抖了抖;藏花则就当没看见,傲然地扭回了身儿去,看不出喜怒。

而司夜染则一副很懊恼很想抓狂,却又一副想要在驿路上狂奔一下的模样。

当这些都落在双宝眼里,那孩子抱着更小的月月,就有点发傻。

心说:不会是这些位爷们,终于安全回到大明土地上来,所以都傻了吧?

马车上,煮雪也抱回了月月。

兰芽瞧煮雪那么细心地照顾月月的模样,便忍不住笑:“煮雪师太,瞧你这么喜欢小孩子,不如就还了俗呗。”

煮雪被吓了一跳,抬眼瞪着兰芽,忍不住红了脸。却气呼呼地警告:“公子别乱说!我喜欢小孩子,这本是人之常情,可是谁说我就要还俗自己生了?!”

方才在车下,那几个人都是盯着兰芽在看,可是兰芽却注意的是煮雪——煮雪走过来从大人手里将她接过去的刹那,面上是恢复了顽皮的表情的。

这样的表情,自从东海回来之后,这么久了未曾见过。兰芽于是想,也许是煮雪终于从那场魔障里醒了过来,终于找回了心的弹力。

她只替煮雪开心,心里忍不住再悄悄盘算煮雪和息风的故事。

总不能再叫他们两个,也如同兄长和雪姐姐一般……

兰芽忍住难过,轻声叹道:“自己生一个该有多好玩儿呀。煮雪我不瞒你说,月月虽说是我亲侄女儿,可是我因为爱她,就也忍不住想自己也生一个呢。”

“就像那些日子在威宁海大帐里,虽然心下苦闷,可是我却还真的是满喜欢图鲁和乌鲁斯那两个小王子的。”

兰芽握住煮雪的手,苦口婆心地说:“咱们女人啊,其实只要一到了年纪,自己的心眼儿就会悄悄儿地改了。再不是关心小时候穿衣戴花儿,而是开始悄悄儿地喜欢小孩儿啦……”

煮雪横眉立目地盯着兰芽。

果然是不一样了,瞧瞧眼前这个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哪儿还是从前那个英姿飒爽的兰公子啊,现在的简直就是个——老妈子。

煮雪想到这儿,自己也忍不住偷偷地笑。

真的不一样了呢,兰公子,亏你还这么苦口婆心地劝我,你自己竟然还没省悟你自己发生了什么改变呢。

也许从现在算起,再叫“兰公子”的时日,已经越来越少了。以后该叫什么呢?夫人?主母?咳,却总是觉得还是不如公子顺口哎。

这一场草原之行,这一场惨烈的战斗,让很多人丧生、受伤,或者心上蒙上无尽的创伤。可是同时也对很多人来说,却是帮他们打开了心上的锁,释放了曾经无法宽恕的自己。

便如煮雪。

曾经晴枝的死,菊池一山一家的死,让她痛断了肝肠。她将这些都归咎于自己,觉得自己不可饶恕,纵然活下来也要终身赎罪,遁身空门替他们超度亡魂,直至生命尽头。

可是这一场杀戮,造成的死伤比晴枝和菊池一山一家加起来还要多许多倍。那些丧生的人,几乎每一个都是为了心中的信念而死,都死得毫无畏惧。

那些人里无论是文武双全的岳兰亭、一颗痴心的雪姬,死得无声无息的三阳,甚或是含笑死于心爱人之手的小宁王,还是手无寸铁的王瑾他们,以至于满都海……他们不论正邪,却都是为了自己的信念而死。

而他们的信念,或是所爱的人,或是所追随的理想。

能这样死,原来也都是死得其所,死得畅快无憾。

她的心便于那一刻倏然开释。

她终于明白,无论是晴枝,还是菊池一山,他们为她所做的事,实则都是他们所崇奉的信念啊。他们爱她,他们情愿为她而死,他们不是想让他一生都活在忏悔和负疚里,他们不光是想让她活下来,更是想让她好好地活。

与兰公子一样,她也更加回想起从东海回来之后,大家悄然为她所做的一切。就连大人,也曾派初礼悄悄儿安排她住进西苑……

她也因此而明白过来,她是不能忘怀那些死去的人,她也同样不能辜负这些活着的、爱护着她的人。

在一场死亡里心死,又在另一场死亡里醒过来。人心便是这样一遍又一遍的涅槃之中,逐渐明晰,逐渐强大起来的吧?

能修得这一场顿悟,便不枉这一场遁入空门,她已功德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