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潆只是个失宠的宫女,兼之自杀又是大罪,于是尸首孤零零停在尸房,并无人看管。
吉祥进去便哭,手却没停下,麻利地挑开江潆的下颌,查看她颈子上的勒痕。
吉祥的哭声凄切,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丝笑意。
果然,江潆根本不是自杀,而是先被勒死,然后才吊到房梁上去的!
倘若是自杀,她脖子吊在绳结上时,她还是活的。血液流动受阻,便会在绳子处形成一环淤血。但是这一圈淤血不该颜色均衡,由于她体重下坠的缘故,应该是越向下越靠近咽喉的部位越重。
可是眼前,江潆的尸首脖子上虽然也有淤血,可是咽喉处的淤血却并不是最重,反倒呈现一种比较均衡的分布态势。由此可见,江潆被勒窒息时,根本就不是吊在房梁上的!
这样明显的罪证,却轻易逃过了宫正司女官的眼睛,安乐堂也没人管,江潆这条命就这样无人问津——究其缘由,万安宫之主僖嫔便必定脱不开干系。
江潆是万安宫的人,倘若僖嫔要求细查死因,便决不至于如此草草了事。
再有一个人……便是湖漪。
此时湖漪又是僖嫔身边第一得宠的宫女……
想到此处,吉祥缓缓勾起唇角,满意一笑。
她没义务替江潆讨个公道,江潆怎么死的与她无关,她也懒得在乎一个宫女的死活。她想要的不过是借此再捉僖嫔一条小辫子。
吉祥哀哀从停尸房里出来,迎面却正瞧见一个小内侍哭着奔进来。一进门就跪倒在江潆尸首旁,放声大哭,口中连连唤着:“姐……是弟弟害了你。”
吉祥原本想走,却停下了脚步。
她认出来了,竟然是大包子的弟弟,小包子。
她没想到小包子竟然跟江潆还有这么深的情分,小包子的话里就更是话里有话。
她便重新滴下泪来,走上前,惊讶道:“小包子,你怎么也来了?”
江潆死得突然,没经怎么查问,直接就送到安乐堂来,不出一个时辰就得送到净乐堂去火化——小包子才得了空追过来。没料想这边还有人在,被吓了一跳,忙抹一把泪眼,抬眼去瞧。
小包子便一愣:“吉祥姑娘,怎么是你?”
大包子跟吉祥有交情,时时处处都维护着吉祥,小包子自然明白哥哥的心意。于是他自己心下,便也自然对吉祥高看一眼。
吉祥便含泪道:“这些日子常替我们娘娘到各宫请安,便也在万安宫里结识了江姐姐。我是冷宫出来的人,旁的宫人都嫌我不祥,万安宫里也就只有江姐姐好说话……没想到她就这么去了,我好歹也要追来一送。”
小包子便又哭出来:“江姐姐要是天上有知,想必也会欣慰。”
两人哀哀哭祭了半晌,吉祥出来特地去跪倒安乐堂掌司面前,将自己荷包里仅有的十几个铜钱都倒出来,双手捧给掌司:“奴婢多年在冷宫,并无半点积蓄。这十几个钱是奴婢到清宁宫那边,偶尔遇见太后打赏幸而分得的。十几个钱真是不多,却是奴婢在宫里这多年唯一的一点积蓄,奴婢都拿出来,恳请大人代为周全,好歹求宫正司的大人们,赏江潆一副棺木,不要化骨扬灰……”
小包子一见,便连忙也浑身上下寻找。大出吉祥所料,这小子竟然从衣衫各处夹缝儿里搜检出小块儿的银子,还有金角子、指甲盖大的珠子等不少金贵的东西!
那掌司瞧见了也是大惊:“小子,你好大的胆子!”
小包子连忙解释:“掌司大人千万莫误会!不是小子手脚不干净,而是小子负责长街洒扫,寻常里倒也有机会从灰尘里碰见哪位主子娘娘头冠上掉落的金叶子,或者哪位公公、女官大人失落的银角子。小子也不知是哪位的,更没人来找,于是便都带在身上。若有人来问,小子自然原物奉还的。”
小包子垂泪:“可是这一回小子也甘愿担了罪责,只求大人将这些拿去,给我江潆姐姐好歹买一块坟茔地,别叫她孤魂飘荡在乱葬岗,再没机会投胎……”
宫人年老之后,谁都难免面对这样凄惨的一天。那掌司便也叹了口气,收了两人的东西,应承下来。
离了安乐堂,倒叫小包子对吉祥的好感骤升。小包子便施礼道:“家兄常常与我提及姑娘,嘱咐我但凡有能帮衬上姑娘的,一定要帮衬。今日亲见姑娘义气,小的心下十分钦佩,又替江潆姐姐感念……不如这样,小的失去了江潆一位姐姐,从此便也叫姑娘一声姐姐吧?不知姐姐是否嫌弃?”
吉祥自然欢喜,一把捉住小包子手臂:“瞧你说的!我跟你哥哥交好,自然早就将你看成我自己的亲弟弟了!”
吉祥决定暂时忍住好奇——暂时不问小包子是怎么“连累”了江潆。眼下先结识了小包子,比江潆是怎么死的,更要紧。
小包子悲伤难抑,回去还是忍不住去找了薛行远。
都是因为兰公子不在京师,他们二人奉了兰公子的命,去看着僖嫔和凉芳两个,眼睁睁瞧着他们越走越近,遇见麻烦了也不知该去向谁拿主意。于是两人掂对之下,才决定要薛行远将此事迂回告诉给梅影,想借梅影的身份来节制凉芳。
梅影便想知道万安宫内的情形,急需从万安宫里寻一个耳目,便又是小包子出面,将江潆介绍给了梅影……
如果不是这样,江潆便不会引起僖嫔的怀疑,便不至于死。
小包子自责之下,便也连带恨起僖嫔、湖漪,也不由得怀疑起梅影,忍不住埋怨道:“梅姑娘在贵妃身边呆久了,做事总是喜欢趾高气扬,好几回她去找江潆姐姐,竟然一点都不留意身边动静。梅姑娘有贵妃娘娘撑腰,自然什么都不怕的,可是她却怎么都没替江潆姐姐着想?”
薛行远也是难过:“……我也对不住江潆姑娘。如果不是咱们,江潆姑娘又何至于。”
小包子抹一把眼泪,冷冽道:“但愿上天都有报应。叫所有对不住江潆姐姐的人,早晚也都尝一回江潆姐姐今日的苦!”
天龙寺船上。
乌蛮驿出事,大明朝廷与倭国使团的关系正在微妙间。
船下岸上,杭州都卫已然多增了一倍的兵力,名为保护使团,实则何尝不是一种监视。一旦朝廷查明乌蛮驿事件真相,倘若证实与使团有关,便就近动手拿人。
船上船下,虽则表面上依旧安静,可是人人心里都揣了一重忐忑。
花怜的日子却比之前好过了些。
船上现下都已知道她是雪小姐的侍婢,两人有患难之交,雪小姐为了救她才肯回船上来,于是上下都对她客气了许多。
就连之前拷问过她的几个武士,此时见面都对她点头示意。
花怜便趁机在船上游走,借此寻得更多情报,以便回去向兰公公交差。
菊池一山、煮雪,以及船上其他士官、家臣的舱房在顶层,从僧的在二层,而武士的则在三层。其余船工、商人的船舱则在底层。花怜跟随煮雪只在顶层居留,倒不便下到僧人和武士的楼层去,踌躇了几日,她这才打定主意去探探。
武士们晚上喝完了酒,正在阳刚之气最盛之时。一群武士在舱房里摩拳擦掌,讨论与大明朝廷真刀真枪大战一场,扭头瞧见花怜进来,便许多目光变了色。
他们已有多日未近女色,花怜又生得娇媚柔弱,正是最可口的美色。
便有人提醒,说她是雪小姐的侍婢,碰不得。大多数人因此而自我克制,却也有不怕死的几个,一撑腰间刀柄,便起身****着朝花怜兜了过来。
夜色弥漫,杭州府衙内已褪去了白日里的喧嚣。一众郎中都紧盯着月船。
月船支使杭州府衙役去取鸭蛋,煮熟取新鲜蛋白,各自塞进伤兵口中。蛋白中插银针。少顷,鸭蛋白与银针俱变色……
也有几个郎中稍有见识,便惊叫:“这是中蛊的症状!”
中原医者,无不闻蛊色变,无人能治。
月船这才抬了抬眼皮:“所以贫道就说了,各位都别跟我抢,抢了你们也不会治。现在服了吧?或者还有谁不服,就赶紧上来。不过贫道也提醒你,别一不小心没解了伤员的蛊,反倒叫那虫儿寻得了机会,钻你血脉里去!”
众人色变,再无敢上前挑衅者。
兰芽咬着牙床低声提醒:“别卖瓜了。时辰不多了,赶紧救人要紧。”
月船却垂下眸去:“你在此我无法专心解毒。你先回去吧,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