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古典文学四大名著(第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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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张顺凿漏海鳅船 宋江三败高太尉

诗曰:

乾坤日月如梭急,万死千生如瞬息。

只因政化多乘违,奋剑挥刀动白日。

梁山义士真英豪,矢心忠义凌云霄。

朝廷遣将非仁义,致令壮士心劳忉。

高俅不奉朝廷意,狡狯萦心竟妖魅。

诏书违戾害心萌,济州黎庶肝涂地。

仁存方寸不在多,机关万种将如何?

九重天远岂知得,纷纷寰海兴干戈。

话说高太尉在济州城中帅府坐地,唤过王焕等众节度商议,传令将各路军马,拔寨收入城中;叫见在节度使俱各全副披挂,伏于城内;各寨军士尽数准备,摆列于城中;城上俱各不竖旌旗,只于北门上立黄旗一面,上书“天诏”二字。高俅与天使众官,都在城上,只等宋江到来。

当日梁山泊中先差没羽箭张清,将带五百哨马到济州城边,周回转了一遭,往北去了。须臾,神行太保戴宗步行来探了一遭。人报与高太尉,亲自临月城月城:城外屏护城门的半圆形小城,又叫瓮城。上女墙女墙:城上的矮墙。边。左右从者百余人,大张麾盖,前设香案,遥望北边。宋江军马到来,前面金鼓五方旌旗,众头领簸箕掌、栲栳圈,雁翅一般摆列将来。当先为首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在马上欠身,与高太尉声喏。高太尉见了,使人在城上叫道:“如今朝廷赦你们罪犯,特来招安,如何披甲前来?”宋江使戴宗至城下回复道:“我等大小人员,未蒙恩泽,不知诏意如何,未敢去其介胄。望太尉周全,可尽唤在城百姓耆老一同听诏,那时承恩卸甲。”高太尉出令,叫唤在城耆老百姓尽都上城听诏。无移时,纷纷滚滚尽皆到了。宋江等在城下,看见城上百姓老幼摆满,方才勒马向前。鸣鼓一通,众将下马。鸣鼓二通,众将步行到城边。背后小校牵着战马,离城一箭之地,齐齐地伺候着。鸣鼓三通,众将在城下拱手,共听城上开读诏书。那天使读道:

制曰:人之本心,本无二端。国之恒道,俱是一理。作善则为良民,造恶则为逆党。为恶党者,此非正命,深可悯焉。朕闻梁山泊聚众已久,不蒙善化,未复良心。今差天使颁降诏书,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其为首者,诣京谢恩;协随助者,各归乡闾。毋违朕意,以负汝怀。呜呼,速沾雨露,以就去邪归正之心;毋犯雷霆,当效革故鼎新之意。故兹诏示,想宜悉知。

宣和年月日

当时,军师吴用正听读到“除宋江”三字,便目视花荣道:“将军听得么?”却才读罢诏书,花荣大叫:“既不赦我哥哥,我等投降则甚!”搭上箭,拽满弓,望着那个开诏使臣道:“看花荣神箭!”一箭射中面门。众人急救。城下众好汉一齐叫声:“反!”乱箭往城上射来。高太尉回避不迭。四门突出军马来,宋江军中,一声鼓响,一齐上马便走。城中官军追赶,约有五六里回来,只听得后军炮响,东有李逵引步军杀来,西有扈三娘引马军杀来,两路军兵,一齐合到。城内官军只怕有埋伏,都急退时,宋江全伙却回身卷杀将来。三面夹攻,城中军马大乱,急急奔回,杀死者多。宋江收军,不叫追赶,自回梁山泊去了。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写表申奏朝廷,称说:“宋江贼寇射死天使,不伏招安。”外写密书,送与蔡太师、童枢密、杨太尉,烦为商议。叫太师奏过天子,沿途接应粮草,星夜发兵前来,并力剿捕群贼。

却说蔡太师收得高太尉密书,径自入朝奏知天子。天子闻奏,龙颜不悦,云:“此寇数辱朝廷,累犯大逆!”随次降敕,叫诸路各助军马,并听高太尉调遣。

杨太尉已知节次节次:一次又一次。失利,再于御营司选拨二将,就于龙猛、虎翼、捧日、忠义四营内,各选精兵五百,共计二千,跟随两个上将,去助高太尉杀贼。这两员将军是谁?一个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官带左义卫亲军指挥使、护驾将军丘岳;一个是八十万禁军副教头、官带右义卫亲军指挥使。车骑将军周昂。这两个将军,累建奇功,名闻海外,深通武艺,威镇京师,又是高太尉心腹之人。

当时,杨太尉点定二将,限目下起身。来辞蔡太师,蔡京吩咐道:“小心在意,早建大功,必当重用。”二将辞谢了,去四营内一个个选拣身长体健、腰细膀阔、山东、河北能登山、惯赴水那一等精锐军汉,拨与二将。

这丘岳、周昂辞了众省院官,去辞杨太尉,禀说明日出城。杨太尉各赐与二将五匹好马,以为战阵之用。就叫披挂,列布出城,叫东京百姓看这队军马。二人谢了太尉,各自回营,收拾起身。

次日,军兵拴束了行程,都在御营司前伺候。丘岳、周昂二将,分做四队:龙猛、虎翼二营一千军,有二千余骑军马,丘岳总领;捧日、忠义二营一千军,也有二千余骑军马,周昂总领。又有一千步军,分与二将随从。丘岳、周昂到辰牌时分摆列出城,杨太尉亲自在城门上看军。且休说小校威雄,亲随勇猛,去那两面绣旗下、一丛战马之中,簇拥着护驾将军丘岳。怎生打扮?但见:

戴一顶缨撒火、锦兜鍪、双凤翅照天盔;披一副绿绒穿、红锦套、嵌连环锁子甲;穿一领翠沿边、珠络缝、荔枝红、圈金绣戏狮袍;系一条衬金叶、玉玲珑、双獭尾、红鞓钉盘螭带;着一双簇金线、海驴皮、胡桃纹、抹绿色云根靴;弯一张紫檀靶、泥金梢、龙角面、虎筋弦宝雕弓;悬一壶紫竹杆、朱红扣、凤尾翎、狼牙金点钢箭;挂一口七星装、沙鱼鞘、赛龙泉、欺巨阙霜锋剑;横一把撒朱缨、水磨杆、龙吞头、偃月样三停刀;骑一匹快登山、能跳涧、背金鞍、摇玉勒胭脂马。

那丘岳坐在马上,昂昂奇伟,领着左队人马。东京百姓看了,无不喝采。随后便是右队捧日、忠义两营军马,端的整齐。去那两面绣旗下、一丛战马之中,簇拥着车骑将军周昂。怎生打扮?但见:

戴一顶吞龙头、撒青缨、珠闪烁烂银盔;披一副损枪尖、坏箭头、衬香绵熟钢甲;穿一领绣牡丹、飞双凤、圈金线绛红袍;系一条称狼腰、宜虎体、嵌七宝麒麟带;着一双起三尖、海兽皮、倒云根虎尾靴;弯一张雀画面、龙角靶、紫综绣六钧弓;攒一壶皂雕翎、铁梨杆、透唐猊凿子箭;使一柄欺袁达、赛石丙、劈开山金蘸斧,驶一匹负千斤、高八尺、能冲阵火龙驹;悬一条简银杆、四方棱、赛金光劈楞简;好似南天六丁将,浑如西岳巨灵神。

这周昂坐在马上,停停威猛,领着右队人马来到城边。与丘岳下来,拜辞杨太尉,作别众官,离了东京,取路望济州进发。

且说高太尉在济州和闻参谋商议,比及添拨得军马到来,先使人去近处山林砍伐木植大树,附近州县拘刷造船匠人,就济州城外搭起船场,打造战船。一面出榜招募敢勇水手军士。

济州城中客店内,歇着一个客人,姓叶名春,原是泗州人氏,善会造船。因来山东,路经梁山泊过,被他那里小伙头目劫了本钱,流落在济州,不能够回乡。知得高太尉要伐木造船,征进梁山泊,以图取胜,将纸画成船样,来见高太尉。拜罢,禀道:“前者恩相以船征进,为何不能取胜?盖因船只皆是各处拘刷将来的,使风摇橹,俱不得法;更兼船小底尖,难以用武。叶春今献一计,若要收伏此寇,必须先造大船数百只。最大者名为大海鳅船,两边置二十四部水车,船中可容数百人。每车用十二个人踏动,外用竹笆遮护,可避箭矢。船面上竖立弩楼,另造昤车摆布放于上。如要进发,垛楼上一声梆子响,二十四部水车一齐用力踏动,其船如飞,他将何等船只可以拦当?若是遇着敌军,船面上伏弩齐发,他将何物可以遮护?其第二等船,名为小海鳅船,两边只用十二部水车,船中可容百十人。前面后尾都钉长钉,两边亦立弩楼,仍设遮洋笆片。这船却行梁山泊小港,挡住这厮私路伏兵。若依此计,梁山之寇,指日唾手可平。”高太尉听说,看了图样,心中大喜。便叫取酒食衣服赏了叶春,就着做监造战船都作头。连日晓夜催并砍伐木植,限日定时要到济州交纳。各路府州县,均派合用造船物料。如若违限二日,笞四十;每三日加一等;若违限五日外者,定依军令处斩。各处逼迫,守令催督。百姓亡者数多,万民嗟怨。有诗为证:

井蛙小见岂知天,可慨高俅听谲言。

毕竟鳅船难取胜,伤财劳众更徒然。

且不说叶春监造海鳅等船。却说各处添拨水军人等陆续都到济州,高太尉俱分拨各寨节度使下听调,不在话下。

只见门吏报道:“朝廷差遣丘岳、周昂二将到来。”高太尉令众节度使出城迎接。二将到帅府参见了,太尉亲赐酒食,抚慰已毕,一面差人赏军,一面管待二将。二将便请太尉将令,引军出城搦战。高太尉道:“二公且消停数日,待海鳅船完备,那时水陆并进,船骑双行,一鼓可平贼寇。”丘岳、周昂禀道:“某等觑梁山泊草寇如同儿戏!太尉放心,必然奏凯还京。”高俅道:“二将若果应口,吾当奏知天子前,必当重用。”是日宴散,就帅府前上马,回归本寨,且把军马屯驻听调。

不说高太尉催促造船征进。却说宋江与众头领自从济州城下叫反杀人,奔上梁山泊来,却与吴用等商议道:“两次招安,都伤犯了天使,越增的罪恶重了,如何是好?朝廷必然又差军马来讨罪。”便差小喽啰下山去探事情如何,火急回报。不数日,只见小喽啰探知备细,报上山来:“高俅近日招募一水军,叫叶春为作头,打造大小海鳅船数百只。东京又新遣差两个御前指挥使到来助战。一个姓丘名岳,一个姓周名昂,二将英勇。各路又添拨到许多人马,前来助战。”宋江便与吴用计议道:“似此大船,飞游水面,如何破得?”吴用笑道:“有何惧哉!只消得几个水军头领便了。旱路上交锋,自有猛将应敌。然虽如此,料这等大船,要造必在数旬间方得成就,目今尚有四五十日光景。先叫一两个弟兄去那造船厂里,先薅恼他一遭,后却和他慢慢地放对。”宋江道:“此言最好。可叫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景住这两个走一遭。”吴用道:“再叫张青、孙新扮作拽树民夫,杂在人丛里,入船厂去,却叫顾大嫂、孙二娘扮做送饭妇人,和一般的妇人杂将入去,却叫时迁、段景住接应。”前后唤到堂上,听令已了。这两个欢喜无限,分投下山,自去行事。

却说高太尉晓夜催促,督造船只,朝暮捉拿民夫供役。那济州东路上一带都是船厂,攒造大海鳅船百只,何止匠人数千,纷纷攘攘。那等蛮军,都拔出刀来,唬吓民夫,无分星夜,要趱完备。

是日,时迁、段景住先到了厂内。两个商量道:“眼见的孙、张二夫妻只是去船厂里放火。我和你也去那里,不显我和你高强。我们只伏在这里左右,等他船厂里火发,我便却去城门边伺候——必然有救军出来,乘势闪将入去,就城楼上放起火来。你便却去城西草料场里,也放起把火来,叫他两下里救应不迭。叫他这场惊吓不小!”两个自暗暗地相约了,身边都藏了引火的药头,各自去寻个安身之处。

却说张青、孙新两个来到济州城下,看见三五百人拽木头入船厂里去。张、孙二人杂在人丛里,也去拽木头投厂里去。厂门口约有二百来军汉,各带腰刀,手拿棍棒,打着民夫,尽力拖拽入厂里面交纳。团团一遭都是排栅,前后搭盖茅草厂屋,有三二百间。张青、孙新入到里面看时,匠人数千,解板的在一处,钉船的在一处,粘船的在一处。匠人民夫,乱滚滚往来,不记其数。这两个径投做饭的笆棚下去躲避。孙二娘、顾大嫂两个,穿了些腌腌臜臜衣服,各提着个饭罐,随着一般送饭的妇人打哄入去。看看天色渐晚,月色光明,众匠人大半尚兀自在那里挣趱挣攒(cúan):赶着做。未办的工程。有诗为证:

战船打造役生灵,枉费工夫用不成。

内外不知谁放火,可怜烧得太无情。

当晚约有二更时分,孙新、张青在左边船厂里放火,孙二娘、顾大嫂在右边船厂里放火。两势下火起,草屋焰腾腾地价烧起来。船厂内民夫工匠一齐发喊,拔翻众栅,各自逃生。

高太尉正睡间,忽听得人报道:“船场里火起!”急忙起来,差拨官军出城救应,丘岳、周昂二将各引本部军兵出城救火。去不多时,城楼上一把火起。高太尉听了,亲自上马引军上城救火时,又见报道:“西草场内又一把火起,照耀浑如白日。”丘、周二将引军去西草场中救护时,只听得鼓声振地,喊杀连天。原来没羽箭张清引着五百骠骑马军在那里埋伏,看见丘岳、周昂引军来救应,张清便直杀将来,正迎着丘岳、周昂军马。张清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丘岳大怒,拍马舞刀直取张清,张清手搦长枪来迎。不过三合,拍马便走,丘岳要逞功劳,随后赶来,大喝:“反贼休走!”张清按住长枪,轻轻去锦袋内偷取个石子在手,扭回身躯,看丘岳来得较近,手起喝声道:“着!”一石子正中丘岳面门,翻身落马。周昂见了,便和数个牙将死命来救丘岳。周昂战住张清,众将救得丘岳上马去了。张清与周昂战不到数合,回马便走,周昂不赶。张清又回来,却见王焕、徐京、杨温、李从吉四路军到。张清手招引了五百骠骑军,竟回旧路去了。这里官军恐有伏兵,不敢去赶,自收军兵回来,且只顾救火。

三处火灭,天色已晓。高太尉叫看丘岳中伤如何。原来那一石子正打着面门,唇口里打落了四个牙齿,鼻子嘴唇都打破了。高太尉着令医人治疗。见丘岳重伤,恨梁山泊深入骨髓。一面使人唤叶春吩咐,叫在意造船征进。船厂四围,都叫节度使下了寨栅,早晚提备,不在话下。

却说张青、孙新夫妻四人,俱各欢喜;时迁、段景住两个,都回旧路。六人已自都有部从人马迎接回梁山泊去了。都到忠义堂上,说放火一事。宋江大喜,设宴特赏六人。自此之后,不时间使人探视。

造船将完,看看冬到。其年天气甚暖,高太尉心中暗喜,以为天助。叶春造船已都完办,高太尉催趱水军,都要上船演习本事。大小海鳅等船,陆续下水。城中帅府,招募到四山五岳水手人等,约有一万余人。先叫一半去各船上学踏车,着一半学放弩箭。不过二十余日,战船演习,已都完足了,叶春请太尉看船。有诗为证:

自古兵机在速攻,锋摧师老岂成功。

高俅卤莽无通变,经岁劳民造战艟。

是日,高俅引领众多节度使军官头目都来看船。把海鳅船三百余只分布水面,选十数船只遍插旌旗,筛锣击鼓,梆子响处,两边水车一齐踏动,端的是风飞电走。高太尉看了,心中大喜,“似此如飞船只,此寇将何拦截?此战必胜!”随取金银段匹赏赐叶春。其余人匠,各给盘缠,疏放归家。次日,高俅令有司宰乌牛白马,果品猪羊,摆列金银钱纸,致祭水神。排列已了,众将请太尉行香。丘岳疮口已完,恨入心髓,只要活捉张清报仇,当同周昂与众节度使一齐都上马,跟随高太尉到船边下马,随侍高俅致祭水神。焚香赞礼已毕,烧化楮帛。众将称贺已了,高俅叫取京师原带来的歌儿舞女,都令上船作乐侍宴。一面叫军健车船演习,飞走水面。船上笙箫曼品,歌舞悠扬,游玩终夕不散。当夜就船中宿歇,次日,又设席面饮酌。

一连三日筵宴,不肯开船。忽有人报道:“梁山泊贼人写一首诗,贴在济州城里土地庙前。有人揭得在此。”写道:

生擒杨戬与高俅,扫荡中原四百州。

便有海鳅船万只,俱来泊内一齐休!

高太尉看了诗大怒,便要起军征剿,“若不杀尽贼寇,誓不回军!”闻参谋谏道:“太尉暂息雷霆之怒。想此狂寇惧怕,特写恶言唬吓,不为大事。消停数日之间,拨定了水陆军马,那时征进未迟。目今深冬,天气和暖,此天子洪福,元帅虎威也。”高俅听罢甚喜,遂入城中,商议拨军遣将。旱路上便调周昂、王焕同领大军,随行策应。却调项元镇、张开,总领军马一万,直至梁山泊山前那条大路上守住厮杀。

原来梁山泊自古四面八方,茫茫荡荡都是芦苇野水。近来只有山前这条大路,却是宋公明方才新筑的,旧不曾有。高太尉叫调马军先进,截住这条路口。其余闻参谋、丘岳、徐京、梅展、王文德、杨温、李从吉、长史王瑾、造船人叶春、随行牙将、大小军校、随从人等,都跟高太尉上船征进。闻参谋谏道:“主帅只可监督马军陆路进发,不可自登水路,亲临险地。”高太尉道:“无伤!前番二次皆不得其人,以致失陷了人马,折了许多船只。今番造得若干好船,我若不亲临监督,如何擒捉此寇?今次正要与贼人决一死战。汝不必多言。”闻参谋再不敢开口,只得跟随高太尉上船。高俅拨三十只大海鳅船与先锋丘岳、徐京、梅展管领,拨五十只小海鳅船开路,令杨温同长史王瑾、船匠叶春管领。头船上立两面大红绣旗,上书十四个金字道:“搅海翻江冲巨浪,安邦定国灭洪妖”。中军船上,却是高太尉、闻参谋,引着歌儿舞女,自守中军队伍。向那三五十只大海鳅船上,摆开碧油幢、帅字旗、黄钺白旄、朱幡皂盖、中军器械,后面船上,便令王文德、李从吉压阵。此是十一月中时,马军得令先行,水军先锋丘岳、徐京、梅展三个在头船上,首先进发。飞云卷雾,往梁山泊来。但见海鳅船:

前排箭洞,上列弩楼。冲破如蛟蜃之形,走水似鲲鲸之势。龙鳞密布,左右排二十四部绞车;雁翅齐分,前后列一十八般军器。青布织成皂盖,紫竹制作遮洋。往来冲击似飞梭,展转交锋欺快马。五方旗帜翻风,遍插垛楼;两下甲兵挺剑,皆潜舟复道。搅起掀天骇浪,掀翻滚雪洪涛。来时金鼓喧阗,到处波澜汹涌。荷叶池中风雨响,蒹葭丛里海鳅来。

当下三个先锋催动船只,把小海鳅分在两边,挡住小港,大海鳅船往中进发。众军诸将正如蟹眼鹤顶,只往前面奔窜,迤餵来到梁山泊深处。——宋江、吴用,已知备细,预先布置已定,单等官军船只到来——只见远远地早有一簇船来,每只船上只有十四五人,身上都有革甲,当中坐着一个头领。前面三只船上,插着三把白旗,旗上写道:“梁山泊阮氏三雄”——中间阮小二,左边阮小五,右边阮小七——远远地望见明晃晃都是戎装衣甲,却原来尽把金银箔纸糊成的。三个先锋见了,便叫前船上将火炮、火枪、火箭一齐打放。那三阮全然不惧,料着船近,枪箭射得着时,发声喊,都跳下水里去了。丘岳等夺得三只空船。又行不过三里来水面,见三只快船抢风摇来。头只船上,只有十数个人,都把青黛、黄丹、土朱、泥粉抹在身上,头上披着发,口中打着唿哨,飞也似来。两边两只船上,都只五七个人,搽红画绿不等——中央是玉幡竿孟康,左边是出洞蛟童威,右边是翻江蜃童猛——这里先锋丘岳又叫打放火器,只见对面发声喊,都弃了船,一齐跳下水里去了。又捉得三只空船。再行不得三里多路,又见水面上三只中等船来。每船上四把橹,八个人摇动,十余个小喽啰打着一面红旗,簇拥着一个头领坐在船头上,旗上写:“水军头领混江龙李俊”。左边这只船上坐着这个头领,手搦铁枪,打着一面绿旗,上写道:“水军头领船火儿张横”;右边那只船上立着那个好汉,上面不穿衣服,下腿赤着双脚,腰间插着几个铁凿,手中挽个铜锤,打着一面皂旗,银字,上书:“头领浪里白条张顺”。乘着船,高声说道:“承谢送船到泊!”三个先锋听了,喝叫放箭。弓弩响时,对面三只船上众好汉,都翻筋斗跳下水里去了。

此是暮冬天气,官军船上招来的水手军士,那里敢下水去?正犹豫间,只听得梁山泊顶上号炮连珠价响。只见四分五落,芦苇丛中钻出千百只小船来,水面如飞蝗一般。每只船上只三五个人,船舱中竟不知有何物。大海鳅船要撞时,又撞不得;水车正要踏动时,前面水底下都填塞定了车辐板车辐板:插在水车桨叶之间,使其不能转动的木板。竟踏不动;弩楼上放箭时,小船上人一个个自顶片板遮护。看看逼将拢来,一个把挠钩搭住了舵,一个把板刀便砍那踏车的军士,早有五六十个扒上先锋船来。官军急要退时,后面又塞定了,急切退不得。前船正混战间,后船又大叫起来。高太尉和闻参谋在中军船上,听得大乱,急要上岸。只听得芦苇中金鼓大震,舱内军士一齐喊道:“船底漏了。”滚滚走入水来。前船后船,尽皆都漏,看看沉下去。四下小船,如蚂蚁相似,往大船边来。

高太尉新船,缘何得漏?却原来是张顺引领一班儿高手水军,都把锤凿在水底下凿透船底。四下里滚入水来,高太尉扒去舵楼上,叫后船救应。只见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将起来,便跳上舵楼来,口里说道:“太尉,我救你性命!”高俅看时,却不认得。那人近前,便一手揪住高太尉巾帻,一手提住腰间束带,喝一声:“下去!”把高太尉扑通地丢下水里去。堪嗟架海擎天手,翻作生擒败阵人。有诗为证:

攻战鳅船事已空,高俅人马竟无功。

堂堂奉命勤王将,却被生擒落水中。

只见旁边两只小船飞来救应,拖起太尉上船去。那个人便是浪里白条张顺,水里拿人,浑如瓮中捉鳖,手到拈来。

前船丘岳见阵势大乱,急寻脱身之计。只见旁边水手丛中,走出一个水军来,丘岳不曾提防,被他赶上,只一刀,把丘岳砍下船去。那个便是梁山泊锦豹子杨林。徐京、梅展见杀了先锋丘岳,两个奔来杀杨林。水军丛中,连抢出四个小头领来,一个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一个是病大虫薛永,一个是打虎将李忠,一个是操刀鬼曹正,一发从后面杀来。徐京见不是头,便跳下水去逃命。不想水底下已有人在彼,又吃拿了。薛永将梅展一枪搠着腿股,跌下舱里去。原来,八个头领来投充水军,尚兀自有三个在前船上,一个是青眼虎李云,一个是金钱豹子汤隆,一个是鬼脸儿杜兴。众节度使便有三头六臂,到此也施展不得。

梁山泊宋江、卢俊义,已自各分水陆进攻。宋江掌水路,卢俊义掌旱路。

休说水路全胜,且说卢俊义引领诸将军马,从山前大路杀将出来,正与先锋周昂、王焕马头相迎。周昂见了,当先出马,高声大骂:“反贼,认得俺么?”卢俊义大喝:“无名小将!死在目前,尚且不知!”便挺枪跃马,直奔周昂。周昂也抡动大斧,纵马来敌,两将就山前大路上交锋。斗不到二十余合,未见胜败,只听得后队马军发起喊来。原来梁山泊大队军马,都埋伏在山前两下大林丛中,一声喊起,四面杀将出来。东南关胜、秦明,西北林冲、呼延灼,众多英雄,四路齐到。项元镇、张开那里拦当得住?杀开条路,先逃性命走了。周昂、王焕不敢恋战,拖了枪斧,拨回马,也随从项元镇、张开夺路而走,逃入济州城中,扎住军马,打听消息。

再说宋江掌水路,捉了高太尉,急叫戴宗传令,不可杀害军士。中军大海鳅船上,闻参谋等,并歌儿舞女、一应部从,尽掳过船。鸣金收军,解投大寨。

宋江、吴用、公孙胜等,都在忠义堂上,见张顺水渌渌地解到高俅。宋江见了,慌忙下堂扶住,便取过罗段新鲜衣服,与高太尉重新换了,扶上堂来,请在正面而坐。宋江纳头便拜,口称死罪。高俅慌忙答礼,宋江叫吴用、公孙胜扶住。拜罢,就请上坐。再叫燕青传令下去:“如若今后杀人者,定依军令处以重刑!”号令下去不多时,只见纷纷解上人来。童威、童猛解上徐京,李俊、张横解上王文德,杨雄、石秀解上杨温,三阮解上李从吉,郑天寿、薛永、李忠、曹正解上梅展;杨林解献丘岳首级,李云、汤隆、杜兴献叶春、王瑾首级;解珍、解宝掳捉闻参谋并歌儿舞女、一应部从,解将到来。单单只走了四人:周昂、王焕、项元镇、张开。宋江都叫换了衣服,重新整顿,尽皆请到忠义堂上,列坐相待。但是活捉军士,尽数放回济州。另叫安排一只好船,安顿歌儿舞女、一应部从,令他自行看守。有诗为证:

奉命高俅欠取裁,被人活捉上山来。

不知忠义为何物,翻宴梁山啸聚台。

当时宋江便叫杀牛宰马,大设筵宴,一面分投赏军,一面大吹大擂,会集大小头领,都来与高太尉相见。各施礼毕,宋江执盏擎杯,吴用、公孙胜执瓶捧案,卢俊义等侍立相待。宋江乃言道:“文面小吏,安敢叛逆圣朝?奈缘积累罪犯,逼得如此。二次虽奉天恩,中间委曲奸弊,难以屡陈。万望太尉慈悯,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铭心,誓图死保。”高俅见了众好汉,一个个英雄勇烈,智勇威严,尽是锦衣锈袄,不似上阵之时先有五分惧怯,便道:“宋公明,你等放心!高某回朝,必当重奏,请降宽恩大赦,前来招安,重赏加官。大小义士,尽食天禄,以为良臣。”宋江听了大喜,拜谢太尉。当日筵会,虽无炮凤烹龙,端的有肉山酒海,大小头领轮番把盏,殷勤相劝。

高太尉大醉,酒后不觉失言,疏狂放荡,便道:“我自小学得一身相扑,天下无对。”卢俊义却也醉了,怪高太尉自夸天下无对,便指着燕青道:“我这个小兄弟也会相扑,三番上岱岳争跤,天下无对。”高俅便起身来脱了衣裳,要与燕青厮扑。众头领见宋江敬他是个天朝太尉,没奈何处,只得随顺听他说;不想要勒燕青相扑,正要灭高俅的嘴,都起身来道:“好,好!且看相扑!”众人都哄下堂去。宋江亦醉,主张不定。两个脱了衣裳,就厅阶上,宋江叫把软褥铺下。两个在剪绒毯上吐个门户,高俅抢将入来,燕青手到,把高俅扭得定,只一跤,踢翻在地褥上,缩做一团,半晌挣不起。这一扑,唤做守命扑。宋江、卢俊义慌忙扶起高俅,再穿了衣服。都笑道:“太尉醉了,如何相扑得成功?切乞恕罪!”高俅惶恐无限,却再入席。饮至夜深,扶入后堂歇了。有诗为证:

禽争兽攘共喧哗,醉后高俅尽自夸。

堪笑将军不持重,被人跌得眼睛花。

次日又排筵会与高太尉压惊。高俅遂要辞回,与宋江等作别。宋江道:“某等淹留大贵人在此,并无异心;若是瞒昧,天地诛戮。”高俅道:“若是义士肯放高某回京,便将全家于天子前保奏义士,定来招安,国家重用;若更翻变,天所不盖,地所不载,死于枪箭之下!”宋江听罢,叩首拜谢。高俅又道:“义士恐不信高某之言,可留下众将为当。”宋江道:“太尉乃大贵人之言,焉肯失信,何必拘留众将?容日各备鞍马,俱送回营。”高太尉谢了:“既承如此相款,深感厚意,只此告回。”宋江等众苦留。当日再排大宴,序旧论新,筵席直至更深方散。第三日,高太尉定要下山。宋江等相留不住,再设筵宴送行。高俅道:“义士可叫一个精细之人跟随某去,我直引他面见天子,奏知你梁山泊衷曲之事,随即好降诏敕。”宋江一心只要招安,便与吴用计议,叫圣手书生萧让跟随太尉前去。吴用便道:“再叫铁叫子乐和作伴,两个同去。”高太尉道:“既然义士相托,便留闻参谋在此为信。”宋江大喜。至第四日,宋江与吴用带二十余骑,送高太尉等并众节度使下山,过金沙滩二十里外饯别。拜辞了高太尉,自回山寨。正是:眼观旌节至,耳听好消息。

却说高太尉等一行人马往济州回来,先有人报知。济州先锋周昂、王焕、项元镇、张开、太守张叔夜等,出城迎接。高太尉进城,略住了数日,传下号令,收拾军马,叫众节度使各自领兵回程暂歇,听候调用。高太尉自带了周昂并大小牙将头目,领了三军,同萧让、乐和一行部从,离了济州,迤餵往东京进发。太守张叔夜自回济州,紧守城池。

不因高太尉带领梁山泊两个人来,有分教:风流浪子,花阶柳陌遇君王;神圣公人,相府侯门寻俊杰。直教:

龙凤宴中知猛勇,虎狼丛里显英雄。

毕竟高太尉回京怎地保奏招安宋江等众,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