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打草惊蛇,毕竟我现在坐在Tracy的车上,而且Tracy已经驶离城区,沿高速公路朝着荒芜的郊区前行。关于工作的问题,我可以私下向后面的工友打探虚实,现在我只想确定Tracy到底是不是一个靠谱的人:“你来新西兰工作多久了?”
“三年。”Tracy回答,重新变得面无表情。
“那你拿到绿卡了吗?”我又问,Tracy没再回答,只是瘪了瘪嘴,我识趣地停止了追问。但我心里有数,关于这个工头和这份工作,我得多留几个心眼儿,看来又到了我该跟他们“斗智斗勇”的时候了。
车开了差不多半小时,荒山野岭之间终于见到了一座寂寞的加油站,孤零零地亮着灯光。这时Tracy往左拐进一条小路,很快就到了住处,一家名叫Holiday Park的旅馆,位于郊区一个叫作Te Puna的小镇上。Tracy没下车,我跟两个女工友进了屋。临走前,Tracy叫两个女工友关注一下明天的天气,如果下雨的话就不用开工了。
“Tracy不住这里?”我问其中一个瘦小的女工友,她没说话,只是摇摇头,接着便打开了房门。
这是一座独栋小屋,屋内的装饰超出我的想象,亮闪闪的整套厨具和卫浴设备,墙上挂着液晶电视,客厅的角落摆了一张床,也完全是按照酒店标准铺好的,床上用品干净整洁。按中国标准来看,这绝对是别墅级别,而且只住我们三个人,100纽币一周的价格简直太超值了。屋里另外还有两间卧室,我分别推开看了一眼,左边房是两张高低床,右边房是一张高低床,两个女工友分别住一间,为了不惹麻烦,我最后选择睡在客厅的床上。
“不好意思,刚才太累了,都没跟你打招呼。”瘦小的女工友急匆匆去厨房做饭,个子高的女工友先过来跟我搭了腔。经过一番自我介绍,我知道了高个子女工友名叫薇薇,浙江人;瘦小的女工友名叫Ada,广西人。她们也都是来打工旅行的,时间比我都短得多,Ada刚来新西兰两个星期,做这份工作仅一周,而薇薇才来五天,做这份工作两天而已。
“你们都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真厉害!”想想我自己,这两个多月实在太偷懒了。
“要不是没钱,我们也不想做这份工作啊。”薇薇有些灰心,一屁股瘫在沙发上,无所谓般地说道。
“很累?”我问。
“当然累啊!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平时太阳落山我们就会收工,可因为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今天赶进度,天黑了还戴头灯继续做,累得现在我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薇薇抱怨道。Ada没怎么搭话,她默默做好一碗面条,端到餐桌上开始吃。
“下雨就没工可做了吗?”我把无法从Tracy那里得到答案的问题都拿来一一问薇薇。
“当然啦!你来得真不巧,据说接下来要下好几天雨。”薇薇耸耸肩。
“没关系,我也不着急工作。对了,我们怎么没跟Tracy一起住呢?她手下只有我们三个人吗?”
“Tracy住在市区,团队里的其他人都跟她住,现在她那里住满了,才把我们安排到这里。”
“这里挺好的啊!”
“是还不错!就是没网络。”
“没网络就好好思考人生吧!”我想开个玩笑,可薇薇没笑,Ada也没反应。我自讨没趣,觉得这两个女工友都挺苦大仇深的样子,跟我想象中的打工旅行者形象不一样。
“你们跟Tracy签合同了吗?”我赶紧转移话题,看来她们只愿意聊跟工作赚钱相关的话题。
“没有。”薇薇回答,我问Ada,她也同样否认。
“那你们拿到过工资了吗?”我继续问,薇薇和Ada又同时摇头。
“那你们就这样闭着眼睛去做工?都不事先问问清楚?”我有些急了。
“你要签合同可以去找Tracy签,她不是说过了吗?”薇薇略显不耐烦地回答完,起身去洗澡。Ada接过话说:“大家都没签合同,没事的。”似乎在安抚我,然后她转身继续吃面,留下一个不要再搭理她的冰冷背影给我。
我就纳闷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这里每个人都怪怪的?
3下雨的第一天
果然,第二天早上醒来,外面下着雨,阴沉沉的就像天还没亮一样。今天注定开不了工了,因为猕猴桃的采摘对天气要求非常严格,不光下雨不能摘,就算雨停了,如果没有大太阳把果子彻底晒干,也不能摘,否则以“难伺候”著名的猕猴桃君就很容易烂在包装或者运输途中。
Ada身穿一套质量看上去不太好、起了不少毛球的粉红色卡通图纹睡衣,蓬头垢面地从房间走出来,她有些烦躁地望了一眼门外,叹口气,又有些烦躁地回房去了。而薇薇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餐桌前开始吃早饭了,她看上去也有些愁眉苦脸。
“早啊。”薇薇端着一本西班牙语教材坐到沙发上,我跟她打了声招呼。
“哦,早啊。”薇薇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有我这个人存在,她略显敷衍地答应道,接着低头去啃她的书。
“你还会说西班牙语呢?”我继续寻找话题,毕竟要在一起合住一阵子,如果真的无话可说就太难受了,况且Ada似乎是个内向的姑娘,也就薇薇还能搭上几句话。
“嗯,我还会说德语和法语呢!”薇薇显出一点得意的神态,但是她没有给我一个可以接下去的话题。
“你今天准备干吗?”我问。薇薇没吭声,指了指书,算作回答,她的动作显示出一种“不要再理我”的情绪,我也就识趣地不再多说什么。这两位室友都不是太好相处的类型,而且她们俩之间好像也没太多互动,不知道到底问题出现在哪里。
Te Puna小镇实在太荒凉,除了附近几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酒吧和餐厅(经常连一个顾客都没有),再就是高速公路对面的加油站以及与其毗邻的一间小超市算是尚有人气的地方。酒吧和餐厅的消费对我们来说都太高,而且我们没车,加油站也用不到,所以只有那间叫作4 Square的超市是我们唯一可去之处。
之前没听说过4 Square,后来才知道,它也是新西兰一家连锁超市,通常规模不大,专门钻大超市的空子。当一个镇子的规模不足以开大超市时,4 Square就“乘虚而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新鲜肉类买不到之外,其他商品都齐全,价钱也不比大超市贵。
由于实在太无聊,哪怕没什么东西要买,到4 Square随便逛逛,为各种商品比价,竟然也成了我们的某种“娱乐项目”。
昨天夜里当我到达时,4 Square早已关门,晚餐我用随身带来的一包方便面草草打发。今天早起,我就冒雨穿过高速公路,买了面包和牛奶回来,当作早餐。另外还买了些便宜的蔬菜和调料,因为没有鲜肉,我只好买了一袋香肠,中午准备费点时间来做一顿正儿八经的午餐——当然,一方面是这两天我都没怎么吃好;还有一方面是,真的没事做啊,只能靠做饭来打发时间了。
我做饭不过是初级水平,顶多做点没技术含量的家常菜。可是来新西兰之后,我慢慢发现自己简直是打工旅行者里的“大厨”。之前的Cherry做的都是黑暗料理,现在的Ada和薇薇也不遑多让,Ada每次做饭都“硝烟四起”,甚至连烤个面包都会让烟雾报警器响个不停。薇薇呢,就是把所有食材全部放进水里煮,煮完了再随便挤点调料吃。我就纳闷,难道现在的女生都以不会做饭为荣吗?
所以,当我中午将一盆红烧土豆胡萝卜香肠(呃,听起来也不是什么正常菜色,但味道确实不错)和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端上桌时,Ada正吃着一盘黑乎乎已经炒煳了的番茄鸡蛋,薇薇则吃着一碗没有颜色的杂菜汤,我就觉得自己太高调了,有点炫耀之嫌。尽管这两位女室友都不太友好,但我还是邀请她们吃我做的菜,见她们把菜放到嘴里第一秒钟就表现出来的惊喜表情,我心里特得意:怎样?你们以后可得跟我把关系搞好一点哦!
对于消除寂寞这件事,我是经验丰富之人,自己一个人可以找到很多事情来做,比如做做饭、看看书、写写文,即便偶尔焦躁,大部分时间还是能够处之泰然。对于打工旅行,我没那么强的目的性,旅行也好不旅行也好,打工也好不打工也好,总可以找到不同的生活方式与状态。
Ada和薇薇显然不同,她们嘴里说今天不上班挺好,可以好好休息,可实际上到了下午时分,她们俩已经坐立不安起来。Ada在房间看了一整天连续剧,连睡衣都没换,直看得眼圈发黑、满脸浮肿,而薇薇的西班牙语教材则看一会儿收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再收一会儿,心思根本不在上面,后来她干脆不看了,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呆。
“在干吗呢?”我在屋里也待得有点闷,就走出去坐在薇薇身边,向她打招呼道。此时天上的乌云变薄了一些,夕阳的余晖开始透过云间的缝隙软弱无力地射下来,空气清新得带有一丝甜味。薇薇正低头在手机上急切地搜索什么,见我过来,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打算买辆车。”薇薇回答,“不工作的时候还能到周围玩玩,否则太不方便了。”
“这地方太荒凉,不容易找车吧?”我问。
“我想在网上看看有没有市区的卖家愿意把车开过来交易。”薇薇突然想起什么,又问我,“对了,你懂不懂车?帮我参谋参谋?”
“啊?我完全不懂。”我摇头,否则我早就自己买车了。
“唉,好吧,我自己再看看,谢谢你。”薇薇继续低头看手机,这地方荒凉到连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薇薇每过一会儿就要把手机举过头顶,试试哪个角度信号最好。
相对于Ada而言,薇薇还算比较接近我对打工旅行者的定义,至少她没Ada那么现实。Ada家境不好,兄弟姐妹众多,从来没出过远门,这是她第一次出国,就像绝大多数得到来发达国家工作机会的中国人一样,她们满脑子想的就是赚钱,或者想办法居留下来,旅行反倒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幌子。至少薇薇还会自己学习语言,考虑怎样在新西兰旅行,而Ada只有在我们聊起工作或者移民的相关话题时,她才有兴趣搭几句,不过也仅限于随声附和罢了,因为具体情况她也不懂。
我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这家酒店全是一栋一栋的小木屋,左首的屋子门口坐了许多印度男生,有人见我望着他们,就招了招手,而我也礼貌性地回礼。薇薇见到我的举动,顺着望过去,对那些印度男生笑了笑。
“你认识他们吗?”我问薇薇。
“认识,但不熟。”薇薇回答,“他们是跟我们一起工作的。”
“啊?他们也是Tracy手下的人?”
“不是。”薇薇摇头,“他们是另一个印度工头的手下,但我们是同一个老板。”
“Tracy不是老板吗?”我糊涂了。
“她怎么可能是老板?”薇薇嗤之以鼻,“你不觉得Tracy是个很没能力的人吗?”
“这个我还没看出来,只是觉得她有点怪,说话都爱搭不理的,发短信也不回。”
“她是故意不回的。”薇薇抱怨,“我觉得Tracy情商特低,反正我不喜欢她。我们的老板手下有好几个工头,每个工头带一个团队,照说工头应该做好承上启下的工作,可Tracy基本上什么都不管。”
“那我们团队平均每人每天能赚多少钱?”我知道摘猕猴桃的工资是按团队工作量来集体支付,然后团队里的人再平分,所以这是一个团队合作的过程。
“税前100纽币吧。”薇薇回答。
“那够了啊!”别看我在旅行时为了开源节流,把钱看得挺重,计算得也十分清楚,但我知道工作赚钱不容易,而且中国式思维告诉我,毫无技术含量的体力活儿能拿到这么高的薪水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尽管按时薪算下来,这甚至还达不到法定的最低工资标准。
“哪里够?”薇薇鼻孔一哼,“你知道那些印度人一天赚多少钱吗?最低税后200纽币,一般都有300纽币。”
“300?”我惊讶道,摘猕猴桃一天就能赚1000多人民币,真是发财了啊!
“我们达不到印度人那个速度,你到时候看看就知道了,他们摘猕猴桃的速度快到你连他们的手都看不清。”
“真的假的?”
“相信我,印度人绝对是猕猴桃园里最神奇的传说。”薇薇振振有词,让本来对这份工作没什么期待的我也被吊起了胃口。
“啊!好烦啊!”突然,我和薇薇身后的大门被猛地拉开,依然蓬头垢面、身穿睡衣的Ada站在门口,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几只不知名的鸟都被吓得从门口的大榕树上腾空而起,扑扑扑地飞远了。
“怎么了?”薇薇似乎习以为常,我忍不住转头问了一句。
“无聊死了!我电脑里的电视剧都快看完了!”Ada急得直跺脚,而我和薇薇都不知该如何接话是好。而这时候,天终于慢慢地黑了下来。
4没完没了的坏天气
无聊这种事情如果你不会与它好好相处,它就真的有可能把你逼疯。在这个有如被流放边疆的偏远之地,第一天的无所事事已经够难熬了,结果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当你发现外面居然还在下雨,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得到了一大包你最爱的但是却永远吃不完的零食,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
作为“不吃早餐会死星人”的我照常在8点多钟起床,幸好之前我在基督城一家藏有中文书的图书馆买了一本厚厚的中文小说带来,早餐后正好用来打发时间。那是一本抗战题材的小说,如果不是这样的环境,恐怕真看不下去,可是当你心无旁骛地在这个无所事事的雨天进行阅读,那种享受其实根本不需要其他东西来替代,再下两天雨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