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岩墙往下望时,看到他们手里拿着长筒燧发枪,自你脚下的土地开始,走遍了这片美丽的大地。叶子已经变黄;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棕褐色,遮蔽物将再次备好,以待猎犬。这一天,农场伙计头戴缎礼帽,身着黑外套,兴高采烈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等这一天等得好久了。
“这杯酒敬你,我亲爱的朋友,
但愿难过的日子都开溜。”
可见,艰难的日子是常有的事。
另一只酒壶上写着:“麦芽酒棒极了。”在这个特别的日子,这种酒壶在农场里肯定倍受欢迎。无论是谁,看到“福运万年长”这种壶体箴言,都会在心里作出回应。斗鸡这种活动已经成为历史了,但我们似乎比那时候更期待公平竞赛,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我们会接受这样的箴言:“祝愿最棒的鸡获胜!”人们希望在杯子上给出这样的祝福:
“让善用金钱之人拥有财富,
让敢于重新站起来的人享受生活。”
缸子上的祝福语则显得比较节制,甚至有些自嘲的意味:
一点健康,一点金钱;
一些自由,不大的房间;
几个朋友终伴身边,
没有难事需朋友劳烦。
酒鬼喝多了,可能会在酒壶底发现癞蛤蟆或蝾螈(瓷质酒壶)——这是劝人不要太贪杯。这个酒壶上的图画看上去像是那个时候的几只悲伤的狗,其中一只后悔在空酒桶边上嗅了两下:
“桶里装着杜松子,我倒是乐意尝一尝,
现在闻到了酒味儿,哎!必定开戒没商量。”
一只杯子上写着几行照汉语结构组合的句子:
娱比钱此
欢无银来
纵冽付酒
且香递送
饮酒去家
狂美尔酒
这些骈句从最后一个字开始,按从右到左的顺序,冲着本列往上读正好给原文做了注解。我们的祖先似乎很喜欢这种粗俗的黑色幽默。曾祖母茶壶上的镌刻配图更加生动有趣。在格雷特纳· 格林村[7] ,一位铁匠上演了一出“赤焰婚礼”,在供桌上摆了一块铁砧。
“噢!铁匠先生,请快结束我们的痛苦,快把我们带到婚姻的链条中享受幸福。”
瓷器上刻画着船舰做装饰,喻指海军,由此可见,海军有多受欢迎,纳尔逊[8]军队的英雄事迹多么深入人心。寥寥几笔,就把战舰勾勒出来,真是匠心独运。每一张船帆,每一条绳索,每一杆火枪都清晰地刻画出来,即使最好的画匠也很难超越。可是,用这种方式将杰克的风流韵事刻在酒壶上使之长久流传是不大容易的:
“水手的日子谁不羡慕,
每一片沙滩都有他的脚步;
每一个码头都有他的情妇
水手还有什么不满足?”
有迷恋制陶之人烧制出一件旷世杰作,作为礼物送给妻子,然后毁掉母版,他送给妻子的这件陶器便成了唯一。这些让人充满好奇的古老碎片上刻的日期有1754,有1728,等等,注视着它们,你的心仿佛也回到了那个年代。一件酒壶上刻着:“红酒,1625”,看上去,时间过渡得非常从容、自然。
布莱顿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754年,但从1652年到1754年就像只过了一两年。对展架上的物品研究一番过后,情绪深深地陷入到过去的年代,回到阳光普照的现实世界,看到海滩边的集市,仿佛里瑞普·凡·温克尔的一场大梦[9],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种感觉持续了好一会儿。
进入深秋,天气会变得阴晴不定,在此之前,应该花几个小时去狄驰岭山丘看看数量庞大的丘陵型绵羊[10],它们正迎着从伦敦来的游客,狄驰岭山丘是距海平面最高的地方。交通很方便,火车把你带到海瑟克门站——这个站几乎修在杂树林里——会有公共汽车从那里出发载你到狄驰岭村,村子中心有很舒服的旅店。那里有路直通高地,走着去一点都不远,随时欢迎你乘车过后,去那里游览一番。
离开了村庄和公园,路一下子变得狭窄了,两旁夹着茂盛的树篱,草木葱茏,典型的乡间小道。光秃秃的海岸,荒凉的大海,那些树长在它们后面,该有多高兴啊!秋天的妙手将橡树染成棕色,穿过树篱,又染红了山楂。北风吹得高地上干燥中空的秸秆沙沙作响,风的呼号传递出一种英勇无畏的情怀。
蒸汽遮住了太阳,光线变成棕色——蒸汽不像云朵,没有边界和轮廓,而且高过不久前夏日里的蓝色调。难道是因为淡黄色的叶子,灰白色的茎秆,暗褐色的草地,成熟的水果,蒙蔽视线的薄雾使这一天显出这样的棕色?但是被婆婆纳和灯心草覆盖的壕沟依然绿意浓重。在一处大门前,长着一株高大的风铃草类钟形花植物,离地面约两英尺,吊着蓝色的钟形花朵。
一位路过的牧羊人,把手里的曲柄杖当作拐杖,拄着它走路,但羊群没有跟在身边。我向他问路,他停下,转过棕褐色的脸来看着我。他将曲柄杖的铁钩指向丘陵型绵羊群尽头一条狭窄的小路,路旁散布着白垩质坑穴。拐角处,一簇簇灰白色的绢状铁线莲攀在树篱上。山楂树藏在铁线莲丛里。附近还有一片灌木丛,算起来,得有五类不同的灌木和植物。
首先,有榛子树,黄色的叶子纷纷落下;有山茱萸,叶子暗淡;还有荆棘结着浆果,有的泛着红色,有的成熟了,剩下一两朵粉色的小花。长长的藤蔓植物白英也挤在中间,悬挂着串串红色的浆果;更高处爬着灰白色的铁线莲,须毛舒展着,慢慢变成白色,似要迎接冬天的到来。这五种植物交相缠绕,生长茂盛,长着坚果和可食浆果、弱毒性果实、花、藤蔓等等;榛子树皮下面的斑纹就像一个枪筒。
这里是平原的尽头。登山者的每一步都暴露在恣意的风中。风铃草在风中摇摆,水杨梅被吹得发出“簌簌”的声音,但草地却在脚下活跃了起来,并且,随着高度的升高,人的心境也变得越来越敞亮了。古老的山丘独自屹立风中。宽阔的峰顶只剩下散乱分布的荆豆花,还有躲在它下面的蕨类植物。下沉的护城河和防御工事早已挤在了一起。历经1400年的冲刷洗礼,它们下沉了那么多,蓬生的野草将它们一起淹没了。
山谷深处无风,水杨梅停止了声响,我抬头凝视着天空的水汽,想象着自己能听到山风呼啸而过。我随即站在陡峭的坡道边缘,朝威尔德地区[11]望去,它宛如一股强大的冲击波从那片辽阔的平原喷发出来。沿着斜坡扫视上去,斜坡如同从树上发射出来的一根箭把我带了起来,就像托起一只展翅的雄鹰将我托起。
薄雾停止了涌动翻腾,像一幅巨大的窗帘蒙在下面的森林上。下面的森林确确实实变成了棕色,什么都看不清楚。平原也因模糊不定而变得更为辽阔。秋日棕褐色的光线,从森林和长达二十英里的断茬残株里反射出来,北风吹来,冲破了这道光晕。脚下的岩层和气层足有八百英尺深。
在我正前方,下面的农夫摆弄着犁(是那种老式犁,带轮子的架子上有一根控制杆)正在耕地,犁紧紧挨着壁垒一般的绿色的森林边缘,粗蛮地颠动着,前进迟缓。耳边不断传来什么东西呼啸而过的声音,肩膀放松下来;肌肉里充满了力量。气流钻进我的外套,如一层薄纱,又像刷子一样轻抚着我的皮肤。
风起风停如海之潮汐,呼啸旋转。冷风袭来,首先让人胸中浮荡起一种飞升的感觉,如哽如咽,气喘不定,好似风过于敏捷强烈,令人难以承受。之后,全身的血液都感觉到风,每一根纤维每一处神经都注入了新的活力。那从北吹来的风,我想要呼吸它,越多越好。
山很高,有云雀停在远处更高的地方鸣唱,仿佛悬浮在棕褐色的光晕里。最后,我转身朝护城河走去,目的地是最深的地方,那里有一处低矮的遮蔽,是一片山楂树丛,长得如栅栏般平齐,好像精心修剪出的篱墙,又或像在攀着墙壁生长——这无疑是风吹所致。荆豆植株花叶凋零,干枯的枝桠穿插在山楂树粗糙扭曲的枝干中间,如迎风之盾。在天然屏障的背风处,有火燃烧后残留下的木炭和灰烬,野营中用来架锅的木棍还搭在一起。
沿着小路下行,远处的山坡在薄雾中更显得雄伟险峻。看起来比眼前的山更高,当山的高度相差不大时,这种现象并不罕见。看起来,远处比眼下我们所处的位置要高,正如未来要比现在进步一样。沿着白垩质坑穴旁的小路走了一半,在路边的篱墙和分布散乱的灌木丛里,蔓延着灌木绵毛荚蒾——长着宽阔柔软的叶子,或红或黑的浆果,无精打采的。这里还有坚果,像大个的黑刺李和野生的西野李子。我想,从伦敦到南阿尔卑斯山脉走狄驰岭山丘应该是最近最方便了。因为狄驰岭山丘离伦敦太近了,很有可能被当成首都的郊区,但这里人迹罕至,只有山风陪伴。
[1] 布莱顿(Brighton):英格兰南部海滨城市。
[2] 克拉伯姆枢纽(Clapham Junction):伦敦南部郊区。
[3] 雷德希尔(Redhill):位于英国萨里郡。
[4] 狄驰岭山丘(Ditchling Beacon):南唐斯丘陵第三至高点,为白垩质山丘。
[5] 罗仃顿(Rottingdean):布莱顿著名小镇。
[6] 滑铁卢(Waterloo): 位于伦敦中心区,是兰贝斯区(London Borough of Lambeth)的一部分。
[7] 格雷特纳 · 格林(Gretna Green): 苏格兰南部村庄。
[8] 纳尔逊(1758.9. 29~1805.10.21):英国历史上著名的海军统帅。
[9] 瑞普·凡·温克尔(Rip Van Winkle):美国作家欧文(Washington Irving)的作品中人物名。瑞普在山上醉酒,酒醒下山,物是人非,世间已过20年。类似中国的“南柯一梦”。
[10] 丘陵型绵羊(Down):原产英格兰南部唐斯的丘陵型绵羊。
[11] 威尔德地区(the Weald):英格兰东南部地势抬升的森林地带。南唐斯山(Downs)和北唐斯山呈马蹄形环绕该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