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军的总帅德川家康将大本营设在了桃配山。
放眼一望。
除了松尾、南宫[1]和大平原之外,到处都充斥着战火的喧嚣声。
“不如趁此之机——”
三成盘算着,
“现在进攻家康的主阵,一定会旗开得胜。”
他站在笹尾的主峰上,心系刑部:
“刑部呢?”
凝视着刑部阵营所在的方向。
此次开战实为乾坤一掷,他最信赖的就是大谷刑部。刑部的大军已经渡过关藤川,与东军藤堂高虎、京极高知、织田有乐的军队展开浴血奋战。
轰——
嗒嗒嗒嗒——
分不清是山崩还是炮响的轰鸣声、兵将们的厮杀声、马匹的嘶鸣声,还有金属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源源不绝地涌入耳膜。绑着头盔的头不时会感到阵痛。
“刑部正在杀敌……”
三成朝着在远处杀敌的好友微笑着,脸上弥漫着欣慰的表情——刑部派人送来佐和山城的最后一封信突然映入眼帘,信上说毋须承诺,本次战役就将生命托付于三成。
“狼烟!狼烟!”
三成对着大本营的士兵们喊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一股黄色的浓烟直冲云霄。按之前的约定,以狼烟为信,己方阵营的小早川秀秋将派其手下一万五千兵马和吉川广家率领的大军下山从背后包抄敌军。
“怎么回事?五助,你去看看!”
三成感到焦急,让汤浅五助前去岛左近阵营。
左近也跺着脚——不管发多少次信号,可秀秋和广家就是不按约定行动。
就要错失良机了!
大谷刑部和小早川隆景也派特使前去催促。但是,秀秋军营派出一老臣,不得要领地回答着,顾左右而言他,闪烁其词。
同时,大约正午十分,家康也派了人前来,说:
“现在关原之战已进入白热化阶段,请遵守之前的约定,倒戈吧。”
如此催促多次仍不见他们有所行动,家康便说:
“被那小子算计了吗?”
他站在阵地里,咬着手指,而秀秋和广家的向背正是决定战争成败的关键,便下令:
“向秀秋阵营开炮。”
秀秋本就在观望形势,见东军的大炮便铺天盖地向他的阵营袭来——作出决定的时刻到了。秀秋的一万五千大军举旗倒戈,齐声呐喊着冲下山,突然六百门大炮一齐开火,从侧面袭击了大谷刑部的军队。
注释:
[1] 松尾、南宫:依次是松尾山(小早川秀秋据点)和南宫山(毛利辉元据点)。(译注)
山丘永别心坦荡
“果不出我所料。”
大谷刑部听说小早川秀秋背叛后嘟囔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事到如今,大势已去啊。”
刑部说着,就从四面撩起的轿子里探出身子。见状,士兵们忙说:
“哎呀,这里离敌兵实在太近了,我们这就带大人您转移。”
士兵们抬起轿子,朝着山丘的高处奔去。
步枪的子弹打到轿子的竹竿上,弹了出去。刑部便说:
“向南前进。”
侍者们已经故意将轿子藏在灌木丛的阴影里了,但这是刑部的命令,他们只好把轿子停在敌军一目了然的地方。
刑部在轿子里一动不动地用他所说的心之眼和心之耳关注着东军和西军纵横关原一带的激烈战斗。
再看刑部当日的装束——贴身穿着练绢[1]制地的双层小袖[2],外面披着直垂[3]铠甲,上有墨绘的蝴蝶纷飞图做点缀,没有戴头盔,青蓝色的丝制袋状头巾连着红色的护颊,绳结系在颚下。
……看见了!……听见了!
刑部心中像有面镜子一样,映照出时势的风云变幻。
现在,刑部身边只剩下五六十人。其他的部下与叛将秀秋的大军展开了交锋,杀敌三百五十人,己方也伤亡百名以上,后来整支军队便被打得四散了。也有兵将看到刑部的身影出现在山丘上,就气喘吁吁地聚拢而来,但那只是极少数。
他们一齐在刑部面前磕着头说:
“平塚因幡大人也战死了。”
“富田重政大人也壮烈牺牲。”
传来的都是己方悲壮的战败之报。
“嗯……嗯……”
刑部的脸上流出了脓血。家臣们眼里,这脓血好似血泪。
部将们几乎全军覆没,如落叶般飘零四散。而刑部,却还是沉默地坐在轿子里。
“……治部也只能止步于此了,可惜了一位英雄啊。”
刑部轻声念道,周围的人依稀能听见。
失明的眼睛这时突然看向旁边。在乱战中,发现了什么吧。
“是五助吗?”
刑部问道。
“是,五助见过大人!”
汤浅五助回来了。
刑部正等着他的报告,急切地问:
“成败如何?”
“事到如今,已经回天乏术了。”
刑部听到五助冷静的回答,应道,
“也许是吧。”
一如往常。
然后,静静地说,
“大家都上前来。”
刑部将众人集中起来,充血得睁不开的眼皮看向家臣们,
“难为你们了……有我这么个残疾将领,不能让大家凯旋,各位一直以来都尽忠职守,我刑部真是无以回报啊。”
“……”
兵马的杀戮声轰隆作响,在这让天空也在悲鸣、大地也沸腾的死亡旋风中,只有此处的刑部和兵将们静静地像呜咽的父母和婴儿一般。
“而且这份忠诚,延续到了这最后一天……”
终于,连刑部的声音也哽咽起来。家臣们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主人的容貌。
“……我这双眼睛要是看得到的话,真想与你们一同驰骋沙场,浴血奋战,像武士一样死得其所,但是我看不见。我决定自行了断。你们也自便,想要名垂千古之人不用在意我,去英勇杀敌吧。若是想回故乡的,或家有老人的,你们就逃走吧——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不管大家的选择如何,现在终将一别,至少让我再听听你们的声音,大家都上前来报上姓名作为永别,然后再走吧——”
“这……”
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但是已经能够听到山丘附近的河滩边有叫喊声和打斗声传来,那是敌军和仅存少数的己军。
“别犹豫了!”
刑部叱喝道。
四五十名家臣分别报上了自己平时的官位和姓名,然后告别刑部,拿起长枪,冲下山丘朝敌军杀了过去——连刑部不知姓名的牵马小兵也报上姓名杀敌去了。
“……只剩这些人了吗?”
“五助还留在刑部身边。”
“嗯,五助你先留下。”
刑部说着,像是冥想一般,在轿子里低头沉思着,突然莞尔一笑——那是同情那些趋功逐利、为功利变节、为功利打仗而呐喊的众人的讽刺之笑。
“好啊。不管何时何地,治部一直都是我的良友啊。我这身体就算是没有参战得以苟活,最多也只能撑五年或十年吧……我做了应做之事……至少不是受功利驱使而行动。这也是多亏了治部啊,偿了我想交挚友的夙愿。”
话音刚落,五助就看到了从山丘背后冲上来的敌兵。
“准备上路!”
五助对刑部喊道。
刑部答:
“来!”
说着便将身体探出轿子。汤浅五助看着刑部的脖子,“咻”地一声挥刀而下。然后,他抱起主人的首级,用袖子抱紧,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怒,冲向环绕着乱军的白雾之中。
注释:
[1] 练绢:经纬线均用生丝的纺织品经煮熬变软后的熟丝纺织品。(译注)
[2] 小袖:日本传统服饰之一,是现代和服的原型,因袖口开口较小而得名。(译注)
[3] 铠甲直垂:直垂是一种上衣下裙式服装,上衣交领,三角形广袖,胸前系带。此处的铠甲直垂指直垂样式的铠甲。(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