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今天治部大人本打算让隼人少爷也一同前来,刑部大人所料不错,治部大人确有思虑萦绕心头,得知刑部大人行军至佐和山城附近,他想借这次难得的机会与刑部大人面谈。在刑部大人您长途跋涉、艰苦行军之际,实乃不情之请,还劳您大驾绕道前往。主人让我如此转告。”
“要我……去佐和山城吗?”
“正是。”
彦右卫门透过竹帘观察着刑部的脸色,心想:“无论如何都要让刑部大人去主人的居城一趟,否则就有辱君命。”
“嗯……”
刑部并没有轻易点头,想想德川家康和石田三成的关系——自己已经行至垂井却停止行军、绕道去了佐和山城,这若是传入日夜兼程赶去讨伐上杉的其他诸侯耳中,他会遭到何等怀疑——这些后果当然也不得不考虑。
“嗯……三成这么说吗?……嗯……”
刑部口里不断重复着这句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回复的话,最终他的心逐渐倾向于那蛰居佐和山城、怀才不遇的好友。
“那我去吧……明日傍晚动身。”
“那,大人是说愿意前行了?”
“不可声张。”
“那是当然。”
彦右卫门回去后,近侍三浦喜太夫绕到庭院前,说:
“大人……我让先前那位女子收下了您所赐的金子,她欣喜万分,刚才在那儿远远地拜谢过大人,已经回去了。”
“有派人护送吗?”
“有,因为要走夜路,派了两个小兵护送前行。”
“不错,挺细心的嘛……有蚊子呢。”
“再熏一熏吧?”
“熏吧。”
喜太夫取了榧树叶,从边缘点起,叶子散发出来的烟蹿到房檐上,镰刀似的新月发出柔光,正照耀着那里。
刑部抬头看向月亮。脸上凸凹的痕迹就像涂了油一般,反射出幽蓝色的光。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瞬即逝……乳母应该也上年纪了,离开乳母有三十年了,与治部相识也有二十二年了。”
熏蚊子的榧树叶静静地燃烧着,时而有火星扑哧扑哧地飞散。
“喜太夫。”
“在。”
“把放在书院的麦糕拿来,再上碗茶。”
侍童刚把麦糕和茶端来,刑部一边说着“真是怀念啊”一边将麦糕捏小,放入口中说:“喜太夫,这是我幼时最爱吃的东西……好久没有尝到少年时那熟悉的滋味了。你也吃一个吧。”
喜太夫刚答谢完,注意力又转到其他方向传来的声音。那是马蹄“嘎登嘎登”地踩踏地面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墙外雷阵雨般嘈杂的士兵的脚步声。
“啊?……怎么回事?”
喜太夫刚从蚊香旁站起来,长枪队队长汤浅五助就前来报告:“毫无异常。”
喜太夫诧异地问:
“但是,刚才的声音……”
“没事,那是在我军之后出发的京极高知和佐佐行政的人马,他们正争先恐后地连夜行军。”
刑部装作没听见,用白布捂着流出脓水的脸颊,苦笑着说:
“真是贪功之人啊。听说这几天光是从淀和大坂出发的,就有七十多位大名和五万多名兵卒。只是去攻打上杉的会津一城而已,就如此大张旗鼓。反正要先到江户开作战会议,时日尚多,如此马不停蹄地连夜赶路,除了贪功之外还能为何?只想博得德川内府眼熟而不惜连夜赶路,那些目光短浅的大名打的如意算盘,一眼就能看穿了,还真是可怜啊……啊哈哈哈哈,想想就觉得热。”
心耳心眼战沙场
“左近,他们还没到吗?”
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在佐和山的房间里,见天色渐暗便等得不耐烦了。
岛左近,已过世的太阁殿下丰臣秀吉甚至说他“跟着石田真是大材小用”,今天则是三成安排的唯一一名近侍,在隔壁的宾客房里答道:“啊……刑部大人来了。”
说着便起身前去迎接。
湖水仍旧很明亮。琵琶湖北面的群山,对岸的比睿山、四明岳等都已被夜色缠绕,湖水反射出的蓝色暮光倾泻在城郭大走廊的木板上。
“居城很不错啊。”大谷刑部一边称赞,一边让侍者牵着手指的前端,走了过来。
“这里背靠伊吹山的要害,同时占据北国街道和东海道这两条要道,若是驱舟而去,转眼便可入京——而且这绝佳之景,很适合享受宁静和悠然自得的生活啊。”
好像看得见一般,刑部先面朝湖边,接着又缓缓转向城楼的庭院,问,
“是这儿吗?”
说着就坐了下来。
很快三成也来了,说:“刑部,好久不见啊。”
“是啊……”刑部面向来声处,“治部吗?久违了。”说着,微微低头示意。
三成凝视着好友这被白绢包着的头,问:“你要坐阵后方啦?”
“何出此言?”
“你还带着病呢。”
“打仗,靠的不是肉搏,是气势——要是认为自己不行的话,我吉继也不会有今时今日了。”
“哼……你还是老样子。”三成的微笑爬上了脸颊,端起了一杯酒,“喝一杯吧。”
“我喝茶吧。”
“酒呢?”
“戒了。”
“堂堂刑部也战胜不了疾病,竟然连酒都戒掉了吗?”
“不是……是因为这个。”刑部用手指着自己像贝壳肉一般红肿糜烂的双眼说,“一喝酒,这个就会恶化。就算不喝,最近也看不大清楚了。”
“……看不清吗?”
“嗯……你离我这么近,我也只能看到像用墨笔勾画那般模糊的影子。真想再看一次治部开怀一笑的容颜啊。”
“如此严重吗?”三成痛心地皱着眉头,刑部的病情比他想象中的更严重。仔细一看,刑部的身体都还活动自如。虽然从刚才开始他就没动过左手,那是左手被白布挂在脖子上的缘故,刑部的容貌可是走了样了,似乎连灯火都不忍心照亮他的脸,。
为好友伤怀的三成脸色暗淡下来,像是很气馁。
“唯一一个值得信赖的好友,如今拖着这副病体。”三成在心中长叹了一声。
湖边的夜风,吹起了阵阵凉意。两人毫不在意摇晃的灯火,沉默了一阵子。
“……但是刑部。”
“嗯?”
“你刚才所说的气势,要是之前自然如此,可现在你都看不清楚,即便是上了战场,又如何杀敌呢?……还是因为内府声讨,才不得不勉强出兵?”
“内府的……”刑部听出了言外之意,“治部,你是在讽刺我啊。”
“世人这么想,再自然不过了。”
“外人我不管,刑部我这人从不求荣华富贵。而且我对秀赖公[1]是忠心耿耿,无心追随德川内府——盼只盼秀赖公健健康康的、早日长大成人,祈求天下在秀赖公成人之前一片太平——因此才听命于德川内府,没有拒绝此次出征。”
“是吗……但我担心你能否上战场啊。”
“说这话可不像你。两人刀锋相向,用的不是剑,而是精神。说来,打仗是用眼吗?用眼能指挥吗?要是有个只会根据肉眼所见阵型和军情打仗的傻瓜,早就溃不成军了——也就是说,大将指挥作战,靠的是洞察秋毫的活眼,所谓活眼,就是指心之眼……我的心之眼还没有瞎。”
“原来如此。”
“不止如此,”
听到刑部血气方刚的语气,三成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
“还有耳朵。这对耳朵,若将它用做心之耳,足不出户也能听到天下的变动、军队的脚步声,就连火药枪的子弹声也不会错过,还可以很好地掌握三军的配备。人就算是被堵住鼻子、蒙住眼睛,也不会像常人所想的那样不便呢。”
“我明白了。”
“但是,我不惜戒酒,心有迷恋地珍惜只看得到四五尺范围之内的眼睛,还有其他理由……像拿筷子,上厕所之类的生活起居中的琐碎小事,也不能总是麻烦近侍们啊。”
想到这位好友也曾拥有过的风华正茂的青春,三成几乎落泪。
注释:
[1] 秀赖公:指丰臣秀吉之子丰臣秀赖。丰臣秀吉病逝后,时年6岁的丰臣秀赖继承将军之位。(译注)
湖心漫话夜渐浓
“说来,”三成重新端坐着说道:“这次德川内府讨伐上杉一事,刑部有何看法?”
刑部应声而答:“治部,”然后向治部又靠近了一些,“原来今夜想要见我是为了这件事啊。”
“嗯!我想听听刑部的意见。”
“听了我的意见又能如何?治部一定也自有高见吧。”
“我的真意,之后自会言明。”
“那我就先一表拙见了。上杉景胜造反那是迟早的事,直江兼续此次举兵也是势在必行。当下,敢与德川内府直接对抗的勇者,普天之下只有二人,其中一人是直江,另一人近在眼前,就是治部你啊。”
刑部似乎没有看到三成的苦笑,他拿出白布,不时地揉着发痛的眼皮,
“但是直江此番举兵,正可谓是‘昙花一现’啊。要预计这次战争的结果嘛,我敢断言,很遗憾,纵然他是北国第一的英杰,不出多日,也一定败下阵来——因为他相信的是猛将强兵,却不知人心所向何处,也不知诸侯是否拥戴上杉和直江,虽拥有雄韬武略却不能洞悉天下风云变幻。”
三成抬头直盯着天花板,他沉默着,一动不动地听着。
“本来,已故太阁殿下出征朝鲜就已经改变了当时的局势。此后日本就脱离了乱世,同时,人们对于征战心生厌倦,之后的战争都是为了消除战争而战,不过是为了确定真正的统治者而战。然而,太阁殿下过世后,不论是兴修大佛殿,乃至诸多大工程,丝毫没有引起民众的不安,因此,民众不知从何时起也愿意服从德川内府的政策,诸侯争相造访德川幕下,否则大坂城和德川家的领土也不会出现七三分的状况。此次进攻会津,内府一声令下,当日就有七十多名诸侯挥军东下就是证据。诸侯们畏惧家康的一颦一笑而争先恐后之态,固然可耻……但是,那是时势所向,不容小觑。直江兼续视内府为敌,却没意识到这是在与时势为敌。”
“但是,刑部,”
“干嘛?”
“直江也不是为了私人恩怨而举兵——至少,他的内心也是为已故的太阁殿下尽忠啊。”
“非也。”刑部将手从膝盖上稍稍抬了起来,做出摆手的姿势,“治部,想要看清他的真意,太难了。直江也是个人物。”
“旁人我不知,但是我三成相信他。直江兼续无疑也是一个为丰臣家着想的人。家康转眼就背叛了在已故太阁殿下灵前立下的誓约,逐渐将秀赖公的天下揽入自家手中,他是无法对此卑劣行径视而不见的好汉。”
“可能是吧……”刑部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若真如此的话,就算是战败,我也会为他感到欣慰。”
“随你怎么想吧,刑部!”三成气得耳朵涨得通红。
刑部将榻榻米窸窸窣窣地移向三成,三成则坐直了身体说:“直到昨天,各个诸侯国的大名小名,武士和平民都还在赞美已故太阁殿下的恩德,如今,他们便仿佛非德川内府不服似地拥戴他——人心薄如纸——这世道,刑部你不感到愤慨吗?”
“我感到恐惧。”
“何谓恐惧?”
“人们的喜新厌旧,使得人民拥戴的统治者说变就变,民众的这种力量及其善变的性格都令人恐惧——武家或许会认为天下是靠自己的武力打拼而来,其实不然,天下的归属是靠民众决定的。”
“不,那也不一定——他们不知如何正确选择——比如说,像德川内府这种老狐狸,我们决不能把天下交给他!若是不顾秀赖公,如内府所愿,乖乖地将天下献上,我们死后哪还有脸去见已故的太阁殿下呀!”
“那么——治部真意为何?”
“我认为现在正是天赐良机。”
“现在?”
“今年秋天,直江占据了北国和东国,内府的援军又都正从远方赶来助阵的路上,我们请求秀赖公发文书,让西边的毛利辉元和岛津义弘也起兵。”
“且慢!”刑部压住了三成的声音,忙问,“你早就与直江取得了联系啊——上杉的举兵,也是你的计谋吗?”
三成正等着刑部开口问这句话,应道:“正是!”
“嗯……”
“刑部……”
“……”
“刑部!既然我已和盘托出,你可一定要助我一臂之力啊。”
“这些话——除了我,你还对谁说过?”
“安国寺惠琼[1]。”
“安国寺?……嗯,你想拉拢毛利辉元啊。”
“他一定会起兵的。”
“这个可难说了。”
“不会的。”
“不,我不是说毛利,而是这个计划。我怎么想都认为没有胜算……你真是让我为难啊。”
刑部的肋骨动了动,喘了一大口气,他那没有肤色的皮肤,因为担心好友而充满了忧郁。就像脖子上的筋被挑断了一样,他久久地没能抬起头来。
注释:
[1] 安国寺惠琼:日本战国时代、安土桃山时代任安国寺住持,为毛利辉元负责交涉等外交事宜。(译注)
遥想当年品清茶
对于三成的企图,刑部并没感到意外——但是,他苦口婆心地劝着三成,说他的计划毫无胜算。
假使这次计划能够成功,结果真能如三成所愿吗?
再来看三成试图拉拢的毛利家,现在像毛利辉元这样的人不足为信;说到直江兼续,搞不好,大有可能已经与德川联手了——因为上杉背后的伊达政宗没有起兵——倘若伊达发兵,当然会与德川联合。三成想同时假借伊达和上杉两家之力,不论是从地形上看,还是从两家世代恩怨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而其他计入盟军的人,他们的耐性如何,可信度高吗?比如说小早川秀秋和宇喜多秀家——其次,不,首先——
治部少辅三成本身的声望尚不足以成就此等大事,论为人处世,他又总将太阁大人挂在嘴边。对于他的才智、诚意、清廉,以及所行之事皆有道可循的这几点,世间都承认他是当代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是德望又是另外一回事,是否可靠也另当别论。比起内府,三成过于年轻,而且在南征北战的武士眼中,他头脑敏锐、身材纤瘦,看上去就是所谓的文官,和武士们性情不合,太阁在世时就是如此。
其次、再次、再者——刑部又列举出了几个理由。
“治部,拜托你放弃这次的计划吧。”
刑部满脸诚意,接着又咬着牙根说道,
“我不明白,既然你都与安国寺商谈——至少在动员直江兼续之前,为什么没派人赶去敦贺城告诉我一声呢?这让我懊恼极了,都怪平时疏远了。”
三成似乎被说中了痛处,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