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魏晋玄学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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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嵇康(1)

《三国志》卷二十一《魏书·王粲传》:

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至景元中,坐事诛。(康字叔夜。案《嵇氏谱》:康父昭,字子远,督军粮治书侍御史。兄喜,字公穆,晋扬州刺史、宗正。喜为康传曰:“家世儒学,少有俊才,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量。学不师授,博洽多闻,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性好服食,尝采御上药。善属文论,弹琴咏诗,自足于怀抱之中。以为神仙者,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致。至於导养得理,以尽性命,若安期、彭祖之伦,可以善求而得也;著《养生篇》。知自厚者所以丧其所生,其求益者必失其性,超然独达,遂放世事,纵意於尘埃之表。撰录上古以来圣贤、隐逸、遁心、遗名者,集为传赞,自混沌至于管宁,凡百一十有九人,盖求之於宇宙之内,而发之乎千载之外者矣。故世人莫得而名焉。”

虞预《晋书》曰:康家本姓奚,会稽人。先自会稽迁于谯之铚县,改为嵇氏,取“稽”字之上,加“山”以为姓,盖以志其本也。一曰铚有嵇山,家于其侧,遂氏焉。

《魏氏春秋》曰: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之游者,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邪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於竹林,号为七贤。钟会为大将军所昵,闻康名而造之。会,名公子,以才能贵幸,乘肥衣轻,宾从如云。康方箕踞而锻,会至,不为之礼。康问会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有所闻而来,有所见而去。”会深衔之。大将军尝欲辟康。康既有绝世之言,又从子不善,避之河东,或云避世。及山涛为选曹郎,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因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大将军闻而怒焉。初,康与东平吕昭子巽及巽弟安亲善。会巽淫安妻徐氏,而诬安不孝,囚之。安引康为证,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济世志力。钟会劝大将军因此除之,遂杀安及康。康临刑自若,援琴而鼓,既而叹曰:“雅音於是绝矣!”时人莫不哀之。初,康采药於汲郡共北山中,见隐者孙登。康欲与之言,登默然不对。逾时将去,康曰:“先生竟无言乎?”登乃曰:“子才多识寡,难乎免於今之世。”及遭吕安事,为诗自责曰:“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下,今愧孙登。内负宿心,外赧良朋。”康所著诸文论六七万言,皆为世所玩咏。

《(嵇)康别传》云:孙登谓康曰:“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称康临终之言曰:“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固之不与。《广陵散》於今绝矣!”与盛所记不同。

又《晋阳秋》云:康见孙登,登对之长啸,逾时不言。康辞还,曰:“先生竟无言乎?”登曰:“惜哉!”此二书皆孙盛所述,而自为殊异如此。

《(嵇)康集目录》曰:登字公和,不知何许人,无家属,於汲县北山土窟中得之。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发自覆。好读《易》鼓琴,见者皆亲乐之。每所止家,辄给其衣服食饮,得无辞让。

《世语》曰:毌丘俭反,康有力,且欲起兵应之,以问山涛,涛曰:“不可。”俭亦已败。

臣松之案《本传》云康以景元中坐事诛,而干宝、孙盛、习凿齿诸书,皆云正元二年,司马文王反自乐嘉,杀嵇康、吕安。盖缘《世语》云康欲举兵应毌丘俭,故谓破俭便应杀康也。其实不然。山涛为选官,欲举康自代,康书告绝,事之明审者也。案《(山)涛行状》,涛始以景元二年除吏部郎耳。景元与正元相较七八年,以《涛行状》检之,如《本传》为审。又《钟会传》亦云会作司隶校尉时诛康;会作司隶,景元中也。干宝云吕安兄巽善於钟会,巽为相国掾,俱有宠於司马文王,故遂抵安罪。寻文王以景元四年钟、邓平蜀后,始授相国位;若巽为相国掾时陷安,焉得以破毌丘俭年杀嵇、吕?此又干宝疏谬,自相违伐也。

康子绍,字延祖,少知名。山涛启以为秘书郎,称绍平简温敏,有文思,又晓音,当成济者。帝曰:“绍如此,便可以为丞,不足复为郎也。”遂历显位。

《晋诸公赞》曰:绍与山涛子简、弘农杨准同好友善,而绍最有忠正之情。以侍中从惠帝北伐成都王,王师败绩,百官皆走,惟绍独以身扞卫,遂死於帝侧。故累见褒崇,追赠太尉,谥曰忠穆公。)

(605—607页)《晋书》卷四十九《嵇康传》: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也。其先姓奚,会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铚有嵇山,家于其侧,因而命氏。兄喜,有当世才,历太仆、宗正。

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以为神仙禀之自然,非积学所得,至于导养得理,则安期、彭祖之伦可及,乃著《养生论》。又以为君子无私,其论曰:……其略如此。盖其胸怀所寄,以高契难期,每思郢质。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邪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戎自言与康居山阳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康尝采药游山泽,会其得意,忽焉忘反。时有樵苏者遇之,咸谓为神。至汲郡山中见孙登,康遂从之游。登沉默自守,无所言说。康临去,登曰:“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康又遇王烈,共入山,烈尝得石髓如饴,即自服半,余半与康,皆凝而为石。又于石室中见一卷素书遽呼康往取,辄不复见。烈乃叹曰:“叔夜志趣非常而辄不遇,命也!”其神心所感,每遇幽逸如此。

山涛将去选官,举康自代。康乃与涛书告绝,曰:……

此书既行,知其不可羁屈也。

性绝巧而好锻。宅中有一柳树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锻。东平吕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康友而善之。后安为兄所枉诉,以事系狱,辞相证引,遂复收康。康性慎言行,一旦缧绁,乃作《幽愤诗》,曰:(《幽愤诗》略)

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及是,言于文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因谮“康欲助毋丘俭,赖山涛不听。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帝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

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帝寻悟而恨焉。初,康尝游于洛西,暮宿华阳亭,引琴而弹。夜分,忽有客诣之,称是古人,与康共谈音律,辞致清辩,因索琴弹之,而为《广陵散》,声调绝伦,遂以授康,仍誓不传人,亦不言其姓字。

康善谈理,又能属文,其高情远趣,率然玄远。撰上古以来高士为之传赞,欲友其人于千载也。又作《太师箴》,亦足以明帝王之道焉。复作《声无哀乐论》,甚有条理。子绍,别有传。

(1369—1374页)徐案:嵇康事迹,多具于上述两文中,然唐人《晋书》之载,多据《世说新语》、《魏氏春秋》等前世之书,因较为集中,故不惮烦而引之。惟《世说新语》之不载于《晋书》者,则列之于下。后文“阮籍”条亦作如是处理。另,“养生论”和“声无哀乐论”皆是玄学重要命题,亦是嵇康论文之重点,然魏晋玄学士人于此并无太多发挥,故姑附录于此,不另作“题目”。《世说新语·文学》第21则:

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

(211页)嵇康《养生论》:

世或有谓:神仙可以学得,不死可以力致者;或云:上寿百二十,古今所同,过此以往,莫非妖妄者;此皆两失其情。请试粗论之: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而世皆不精,故莫能得之。何以言之?夫服药求汗,或有弗获,而愧情一集,涣然流离;终朝未餐,则嚣然思食,而曾子衔哀,七日不饥;夜分而坐,则低迷思寝,内怀殷忧,则达旦不暝;劲刷理鬓,醇醴发颜,仅乃得之,壮士之怒,赫然殊观,植发冲冠;由此言之: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

(《嵇康集校注》,143—145页)向秀《难养生论》:

难曰:若夫节哀乐,和喜怒,适饮食,调寒暑,亦古人之所修也。至于绝五谷,去滋味,寡情欲,抑富贵,则未之敢许也。何以言之?夫人受形于造化,与万物并存,有生之最灵者也。异于草木,草木不能避风雨,辞斤斧;殊于鸟兽,鸟兽不能远纲罗,而逃寒暑。有动以接物,有智以自辅。此有心之益,有智之功也。若闭而默之,则与无智同。何贵于有智哉?有生则有情,称情则自然,若绝而外之,则与无生同。何贵于有生哉?且夫嗜欲;好荣恶辱,好逸恶劳,皆生于自然。夫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崇高莫大于富贵。然富贵,天地之情也。贵则人顺己以行义于下;富则所欲得以有财聚人,此皆先王所重,关之自然,不得相外也。

(《嵇康集校注》附,161—163页)嵇康《答难养生论》:

答曰:所以贵智而尚动者,以其能益生而厚身也。然欲动则悔吝生,智行则前识立;前识立则志开而物遂,悔吝生则患积而身危。二者不藏之于内,而接于外,只足以灾身,非所以厚生也。夫嗜欲虽出于人,而非道之正。犹木之有蝎,虽木之所生,而非木之宜也。故蝎盛则木朽,欲胜则身枯。然则欲与生不并久,名与身不俱存,略可知矣。而世未之悟,以顺欲为得生,虽有后生之情,而不识生生之理。

(《嵇康集校注》,168—169页)牛僧孺《养生论》:

僧孺尝读嵇康《养生论》曰:“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下可数百年,至于调节嗜欲,全息正气,诚尽养生之能者。僧孺以养身之于养生,难与易相远也,所以康能著其论而陷大辟,盖能其易而不能其难者也。且天地禀生之道众,而贵之者寡,然而贵乎生,以有用于道也,生而无用,焉贵其生矣,而又况康不能养乎哉!且康居于是世,能忘名利之名,而不能使人忘其名,能忘其情欲之情,而不能自忘其情,能忘已喜怒于内,而不能防人之喜怒于外,虽其名利、情欲、喜怒之心,不改乎内,而能致其康宁焉,硕大焉?犹善豢者之犬彘肥腯,适足使屠侩之刃促乎己矣!出而处,语而默,是养其生者也;处而语,出而默,生其丧矣。沮焉溺焉。道无邪,行无诡,言中规,行中矩,而得其时,是养生于出处者也。孔焉孟焉,可而仕,否而退,是养生于出处语默之间者也。若中散者,栖乎下不可谓出,扬其名不可谓默,非出处则在用中于礼义人伦之道也。礼者道之器也,而肆情傲物,蔑弃冠服,是礼之大丧也。礼丧而道丧,则钟会欲无恶,晋王欲不刑之,不可得也。然康之为人,区区不列于中人,岂欲引而论之哉?以折文垂论,则人之中者引而惑必众,故不得不明也。先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又有患难以相死,此则得死,此则得道得死而为寿,不以非道得生而为寿也。仁如比干而剖死,直如屈原而溺死,廉如介推而焚死,忠如萧望之而药死,而道存洋洋乎不已。予谓所存之生至遂大,是能养生者。若碌碌愚生,不以五常之道为人,予焉知其寿欤?焉知其昆虫欤?木石欤?灵蛇千年,予不知其寿也;石有时而泐,予不知其久也;葵能卫其足,予不知其全也。若康之养生,有类是也,适为下矣,又况不能类之者哉?呜呼!能养生于道者,生死长短可也。

(《全唐文》卷六百八十二,6969—6970页)李贽《焚书》卷五:

嵇、阮称同心,而阮则体妙心玄,一似有闻者,观其放言,与孙登之啸可睹也。若向秀注《庄子》,尤为已见大意之人,真可谓庄周之惠施矣。康与二子游,何不就而问道。今读《养生论》,全然不省神仙中事,非但不识神仙,亦且不识养生矣。何以当面蹉过如此耶?以此聪明出尘好汉,虽向、阮亦无如之何,真令人恨恨。虽然,若其人品之高,文辞之妙,则岂七贤之所可及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