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魏晋玄学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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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言意之辨(2)

(《王弼集校释》,609页)嵇康《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可尽言。

(《嵇康集校注》,15—16页)卢谌《赠刘琨并书》:

《易》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书非尽言之器,言非尽意之具矣。况言有不得至于尽意,书有不得至于尽言邪……谁谓言精?致在赏意。不见得鱼,亦忘厥饵。遗其形骸,寄之深识。

(《文选》卷二十五,1179—1183页)欧阳建《言尽意论》:

有雷同君子问于违众先生曰:“世之论者,以为言不尽意,由来尚矣。至乎通才达识,咸以为然。若夫蒋公(济)之论眸子,钟(会)傅(嘏)之言才性,莫不引此为谈证。而先生以为不然,何哉?”

(《全晋文》卷一百九,2084页)何劭《赠张华》:

四时更代谢,悬象迭卷舒。暮春忽复来,和风与节俱。俯临清泉涌,仰观嘉木敷。周旋我陋圃,西瞻广武庐。既贵不忘俭,处有能存无。镇俗在简约,树塞焉足摹?在昔同班司。今者并园墟。私愿偕黄发,逍遥综琴书。举爵茂阴下,携手共踌躇。奚用遗形骸,忘筌在得鱼。

(《文选》卷二十四,1135页)张韩《不用舌论》:

论者以为心气相驱,因舌而言,卷舌翕气,安得畅理。余以留意于言,不如留意于不言。徒知无舌之通心,未尽有舌之必通心也。仲尼云,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是谓至精,愈不可闻。枢机之发,主乎荣辱,祸言相寻,召福甚希,丧元灭族,没有余哀。三缄告慎,铭在金人。留侯不得已而掉三寸,亦反初服而效神仙;灵龟启兆于有识,前却可通于千年。鹦武猩猩,鼓弄于笼罗,财无一介之

存,普天地之与人物,亦何屑于有言哉。

(《全晋文》卷一百七,2077页)徐案:张韩,其人无考。严可均《全晋文》卷一百七列其文于张翰之后,并加按语曰:“案:‘韩’疑‘翰’之误”。此文论“不用舌”之优,意谓言为召祸之由,与玄谈之言意之辨不甚相关。若考之晋代张翰之谨慎及其行迹,则张韩或为张翰,甚有可能。

《世说新语·文学》第16则:

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余嘉锡案:《公孙龙子》有《指物论》,谓物莫非指。《庄子·天下篇》载惠施之说曰:“指不至,至不绝”,此客盖举《庄子》以问乐令也。陆德明《释文》引司马云:“夫指之取物,不能自至,要假物,故至也。然假物由指不绝也。一云指之取火以钳,刺鼠以锥。故假于物,指是不至也。”夫理涉玄门,贵乎妙悟,稍参迹象,便落言诠。司马所注,诚不如乐令之超脱。今姑录之,以存古义。其他家所释,咸无取焉。嘉锡又案:乐令未闻学佛,又晋时禅学未兴,然此与禅家机锋,抑何神似?盖老、佛同源,其顿悟固有相类者也。)

(205页)《世说新语·文学》第21则:

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

(211页)《世说新语·文学》第58则:

司马太傅问谢车骑:“惠子其书五车,何以无一言入玄?”谢曰:“故当是其妙处不传。”

(239页)《世说新语·文学》第75则:

庾子嵩作《意赋》成,从子文康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256页)《世说新语·轻诋》第24则刘孝标注引《支遁传》:

遁每标举会宗,而不留心象喻,解释章句,或有所漏,文字之徒,多以为疑。谢安石闻而善之曰:“此九方皋之相马也,略其玄黄,而取其俊逸。”

(843页)康僧渊《代答张君祖诗序》:

省赠法頵诗,经通妙远,亹亹清绮。虽云言不尽意,殆亦几矣。夫诗者,志之所之,意迹之所寄也。忘妙玄解,神无不畅。夫未能冥达玄通者,恶得不有仰钻之咏哉!吾想茂得之形容,虽栖守殊途,标寄玄同,仰代答之。未足尽美,亦各言其志也。

(《晋诗》卷二十,1075页)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言意之辨》:

夫玄学者,谓玄远之学。学贵玄远,则略于具体事物而究心抽象原理。论天道则不拘于构成质料(Cosmology),而进探本体存在(Ontology)。论人事则轻忽有形之粗迹,而专期神理之妙用。夫具体之迹象,可道者也,有言有名者也。抽象之本体,无名绝言而以意会者也。迹象本体之分,由于言意之辨。依言意之辨,普遍推之,而使之为一切论理之准量,则实为玄学家所发现之新眼光新方法。王弼首唱得意忘言,虽以解《易》,然实则无论天道人事之任何方面,悉以之为权衡,故能建树有系统之玄学。夫汉代固尝有人祖尚老庄,鄙薄事功,而其所以终未舍弃天人灾异通经致用之说者,盖尚未发现此新眼光新方法而普遍用之也。

由此言之,则玄学统系之建立,有赖于言意之辨。但详溯其源,则言意之辨实亦起于汉魏间之名学。名理之学源于评论人物。

……

因此言为象之代表,象为意之代表,二者均为得意之工具。吾人解《易》要当不滞于名言,忘言忘象,体会其所蕴之义,则圣人之意乃昭然可见。王弼依此方法,乃将汉易象数之学一举而廓清之,汉代经学转为魏晋玄学,其基础出此而奠定矣。

王弼之说起于言不尽意义已流行之后,二者互有异同。盖言不尽意,所贵者在意会;忘象忘言,所贵者在得意,此则两说均轻言重意也。惟如言不尽意,则言几等于无用,而王氏则犹认言象乃用以尽象意,并谓“尽象莫若言”,“尽意莫若象”,此则两说实有不同。然如言不尽意,则自可废言,故圣人无言,而以意会。王氏谓言象为工具,只用以得意,而非意之本身,故不能以工具为目的,若滞于言象则反失本意,此则两说均终主得意废言也。

……

夫得意忘言之说,魏晋名士用之于解经,见之于行事,为玄理之骨干,而且调和孔老。及至东晋佛学大盛,此说黜格义之比附,而唱法华诸经之会通,于是一则弃汉代之风,依魏晋之学;二则推翻有部,专弘般若;三则同归殊途,会合三教。又按佛经事数密如稠林,不但毗昙书中,罗列满纸,即般若诸经,亦逐项破斥,此既中华所无,故颇不易悟,然废言落筌之方既通行当代,故通释佛典者只需取其大意,略其名相,自不害其弘旨。故晋人佛教撰述殊不以事数为意,大异于隋唐之注疏。即如僧肇,实得印度学之精髓,而文字不用名相,其面目与玄学家之论说同(参看《文心雕龙·论说篇》)。夫佛经事数,华人所难,而领会大意则时风所尚。晋代人士既变佛经之烦重,为玄学之“会通”,自易为学术界所接受。然则以言说为方便,非但为当日释家之紧要条目,而佛学之大见流行盖亦系于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