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960年2月10日,星期三。帕斯捷尔纳克70诞辰。他牢牢记得这一天,这一天是伟大诗人普希金的忌辰。
几天后,帕斯捷尔纳克病倒了。
弥留之际
帕斯捷尔纳克的身体本来很健壮,又喜欢从事体力劳动,大家都认为他是个铁打的汉子。自从搬到彼列捷尔金诺作家村以后,一年四季少不了带着家人在自己的大院里翻耕、种树、种菜、担水、浇花、收获土豆和各种果实。
《日瓦戈医生》事件严重地挫伤了他的健康与元气,导致癌症的发展。
病情一天比一天重,全身发烧,疲惫、头昏、郁闷。家人准备送他去医院,他执意不去。季娜伊达把医生请到家里来。心电图显示他患的是心肌梗塞。这次是继8年前的第二次犯病。
帕斯捷尔纳克一连几夜睡不熟,常失眠,白天他同样不能入睡,很痛苦。
奥莉娅几次想到大别墅来看望他,但大别墅的人不放她进去。看来,大别墅里除了帕斯捷尔纳克本人外,都不欢迎她。她只好天天都守在大门口,向出出进进的人打听帕斯捷尔纳克的病情。
季娜伊达虽然非常讨厌奥莉娅,可是当帕斯捷尔纳克的病情日益恶化时她想让他们再见一面。她以为帕斯捷尔纳克会有这种要求,只是不便开口。“你是否想见见奥莉娅?”她叹了一口气,“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可以让她来见你,也可以让50个和她一样漂亮的女人来见你。你尽管说吧……”家中其他人也提出过这样的建议。
帕斯捷尔纳克摇了摇头。他的拒绝反倒弄得季娜伊达和家人有些莫明其妙了。莫非他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憔悴的样子?也许他们二人关系破裂了?
帕斯捷尔纳克不想见任何人了。他说:“我谁都爱,但我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仅仅是腹内与肺内的混乱,而混乱是无法爱任何人的。”
帕斯捷尔纳克的病情也有过好转的时刻,头脑清醒过一阵。
这时他就向家属讲述自己的梦,对护理人员表示歉意:
“我病了,麻烦你们来护理我,真对不起……”稍稍缓口气,又说:“都怪我自己。我早就感到心中沉闷,不舒服,有时左肩胛骨酸痛,以为情况不严重。有时疼得要命,又不肯告诉家人……”过了一会儿,又开了口:“我以为凭自己的抗病毅力可以恢复起来。结果我错了,弄到这个地步,全怪我自己呀……”
有一天,他又睡不着。坎坷荣辱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在他的脑海里搅得他昏头胀脑。他对护理医生说:他的病只有两处:一是心脏,二是腹部。经过一番沉思后,语重心长地喃喃道:“病情结束了,甚至生命结束了,我的问题也不会结束。”他徐徐地喘了口气:“人们将来还会谈论我,最后大家才能承认我。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会心地淡淡地笑了一笑,他讲话的声音微弱,但语气里包涵着自审与自豪。
帕斯捷尔纳克盼望能与离别多年的小妹见一面!自从1921年父母和两个妹妹出国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帕斯捷尔纳克清醒时,曾提出要见利季娅妹妹。家人立刻往伦敦拍去电报。第二天,星期六,利季娅回电说,已开始办理护照。过了一天,又来了一封电报,接着又打来电话,说利季娅决定乘飞机来莫斯科。星期天晚上,帕斯捷尔纳克的两个儿子去机场迎接小姑妈,可是没有接到。后来才得知:苏联有关单位至今还没有发给她入境签证。
9时30分,帕斯捷尔纳克把季娜伊达叫到身边,请别人先出去。他要与妻子告别,声音颤颤悠悠:
“我热爱生活,现在仍然热爱生活,我和生活告别并不悔恨:
因为周围庸俗的事太多,不仅我们国内如此,外国也是如此。反正我是不会和这种现象妥协的……昏花的双眼已经看不清楚妻子的面颊,但他知道妻子仍和当年一样的美丽可爱。他让季娜伊达俯下身去,他用枯干的双唇轻轻地亲吻妻子,对妻子表示终生的感激。
帕斯捷尔纳克让季娜伊达把儿子们唤来。当他们走到父亲身边时,帕斯捷尔纳克的声音已微乎其微。他告诉儿子们,他已为他们的生活做了经济上的安排,这些事小姑妈利季娅都知道。
“我多么想见到小妹呀……”
苏联当局仍然没有发给利季娅入境签证。
帕斯捷尔纳克说一字停一下,停顿的时间拉得越来越长。在第25次停顿时,呼吸中断了,时间是19印年5月加日,晚11时20分……
讣告
1960年6月1日,《文学与生活报》刊出了一条消息:
“苏联文学基金会理事会通告:本会会员、作家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长期重病之后,于今年5月30日逝世,享年71岁,谨向亡者家属致哀。”
1960年6月2日同一讣告又刊在苏联作家协会办的刊物《文学报》上。
冷冰冰的、毫无感情的措辞,说明官方对这位诗人的态度。
他不是作家协会的会员,仅仅是文学基金会的会员。读者从这条讣告中无法知道何日何时在何地举行追悼会。当权者嫉恨这位向往自由的诗人,又害怕人民群众借悼念这位诗人的机会举行游行示威。有人说:“这不是和追悼普希金的情况一样吗?”
与官方讣告形成强烈反差的是6月2日在基辅火车站墙上出现的一张手写的通知:
当代伟大诗人之一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于1960年5月10日至31日之间与世长辞。追悼会将于今天15时在彼列捷尔金诺举行。
这则通知张贴出以后,不知被什么人给撕掉了。过了不久,同样一张通知又贴了出来。又被撕掉了,又贴了出来。反反复复,一直持续到下午。
诗人走了。
诗人走了
他的遗体从卧室移到放钢琴的音乐室里。他身上穿着父亲当年赠给他的西装。这是他最爱的一套衣服,也是他惟一的一套像样的“礼服”。
帕斯捷尔纳克躺在床上,表情异常安详,似乎连脸上的皱纹也消失了。
官方害怕群众闹事,专门派了文学基金会的两名领导去主持帕斯捷尔纳克的追悼会。
著名的女钢琴家尤金娜很早很早就赶来了。她坐在钢琴前,沉思了半晌。帕斯捷尔纳克听过多少次她的弹琴,琴声无形地交流着他们的心语。今天,她最后一次为老友演奏,为诗人送行。
她在琴声中灌注了对诗人的全部爱,她深信他会听见。从清晨她就不停地弹奏舒伯特的曲子以及柴可夫斯基的《悼念伟大的演员》。
里希特来了。这位名扬世界的钢琴家弹奏了巴赫的作品和贝多芬的奏鸣曲——葬礼进行曲。里希特和尤金娜一样,把帕斯捷尔纳克视为自己的艺长与知音。
这两位钢琴家前来凭吊并演奏哀歌,表现出真正的艺术家高风亮节的气概。当某些“老友”远远回避时,他们却公开地表示了自己与帕斯捷尔纳克的亲近。
有人在遗体上放了几束野花与丁香。来到灵前的人都不发出一点声响,偶尔可以听到控制不住的抽泣声。有的人跪了下来,有的人在胸前划十字,祝福诗人的灵魂升天,有的人在默默拭泪。
几位青年诗人抬着灵柩走到院里。自动前来参加追悼会的人聚集在门口。有人要求再看一眼伟大的诗人,于是拂灵的人便把敞着盖的棺材高高举在头上。一双双饱含泪水的眼睛望着飘浮在人群头上的诗人的灵柩。大道上挤满了人,容纳不下那么多的送葬者,只好拥在辽阔的田野上。
人们抬着花圈,跟在灵柩后面。文学基金会租来的灵车只好空着开向墓地。
诗人走向永恒。
烛光彻夜未熄
三棵松树下已准备了一个墓穴。那儿是诗人永眠之地。
灵柩停放在墓穴旁。墓穴周围人山人海。
帕斯捷尔纳克的老友、哲学家阿斯姆斯站在灵柩前第一个致悼词。“帕斯捷尔纳克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他的话和他那悲伤的声调使很多人不断拭泪。接着,一个又一个人走向前去致悼词。有青年,有工人,有相识与不相识的人,只是没有作家协会的领导。
季娜伊达抑制着悲痛,走到帕斯捷尔纳克的身旁,弯下腰,把嘴唇贴在丈夫的脸上。这是30多年恩爱夫妻的最后一吻。棺椁慢慢放入墓穴。人们用铁铲往坑里填土,一铲又一铲哭声震惊了早春的天空。
在三棵松树的阴凉处出现了一座新坟,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坟。这座坟有一种强劲的吸引力,葬礼早已结束,可是很多诗歌爱好者仍然恋恋不肯离去。
有人高声朗诵帕斯捷尔纳克的《八月》,有人朗诵他的《哈姆雷特》:
嘈杂声静息。我向舞台上走去。
斜身靠着门框,我在捕捉时机——在遥远的回声的余波当中捕捉我一生中可能发生的事迹。
道路的终,点不能逆转,每个场次都安排得十分紧密。
我独自一人,饱尝假仁假义。
度过一生——绝非趟过草地。
更多的人朗诵自己献给帕斯捷尔纳克的诗。
天晚了,还有一些追悼的人留在坟前。
夜降临了。有人点燃起蜡烛,插在坟头上。一支又一支,整个坟墓燃起一片金色的烛光,烛光伴随着朗诵声在茫茫的夜色中颤栗。
这里的树,这里的风,这里的原野和进入冥冥世界的诗人一起,在谛听人们的朗诵,也有人用心灵无声的悸动在和诗人的灵魂抒情。
烛光彻夜未熄,也许诗人的灵魂在烛光中飞向星空,从那里俯视着苦难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