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七八架双层床,住着十几个男生,我现在还能记得谁在哪一架的哪个铺位,谁睡着了喜欢打呼噜,谁喜欢磨牙说梦话,谁从上铺跌到床脚下睡了一夜一直到被早起的同学喊醒。朔师当时有好多这样的大宿舍。我们128班的男生当时分到了两个,过着其乐融融的大家庭生活,剩下几个运气不好的“混合”到了别班的宿舍。女生宿舍可能条件要好些,但当时我没有半点勇气去考察,所以印象里至今仍是雾雾的一片。
宿舍前边是一大片杏树,有几十棵的样子,据说刚建校时就栽下了,年龄肯定比我们大,枝枝杈杈勾连成一桩错综复杂的事件。不只我们宿舍,别的宿舍前也是杏树成荫,那座哥特式的图书馆前还有一个几亩大的果园,所以朔师是上世纪80年代中国最漂亮的农场式校园之一。每到夏天,累累的果实压弯了枝头,诱惑着我们前去偷食那些酸毛杏,但熟透后什么味道我却不知道,因为杏熟往往在暑假。有几个外班同学因为偷杏让一个校长逮住过,学校为此召开了隆重的处分大会,领导讲话的口气十分严厉。这一片杏树,使我日后对大宿舍的记忆常常是阴暗的,晦涩的,我记不起外面的阳光究竟有没有走进来过,即便走进来也应该是破碎的。宿舍坐北向南,门却朝北开着,有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外墙好像没有窗户。走廊里有七八个宿舍,开了两个没有门的口子,出去后是一片空阔地,洗刷后的水就倒在这里,到了冬天,便成了一个光溜溜的滑冰场。每到周末,大家的一个任务就是刨冰。
入学时都不超过十六七岁,是雁北各县区的尖子生,为了早点剥掉农皮,连个高中都顾不得上,直接考到了这里。这使我们与高等院校失之交臂,当然,想着“大学”这个名字还是怦然心动(毕业后好多同学为形势所迫,不得不重新报考大学或到类似的场所进修)。班上有个年纪很小的数学天才,住在靠近门口那架床的下铺,不大学习,但数学依然考得呱呱叫。他好像有抑郁症,头常常疼得要裂开似的,头一个学期便请假回去休养了半个月。他不大喜欢跟我们开玩笑,常常坐在下铺的角落里发呆。二十年后同学聚会,听说他已为病痛折磨离开了这个烦恼的世界,大家一时唏嘘不已。数学学得好的还有几个,比如我的上铺,总是要在教室学到很晚,回来后还要点起蜡烛用功,打算一毕业就参加高考。宿舍里像他这样野心勃勃的同学还有几个,班里就更多了,他们对数学充满了美好的想象,充沛的热情,常常为微积分什么的吵得面红耳赤。应该说,他们思想单纯,积极向上,代表了我们班的主流。
我属于非主流的比较颓废的那一类,吸烟喝酒,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很让老师头疼班主任操心。因我父亲离去太早,这让我变得有些孤僻,喜欢沉浸于自己的内心。那时候我开始学着写朦胧诗,如果不是后来同学的一盆洗脚水泼灭了我的诗情,我想我可能就会成为一名高蹈的诗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幸堕落为一个蹩足的小说家。我忘了那是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是夏天还是冬天,上铺的同学对付微积分时,我可能在着了魔地作诗,不知什么时候蜡烛一歪,燃着了贴在墙上的挂历纸。侧铺的某个家伙可能在梦中看到了火光,他完全忽略了我的自救能力,跳下地端起一盆洗脚水,哗地泼向我和我身边的壁纸。那次聚会,我们说起了这次救火事件,我告诉这个多管闲事的同学,你真不该当这个可怜的校长,你更合适去干个消防队长。我没有说出来的一句话是,你一盆洗脚水毁了我的习诗本,进而毁掉了我这个诗人——因为从此后,我每看到那个本子就闹心,眼前总晃动着两个臭脚丫,再没有了习诗的激情。
我们班主任后来也搬到了这个走廊,住在隔壁的宿舍,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熄灯后大谈特谈老师或女生,有时候这种讨论会持续好一阵子。比如某个男老师我们本来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但是因为他讲课时多次去看某个漂亮女生,我们便对他有所不齿,在宿舍里集体声讨之批判之并恶毒诽谤之。再比如某个颇有大师风范的老教师,因为我们无意中看到他和一个教工吵架,而且出言粗鲁,大家觉得偶像的形象轰然坍塌都伤心得要哭,在宿舍里自然要讨论讨论他该不该和那个教工吵架,吵架时又该不该那么骂人。女生是我们的另一个议题。我们给班上一些女生起绰号,给一些骄傲的公主“配对”,特别是为“同桌”的男女生乱点鸳鸯谱。我记得当时我也给“配”了一个,不过不是我同桌那个,这虽然有点坏了秩序,但好歹是同学的盛情或美意,总不会斤斤计较甚至恩将仇报。但是,自此以后,每见了那个女生,我总有点战战兢兢,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和她多说一句话,不能多看她一眼,好像这么一来真就有了那回事。当然也真有有了那回事的,坐在前排的一对默默无闻的男女同学,毕业后真就结了婚,只是我们不知道这二位同桌时就心心相印了,还是毕业后才山盟海誓的。
当然,很多时候我们的这种讨论会被班主任制止,他外面砰砰砰一敲门,里面的我们便凝声屏息了。因为喜欢睡懒觉,我时常被他从被窝里喊醒,然后不顾鞋带系错、扣子扣得牛头不对马嘴地奔向操场,似乎我很注意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似的。大概看我态度还好,他到底还是忍受了我的种种不良习惯,让我做了我们班的通讯组长,极大地满足了本人的上进心。假如当时班上有个文联主席的虚职,可能他也会给了我,一来继续满足我的上进心,二来也挽救一下我这个被一盆洗脚水浇灭了诗情的落魄诗人。后来我想,毕业后的路好像重复了当时的经历,或者这就是一个轮回?不止我,不少同学也重复了那种经历,志向远大的还那么志向远大,颓废的后来也还真的挺颓废。我们班主任后来调到了朔州城的党校,我每次路过这座城市,难免会找我们班长汇报一下“颓废”的新动向,这时候我们又往往会把乐呵呵的班主任请来,师生小聚片刻,共同忆起当年的美好时光。当年,他指挥我们打了一个接一个的大胜仗,歌咏比赛、体操比赛、篮球比赛、版报比赛、征文比赛等,永远在全校拿第一,第二也不行。我忘不了他在我毕业留念册上的留言,他勉励我永远不要丢掉高远的“革命理想”。没错,是革命理想。我不能不说,那是一个昂扬向上的年代,多少人把理想看得高于一切。
我们的班长,在宿舍里也算个大块头了,却很容易就能激动起来,常常因为某件事或某个想法跟我们争个脸红脖子粗,但因为角色的限制,他更乐意牺牲自己,克制自己,总是抢着苦累的活儿干。毕业后他分在平朔煤矿工作,离朔师很近,他说他心情灰暗或遇到什么问题时,常跑到我们宿舍门前的杏园坐一坐,在这一人生的出发地,一个人暗自舔舐着伤痛之处。那年我们聚会时,他又把我们带到了这个地方,但当时学校已迁到朔州城了。我们几个同宿舍的老同学,在几近废墟的宿舍前留了影,感叹时光的匆匆。当然,我们也在这里看到了一些时光冲刷不走的东西,比如友情、理想、青春的梦想。当年,我和几个死党在宿舍里喝了酒后,如何吊儿啷当地走在冬天的风中,腮帮子冻得通红,嘴里却哼哼着一首流行歌。我和同宿舍的一个爱好文学的同学,又如何在下了晚自习后,在黑暗的大操场上久久走着,为顾城的一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激动不已。而同宿舍的另一个同学,在一个深冬的夜晚,骑着自行车,穿过长长的冰河送我去车站,第二年开学时我才知道他因为没戴手套冻坏了手指……
最难忘的是,毕业离校时,当我们在半夜两点多收拾好行李准备赶往火车站时,我看了一眼住了三年的宿舍,忽然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这以后我又在另外一些学校读过书,但好像再没有因为离校流过泪,我知道那是一种真正的难过、伤心,因为走出这所学校的大门,就要面对广阔而复杂的社会了。留在背后的,或者仍在背后注目我的,是一生中最纯洁的年华,最纯洁的母校,或者还有最纯洁的八十年代。
草于2011年10月31日
作者简介:王保忠,男,1966年出生。1982年—1985年就读于朔县师范学校。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转载,著有短篇小说集《张树的最后生活》、《尘根》、《窃玉》,长篇小说《银狐塬》、《男人四十》、《甘家洼风景》等。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曾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入围第五届鲁迅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现为大同市文联副主席、大同市作协副主席、大同市小说研究会会长、大同县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