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
二十三年前,一纸派遣规定了我的人生轨迹,固定了我的社会位置。曾有的理想和憧憬都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怀揣派遣证,我开始了朔州师范的教书生涯。因心情不佳,当时对那个陌生的环境没有好印象,现在想来,那时的印象已模糊遥邈,不太真切了,但破败、荒凉的主色调还是较为清晰的。
其实,曾经的朔县师范也做过我的向往之地,记得当年中考时,众多急于离开土地、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生活的农家子弟,报考师范是首选,一朝跳龙门成功,那就意味着捧铁饭碗、吃皇粮,一生衣食无忧了,人生际遇也因此而得以彻底的改观。因而像我辈为改变命运的初中生不敢有更高远的志向,对师范趋之若鹜。而命运弄人,独木桥上落水者众而通过者少。我只有退而求其次走进高中,向下一座独木桥冲刺。并不是我对教师这一职业情有独钟,在每次人生的拐角处,不是阴差阳错便是无奈的选择。高考本来成绩还算不错,但为了保险,最终还是不情愿地填报了师范类院校。
走进朔师,便成为朔师人。上世纪80年代后期正是第一波教育体制改革大潮涌来之际,一大批曾在朔师挥洒青春的老牌大学生已纷纷调离,只是后来听说过某某多么特立不群,某某多么才华横溢,某某又是多么恃才傲物。他们已为过客,走进了人生的下段历程,留给朔师的只是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成为一些人暗地里品藻衡量后来者的一支无形的标杆。人总是这样,不管你曾是多么叱咤风云,轰轰烈烈,抑或是韬光养晦,默默无闻,最后终要怅然谢幕,落寞地退出历史舞台,归于沉寂,然后任人臧否。朔师曾有的名师,我无缘与他们有共同的朔师经历。怀抱对他们的景仰之情,追随时代的步伐,我们这些后来者续写着朔师的沧桑春秋。
初入朔师时,我正值20多岁的青春年华,而当时的环境总使我感到压抑。青灰色的校舍墙壁,沉闷回荡的钟声,古老的西式建筑,高大阴森的松柏榆杨,虽让人心生肃穆之感但更多的是华彩落尽的苍凉。昔日容光艳丽的华妇已掩不住岁月刻凿的斑斑印痕。上学读书时的豪情逐渐被现实生活所销蚀,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人提不起精神来,情绪恹恹的。沾春愁、惹秋恨,很多时光在无聊与无所适从中度过。好在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和我年龄相差无几,闲暇时,几个好喝两口的男生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我宿舍和我实行“共餐联盟”,榨菜、罐头、冰花肉,花生米佐酒,开怀畅饮,谈天说地,满嘴跑火车,口无遮拦,无师之拿捏,无生之拘谨,这是那段艰难岁月中难得的物质奢侈与精神饕餮。在我灰色的青春岁月里撕开了一道裂缝,透进一束带雾的亮光。以至在之后的二十多年中,我和他们还一直保持着联系,是师是友,已没有了明确的界线,是他们伴我走过了人生转折的最低靡时期。
我经历了由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学生到一名普通教师的转变,时间是上世纪80年代后两年,地点是朔师当时的所在地,离县城十多里,交通不便的米昔马庄村。
那里是一处远离城市喧嚣的“世外桃源”,虽没有“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闭塞落后,但因它居于村庄的中心,在现代文明与落后传统的碰撞中,显然根深蒂固的民间文化浸染了现代文明。学校围墙之外便是农家院落,低矮残破的土窑洞讲述着农家生活的艰辛与世事的沧桑,牲畜圈棚散发出的呛鼻气味游弋在空气中,永远挥之不去。几位缺齿少牙已没有劳动能力的老者常年蹲在学校的大门口,夏天乘凉,冬天晒阳,回忆着逝去岁月的陈年往事,唠叨着他们对一些新风气的看不惯与强烈的不满。更有偷者摸者,游商小贩进出校园如入无人之境,顺手牵羊,撬门入室,耍横放泼,已是习以为常,见惯不怪的事了。置身于这样的环境,混迹于村民的围城中,师范人的拳脚无处伸展,只有固守本分,或者被同化。饭厅里本来很干净的座椅,坐着吃饭似乎显得太雅、太嫩,只有圪蹴在椅子上或蹲在地上才够范儿,才显得你老到成熟。端着饭碗出东家进西家才显得邻里和睦,关系亲密。那时的娱乐资源匮乏,群众娱乐活动少之又少,可供集体娱乐的是工会活动室的一台老掉牙的电视机,就这也是隔三岔五地出毛病,并且放与不放管理员说了算,全看人家的心情阴晴了。喝酒、打牌便成了教师们尤其是单身教师们打发夜晚时光的主要活动了。酒至酣处,便豪言壮语,吞吐山河,抑或飙歌狂吼,四邻不安。打牌有贴纸条钻桌子纯娱乐的,也有赌钱见输赢的。在百无聊赖之际,三五结伴,便出去“听房”。现在说来,简直不可思议。“听房”本是农村的一种陋习,是荒蛮时代的产物,是愚昧落后的体现,而那时在村民的习染下,一些年轻人却丢下斯文,并将智慧加诸愚昧,创造出许多别出心裁的方法。在学校搬入城市后,有人曾把这一时期师范人的这些现象与积习概括为米昔马庄文化。归纳其特点是粗俗、土气甚至低级趣味,但在物质贫乏,环境封闭的条件下,阳春白雪只能屈从于下里巴人,高雅势必要迁就低俗,自命清高,特立不群,最终只能落得称孤道寡,生活索然无味,在别人眼里也就成了有“神经病”的不正常人。追随流俗,浪清濯缨,浪浊濯足,苦中作乐,生活不至枯燥乏味。存在就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当然这种存在有其历史背景,离开其生存的土壤,也许就变得荒诞和可笑了。
毫不讳言,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朔师的步伐已远远落后于时代,虽然她不辱使命,负重前行,迎来送往,培养着一批批学子,但她实在步履蹒跚,勉为其难,设施设备的简陋陈旧,自然环境的种种限制已使她难再焕发蓬勃活力。有“塞外小清华”之誉的朔师,搬迁已势在必行。犹如凤凰衔古木引火自焚般,朔师在痛苦的涅槃中将获得新生。
我跟随师范在农村生活了八年,比起前辈们的筚路蓝缕,以及终生没有走出农村,我是幸运的。一九九四年,坐落在市区的新校区落成,学生先期搬迁,九五年底,教职工全体搬离。坐在只有半车家当的小货车上,没有模糊的泪眼,也没有逃离厄运般的欣喜,没有留恋,只有告别时的五味杂陈。车渐行渐远,我清楚意识到这是对一个时代的告别。回望那座绿树掩映的村庄,居然觉得有些生动与美丽了。融入都市的车流,脑海里顿现一个硕大的句号。
而今,朔师已再迁新址,办学层次又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与时俱进的精神,超前发展的意识,推动着这部庞大的机器高速运转。办学实力,办学水平已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新一代师范人不再经受艰苦条件的磨难,偶尔听到我们谈论过去岁月,犹如听见白发宫娥说玄宗般好奇。他们不敢相信那是历史的真实。曾经年轻的我们都已步入中年,经历了学校发展史上的两次搬迁,见证了二十多年的发展历程。虽说人挪活,树挪死,一辈子在一个单位工作阅历有些简单,但二十多年的朝夕相伴,已使我难生离开的念头了。“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人生路上,酣眠与小睡都是境界,何必刻意追求某一种。吟啸徐行,管它风声雨声,穿林打叶,走过来,曾经的风雨已成记忆中的一道独特风景。
2011年6月于朔师
作者简介:王军,男,朔城区人,1966年生,民进会员,1988年毕业于山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同年任教于朔州师范,现为副教授,中文系副主任。主讲《中国古代文学》,有多篇论文发表于各类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