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心中总还有一点遗憾之处:我没有能成为锡予先生的授业弟子。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大概是1947年,锡予先生开“魏晋玄学”这一门课,课堂就在我办公室的楼上。这真是天赐良机,我焉能放过!新中国成立前的教授,相对来讲社会地位高,工资收入丰,存在决定意识,这样就“决定”出来了“教授架子”。架子人人皆有,各有巧妙不同,没有架子的也得学着端起一副拒人的架子。我自认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有没有架子,我自己不得而知。但是,在锡予先生跟前,宛如小丘之仰望泰岳,架子何从端起!而且听先生讲课,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在当时,一位教授听另外一位教授讲课,简直是骇人听闻的事。这些事情我都不想,毅然征得了锡予先生的同意,成了他班上的最忠诚的学生之一,一整年没有缺过一次课,而且每堂课都工整地做听课的笔记,巨细不遗。这一大本笔记,我至今尚保存着,只是“只在此室中,书深不知处”了,有朝一日总会重见天日的。这样一来,我就自认为是锡予先生的私淑弟子,了了一个夙愿。
锡予先生对我的关心是多方面的,他让我从红楼搬到文科研究所的大院子里去住,此地在明朝是令人闻而觳觫的特务机关东厂,是专杀好人折磨好人的地狱,据说当年的水牢还有遗迹保留着。“庭院深深深几许”,我住在最里面一个院子里,里面堆满考古挖掘出土的汉代砖棺,阴气森森,传说是闹鬼的凶宅之一。晚上没有人敢来找我,除非他在门房打听得万分清楚:
季羡林确是在家里,才敢迈步走进。我也并非“季大胆”,只是在欧洲十年多,受了“西化”,成了一个“无鬼论”者,所以能处之泰然。夏夜昏黑,我经常在缕缕的马樱花香中,怡然入梦。
当时的北大真正是精兵简政,只有一个校长胡适之先生,还经常不在学校,并没有什么副校长。一个教务长主管全校的教学科研工作。一个秘书长主管全校的后勤工作。六个学院:文、理、法、农、工、医,各设院长一人。也没有听说有什么校院长联席会,什么系主任联席会。专就文学院而论,锡予先生孤身一人,聘人、升职等等现在非开上无数次会不可解决的问题,那时一次会也不开,锡予先生一个人说了算。大概因为他为人正直,办事公道,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娄子。我们系里遇到麻烦,我总去找锡予先生,他不动声色,帮我解除了困难。他还帮我在学校图书馆中要了一间教授研究室,所有我要用的书都从书库中提到我的研究室里,又派一位研究生马理女士当我的助手,帮我整理书籍。室内窗明几净,我心旷神怡。我之所以能写出几篇颇有点新见解的文章,不能不说是出于锡予先生之赐。我的文章写出后,首先送给锡予先生,请求指正。他的意见,哪怕是片言只语,对我总都是大有帮助的。
就这样,我们共同迎来了1949年北京的解放。在解放军围城期间,南京方面派一架专机,来接几位名单上有名的着名教授到尚未解放的南京去。锡予先生单上有名,但他却坚决不走,他期望看到新中国。有一段时间,锡予先生被任命为北大校务委员会主席,算是一个“过渡政权”。总之,北大师生共同度过了许多最初新中国成立后兴奋狂欢的令人难忘的日子。
1952年,我们北大从城里搬到了现在的燕园中来。政府早已任命马寅初先生为北大校长,只有两个副校长,其中一个是党委书记江隆基兼任,实际上主管教学和科研的就是锡予先生一人。马老德高望重,但实际上不大真管事情。江隆基是一个正直正派有理智有良心的老革命家。据我们局外人看,校领导是团结的。当时的北大,同全国各大学和科研机构一样,几乎是天天搞“运动”。然而北大这样一所全国重点大学,一只无形的带头羊,却并没有出什么娄子,这与校领导的团结和江隆基同志的睿智正直是分不开的。
还是讲一讲我自己的情况吧。出城以后,我“官”运亨通,财源大开。先是在城里时工资被评为每月1100斤小米,新中国成立前夕那种物价一小时一涨,火箭似的上升的可怕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后来按级别评定工资,我依稀记得:马老(马寅初)是三级,等于政府的副总理。以下是汤老(汤用彤)、翦老(翦伯赞)、曹老(曹靖华)等,具体级别记不清了。
再以下就是我同其他几位老牌和名牌的教授。到了1956年,又有一次全国评定教授工资的活动,根据我的回忆,这次活动用的时间较长,工作十分细致,深入谨慎。人事处的一位领导同志,曾几次征求我的意见:中文系教授吴组缃是全国着名的小说家、《红楼梦》研究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我的老同学和老朋友,他问我吴能否评为一级教授?我当然觉得很够格。然而最后权衡下来,仍然定为二级,可见此事之难。据我所知,有的省份,全省只有一个一级教授,有的竟连一个也没有,真是一级之难“难于上青天”了。
然而,藐予小子竟然被评为一级,这实在令我诚惶诚恐。后来听说,常在一个餐厅里吃饭的几位教授,出于善意的又介乎可理解与不可理解之间的心理,背后赐给我一个诨名,曰“一级”。只要我一走进食堂,有人就窃窃私语,会心而笑:“一级来了!”我不怪这些同事,同他们比起来,无论是年龄或学术造诣,我都逊一筹,起个把诨名是应该的。这是由于我的运气好吗?也许是的,但是我知道,背后有一个人在,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锡予先生。
俗话说:“福不双至。”可是1956年,我竟然“福真双至”。“一级”之外,我又被评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这是中国一个读书人至高无上的称号,从人数之少来说,比起封建时代的“金榜题名”来,还要难得多。除了名以外,还有颇为丰厚的津贴,真可谓“名利双收”。至于是否还有人给我再起什么诨号,我不得而知,就是有的话,我也会一笑置之。
总之,在我刚过不惑之年没有几年的时候,还只能算是一个老青年,一个中国读书人所能指望的最高的荣誉和利益,就都已稳稳地拿到手中。我是一个颇有点自知之明的人,我知道,我所以能够做到这一步,与锡予先生不声不响的提携是分不开的。说到我自己的努力,不能说一点没有,但那是次要的事。至于机遇,也不能说一点没有,但那更是次要之次要,微不足道了。
从1956年起直到1964年锡予先生逝世,不知道经过了多少运动,到了1966年“十年浩劫”开始而登峰造极。在这些运动中,在历次的提升提级的活动中,我的表现都还算过得去。我真好像是淡泊名利,与人无争,至今还在燕园内外有令人满意的口碑。难道我真就这样好吗?我的道德就这样高吗?不,不是的。我虽然不敢把自己归入完人之列,因为除了替自己考虑外,我还能考虑别人。我绝对反对曹操的哲学:“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但我也绝非圣贤,七情六欲,样样都有;私心杂念,一应俱全。可是,既然在名利两个方面,我早已达到了顶峰,我还有什么可争的呢?难道我真想去“九天揽月,五洋捉鳖”吗?
我之所以能够获得少许美名,其势然也。如果说我是“浪得虚名”,也是并不冤枉的。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锡予先生,我能得到这一点点美名吗?
所以,我现在只能这样说,我之所以崇敬锡予先生,忆念锡予先生,除了那一些冠冕堂皇的表面理由以外,还有我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动机。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不谬托自己是锡予先生的知己,我只能说锡予先生是我的知己。我平生要感谢的师辈和友辈,颇有地位,尽管我对我这一生并不完全满意,但是有了这样的师友,我可以说是不虚此生了。
我自己现在已经是垂暮之年,活得早早超过了我的期望。因为我的父母都只活了四十多岁,因此,我的最高期望是活到五十岁。可是,到了今天已超过这个最高期望已经快到四十年了。我虽老迈但还没有昏聩。曹孟德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窃不自量力,大有“老骥伏枥,志在万里”之势。在学术研究方面,我还有不少的计划。这些计划是否切合实际,可另作别论,可我确实没有攀登八宝山的计划,这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但愿我回忆中那一点最亮的光点,能够照亮我前进的道路。
1997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