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是一个运动,是中国思想史、中国宗教史、佛教史上一个伟大的运动,可以说是中国佛教的一个革新运动,也可以说是中国佛教的革命运动。
今天我很高兴得参加蔡先生八十四岁诞辰纪念会。临时想了一个题目——禅宗史的一个新看法。客中没有带书;年纪大了一点,记忆力又差:说得不对的地方,还希望诸位先生改正。A禅宗史的一个新看法,也是二十多年前常常想到的一个题目。
禅宗史,从前认为没有问题;等到25年以前,我写《中国思想史》,写到禅宗的历史时,才感觉到这个问题不是那样简单。有许多材料,可以说是不可靠;寻找可靠的材料很困难。前次在台湾大学讲治学方法时曾提到26年前到处去找禅宗史料一段故事。25年以来,禅宗史料慢慢出来了。大部分出自敦煌,一小部分出于日本;因为日本在唐朝就派学生,尤其是佛教的学生,到中国来求学。由唐到五代,到宋、到元、明,每代都派有学生来。当时交通不方便,由中国拿回去的书籍,称为舶来书,非常宝贵,保存得格外好。我搜求禅宗史料,在法国巴黎、英国伦敦图书馆看到敦煌出来的材料,许多是8世纪同9世纪的东西,里面有神会和尚语录一卷。我把这材料印出来以后,日本学者乃注意这个问题,搜求材料,也发现一种神会的语录,还有很重要的楞伽宗的材料。我曾经发表几篇长文章,在《中央研究院季刊》中发表的是《楞伽宗考》。这个宗派是从梁(南北朝)到唐朝中叶很大的一个宗派,是禅宗的老祖宗。在南方,禅宗最早的一个,是广州一个不识字的和尚慧能,大家称为六祖。《六祖语录》(坛经)从敦煌石室出来的,可算是最古的本子,唐朝年间写的。我看到这个本子不久,收到日本学者印的48尺长的卷子本。
这个卷子本是日本翻印中国本子的。现在中国的那个原本没有了;日本翻印本也只有一本在和尚庙中保存着。这两个本子都是古本;拿来与现在通行的《坛经》比较,大有出入。现在通行的《坛经》是根据一个明朝的版,有22000字,最古本的《坛经》只有11000字,相差一倍。这多出来的一半,是1000年当中,你加一段,我加一段,混在里面的。日本发现的本子,是北宋初年的,14000字,已比唐朝的本子增加了3000字。我发现这些新的材料,对于禅宗就有一个新的看法。我们仔细研究敦煌出来的11000字的《坛经》,可以看出最原始的《坛经》,只有6000字,其余都是在唐朝稍后的时候加进去的。再考这6000字,也是假的。
所谓新看法与老看法有什么不同?老看法说:印度有二十八个祖师,从释迦牟尼起。释迦牟尼有一天在大会场上,拿了一枝花不说话。大家不懂什么意思。其中有一个大弟子大迦叶懂了,笑了一笑。释迦牟尼看到他笑,便说大迦叶懂了我的意思。禅宗就是这样开始的。由释迦牟尼传给大迦叶,一代一代传下去;传到菩提达摩,变成了中国禅宗第一祖。每一代都有四句五言秘密传话偈。不但如此,二十八代以前还有七代佛,一代一代传下去;也是一样有四句七言偈。菩提达摩到中国后,传给慧可,慧可传僧粲,僧粲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是第五祖。当第五祖弘忍将死的时候,把他的一班弟子叫来说:你们中真正懂得我的意思的,可以写个偈语给我看;如果我觉得对了,就把我的法传给他,而且还要把多少代祖师传法的袈裟给他,作为传法的证件。于是弘忍最着名的弟子神秀在墙壁上题了一偈。大家看了,都说我们的上座(大弟子)答对了。但是那个时候有一个不认识字的和尚,在厨房中舂米。他听到神秀的传心偈,就跑出来说:我们的上座没有通,我通了。于是那个不认识字的厨房小和尚——大家称为“獦獠”的——慧能,也做了一首偈,请人家写在墙上。老和尚一看,就说也没有通,把它擦掉了(怕他被人杀害)。但是到了半夜,把窗子遮起来,把他叫来,秘密的把法传给他,并且把袈裟也传给他。慧能因此就成为禅宗的第六祖。神秀后来到北方去,成为禅宗的北宗;慧能在南方广州韶关一带传道,为禅宗的南宗。
慧能传了很多弟子;当中有两个最重要的,一是江西吉州青原山的行思,一是湖南南岳的怀让。后来的禅宗五大宗派,便是从怀让与行思二人传下来的。从来没有提到神会和尚,这个传统的老看法的禅宗史是很简单的。从印度二十八代一代一代的传下来,每一代到老的时候就写了偈语,传了法,又传了袈裟。这样整整齐齐的每代都做了四句五言诗,甚至在几万年前老佛祖传世时也做四句七言诗;这很可以使人怀疑。我想这是不可靠的。新的看法,禅宗是一个运动,是中国思想史、中国宗教史、佛教史上一个很伟大的运动,可以说是中国佛教的一个革新运动,也可以说是中国佛教的革命运动。
这个革新运动的意义是什么呢?佛教革命有什么意义?这个可以分为两层来说。第一个意义是佛教的简单化、简易化;将繁琐变为简易,将复杂变为简单,使人容易懂得。第二个意义是佛教本为外国输入的宗教,而这种外来的宗教,在一千多年中,受了中国思想文化的影响,慢慢的中国化,成为一种奇特的、中国新佛教的禅学。这两个意义在公元8世纪初,唐朝武则天末年开始。简单说,从公元700年至850年,在这一百多年中,包括盛唐和中唐,是禅宗极盛的时期。这在中国佛教中是一个大的运动,可以说是佛教内部革新的运动。这个新的佛教,在印度没有。这是中国佛教中革新运动所成就的一种宗教,叫做禅宗,也叫做禅门。
中国佛教革新运动,是经过很长时期的演变的结果;并不是广东出来了一个不认识字的和尚,做了一首五言四句的偈,在半夜三更得了法和袈裟,就突然起来的,它是经过几百年很长时期的演变而成。这个历史的演变,我现在打算把它简单的叙述出来。
首先,我们应该知道中国禅与印度禅的不同。在未说印度禅之前,我要将我们中国宗教的情形略作叙述。我们古代宗教是很简单的。在春秋战国时代,我们虽然已有很高文化,在道德、伦理、教育思想、社会思想、政治思想各方面,我们已有很高的水准,——但是宗教方面却非常简单。当时只相信一个“天”,或许是高高在上的天,或许是上帝。这苍苍之天与主宰的上帝,是第一个崇拜的对象。其次是崇拜自然界的大力量,认为日月天地都有一种神的存在。
第三是崇拜祖先。第四是在宗教崇拜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报应观念。在佛教输入以前我们的祖宗没天堂与地狱的观念,宗教原是非常简单的。印度教输入以后,他的宗教不但有“天”,而且有三十三重天;不但有地狱,而且有十八层地狱,甚至有十六乘十六、再乘十六层的地狱,一层比一层可怕。这样复杂的情形,的确可以满足人民对于宗教的欲望的。结果,我们原有简单的宗教,与它比较以后,就不免小巫见大巫,崇拜得五体投地了。崇拜到什么程度呢?佛教中人把印度看做西天,看作极乐的世界。都是由于佛教的崇拜。
中国和尚看到这样复杂的宗教,便想到:是不是有法子找出一个扼要的中心呢?于是,头一个运动就是把佛教的三个大部门“戒”、“定”、“慧”中的“定”,特别提出。“戒”就是规律,有五百戒,五千戒,是很繁琐的。“定”就是禅宗中的“禅”,就是怎样控制心,也就是“定心息虑”。“慧”就是智慧,是理解。中国佛教徒将佛教三个大部门中的“定”拿出来,作为佛教的中心,包括“戒”、“慧”以及一切在内。因为打坐的时候,可以控制人的呼吸,然后跟着呼吸控制到身体,然后控制心灵的活动,到了欲望来的时候,或且想到人生许多快乐的事情,就要靠“智慧”来帮助。譬如说:想到男女爱情的时候,要想到他并不是漂亮的,而是一袭漂亮的衣服中,一块皮包着206块骨头,以许许多多的骨节接连起来的,以及肉和血等;到了死了以后,流出了血、脓、蛆。一个漂亮的女人也不过是很难看的一堆骨、血、蛆。这样一想,什么欲望都没有了。这是以“慧”助“定”,来控制“不净观”。还有是以“空观”来控制的,譬如说:两个人互相咒骂。挨骂了,生气了,要懂得“空”的哲学(佛教的根本哲学),把一切看作地水火风的偶然凑合。“骂”是一种声浪,是地水火风暂时凑合发出的声浪,分散了便归乌有。骂的人和被骂的人,都是这四大凑合,如果都是“空”,没有他,没有我。
作如是想,便不会生气了。
把“禅”包括“戒”、“定”、“慧”,而以“禅”为佛教中心,是把印度佛教简单化的第一时期的方式。
不久,仍旧觉得这个“印度禅”还是繁琐的。如坐禅要做到四禅定的境界,要做到四无色定的境界,最后要能达到最高的目标——六神通: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能游行自在,能见千里外的事物,能闻千里外的声音,能知他人的心思,能知过去未来,等等。这些繁琐的所谓最高境界,拆穿西洋镜,却是荒唐的迷信。于是进一步的革新到“净土”的“念佛”法门。
5世纪初期,庐山高僧慧远,开始接受印度中亚细亚传入的《阿弥陀佛经》;不要一切繁琐的坐禅仪式,只要你心里相信,有“净土”的存在。“净土”是天堂;天堂里有四季不谢之花,有八节长青之草,琉璃世界,有无量寿,有无量光。
以后慢慢演化到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即崇拜的意思)。只要你念千万遍,在临死前你必能看到净土的美丽世界,必有人来接引你到这美丽的世界里去。
5世纪中叶,苏州有一个道生和尚,他对中国古代老庄的思想,特别有研究。他头一个提出“顿悟”的口号。不要念经,不要坐禅,不要持斋拜佛,以及一切繁琐的步骤,只要有决心,便可以忽然觉悟。这与欧洲宗教的重大改革,由间接的与上帝接触,变为直接的回到个人的良知良心,用不着当中的媒介物一样。到过苏州的人,都知道虎丘有一个生公说法台,有“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传说。
这个顿悟的学说,是以中国古代道家的思想提出的一个改革。我们看看道生的书,就可以看出他有很浓厚的道家的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