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聆听大师胡适
13527600000002

第2章 中国禅学的发展(1)

中国禅学的发展,是个总题目,我打算就分作四次来讲:一、印度禅;二、中国禅宗的起来;三、中国禅学的发展和演变;四、中国禅学的方法。

导言

“中国禅学的发展”这个题目,中国从来没有人很清楚地研究过。

日本有许多关于禅学的书,最重要的,要推忽滑谷快天所着的《中国禅学史》,因为就材料而言,在东方堪称为最完备最详细的。这书前几年才出版。

凡是在中国或日本研究禅学的,无论是信仰禅宗,或是信仰整个的佛教,对于禅学,大都用一种新的宗教的态度去研究,只是相信,毫不怀疑,这是第一个缺点。其次是缺乏历史的眼光,以为研究禅学,不必注意它的历史,这是第二个缺点。

第三就是材料问题:禅宗本是佛教一小宗,后来附庸蔚为大国,竟替代了中国整个的佛教。不过中国现在所有关于禅宗的材料,大都是宋代以后的;其实禅宗最发达的时候,却当西元7世纪之末到11世纪——约从唐武则天到北宋将亡的时候,这四百年中间,材料最重要,可是也最难找;正统派的人,竟往往拿他们自己的眼光来擅改禅宗的历史。我十几年前研究禅宗,只能得到宋以后的材料,唐代和唐以前的很难得到。

我想:要得到唐以前的材料,只有两种方法:一、从日本庙寺中去找,因为日本还保存着一部分唐代禅学。二、从敦煌石室写本中去找,因为三十年前所发现的敦煌石室里,有自晋到北宋佛教最盛时代的佛经古写本。现在这些古写本,世界上有三个地方保存着:一部分在北平图书馆,一部分在巴黎图书馆,一部分在伦敦博物馆。

在北平图书馆的,都是不重要的东西,是人家不要的东西;重要的东西还是在伦敦和巴黎两处。从前的人,对于材料的搜集,都不注意,这是第三个缺点。

我研究禅宗,不能说完全没有上述的缺点;不过民国十五年(1926)我到巴黎,即存心搜集材料,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从晋到北宋这一部分材料都曾经找到,非日本和中国的图书馆所能及。回国后七八年,我所找到的材料,只有一部分整理出版。当时日本研究禅学的,对于搜集材料,也很注意,也走上了这条道路;近几年来,日本也发现许多材料。所以现在研究禅学,比较便利多了。

这个禅宗问题,我曾在北大及燕大讲过,不过都不是有系统的讲演。将中国禅学的发展,作整个的系统的讲演,这还是第一次。

从前许多大师,对于禅宗的材料,都爱作假。所以经我揭穿之后,有许多人不高兴。不过我不是宗教家,我只能拿历史的眼光,用研究学术的态度,来讲老实话。

中国禅学的发展,是个总题目,我打算就分作四次来讲:一、印度禅;二、中国禅宗的起来;三、中国禅学的发展和演变;四、中国禅学的方法。

第一讲印度禅,我何以要讲印度禅呢?禅学来自印度,虽然中国禅与印度禅不同,不过要懂得中国禅,须懂得印度禅。所以先讲印度禅,做一个引论。

关于研究印度禅的书籍,有以前香港大学校长Sir Charles EliotA所着的Hinduism and Buddhism,但是不幸书还没有完成,他就死了。我几年前也有一篇文章,篇名《从译本里研究佛教的禅法》,收在《胡适文存》三集中。

在禅宗未起以前,印度便有“瑜伽”,梵文为yoga。此字是印度文与日耳曼文的混合语,在英文中为牛轭,引伸起来,是管束的意思。即如何才能管束我们的心,训练我们的心,使心完全向某一方向走,而能于身体上、精神上和知识上发生好的结果。

在印度未有佛教以前,即2500年前,已有许多人做这种“瑜伽”。释迦牟尼想到名山去学道的时候,遣人出外寻道者二人,即为瑜伽师。古代“瑜伽”的方法,在印度很流行;佛家苦修,即用“瑜伽”的方法。后来佛教走上新的道路——“智”的道路,于是“瑜伽”遂变成了佛教的一部分。但无论任何修行的人,都免不了要用“瑜伽”的方法。后来佛家给以名字,便是“禅”。

“禅”字起源很早,在小乘、大乘经中以及各种小说里,都有“禅”字。我记得幼年看《水浒》,看见花和尚鲁智深打了一根82斤的禅杖,把“禅”字读作“单”,后来才知道是读错了,其实并没有错,因为“禅”字的原文拼音是Dhyana,音近“单”。(按:中国“禅”纽字古音多读入“定”纽。)佛教有三大法门:(一)戒,(二)定,(三)慧。“戒”是守戒,最高限度为十戒(按:根本五戒,沙弥加五为十戒),后又有和尚戒(比丘僧具足二百五十戒),尼姑戒(三百五十戒),居士戒(即菩萨戒,重十,轻四十八),从戒生律,于是成为律宗。次为“定”,就是禅,也就是古代“瑜伽”传下来的方法,使我们心能定住不向外跑。第三部分为“慧”,所谓“慧”,就是了解,用知识上的了解,帮助我们去定。从表面上看,禅在第二,其实不然,禅实在能包括“定”、“慧”两部分。如说禅是打坐,那种禅很浅,用不着多说。因为要用“慧”来帮助“定”,“定”来帮助“慧”。所以有人合称“慧定”。在中国禅宗,“慧”包括“定”,“慧”的成分多,并且还包括“戒”;在印度,则“定”包括“慧”,“定”的成分多。

现在讲印度禅,先讲方法,后讲目的。

关于印度禅的方法,计有五种:第一个方法最浅显,便是“调息”,佛书中叫做“安般”法门。“安”(ana)是“入息”,“般”(pana)是“出息”。“安般”的意思,就是用一定的方式——手和脚都有一定的方式,如盘膝打坐使人坐着舒服,以调和呼吸。这种调息的方法,又可分为四项:(一)“数”,就是从一到十来回地数着自己的呼吸,以避免四围环境的扰乱,使心能够专一。(二)“随”,便是心随鼻息跑,所谓念与息俱,使心不乱。(三)“止”,就是看鼻息停止在什么地方;中国道家向有所谓“视息丹田”,即此。(四)“观”,就是客观一点,把自己的元神提出来,看看自己到底怎样,比方牛在吃草,牧童却站在旁边看;又好像一个人站在门口,对于过路的人,某是张先生,某是李小姐,都能认识。总括一句,以上都是“安般”法门,其方法有“数”、“随”、“止”、“观”。

如果一天到晚,老是打坐,容易出乱子。譬如在打坐的时候,忽然涉想某人欠我的债,或恋爱的事情,或可恶的人与可恶的事,心更不定了。在这时候,非数息所能为力,所以还要旁的方法来帮助,即靠“慧”——知识——来帮助。所以第二个方法叫做“不净观”。所谓“不净观”,就是用智慧想到一切都不干净。譬如当我们涉想某某漂亮的小姐的时候,我们就要想到她身上是如何的不洁净,鼻子里都是鼻涕,嘴里都是唾沫,肚子里都是腥血等不洁之物;并且到她死后,桃色的脸庞也瘦成白皮夹腮了,乌云般的头发也干枯了,水汪汪的眼睛也陷落了;到了尸体烂了之后,更是怎样的腐臭,怎样的变成骷髅。如此,我们也就不想她了。漂亮的小姐、金钱、地位,都作如是观,自然这些念头都会消除净尽。

第三个方法叫做“慈心观”。所谓“慈心观”,便是训练你自己,不但要爱朋友,还要爱仇敌;不但爱人还要爱一切物。如当不安定的时候——生气的时候,一作“慈心观”,便会不生气了。但有时还不能制止,所以又有第四个方法。

第四个方法就是“思维观”,就是凭我们理智的了解力来解决一切。常言道“无常一到,万事皆休”。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任何物件,都是不能永久存在的,都不过是九十几种元素所凑成,将来都要还为元素的。比方有人骂我是反动派、反革命、走狗,当我们听到,自然很生气,非要和他拼命不可。要是拿我们的思维力来一分析:骂,到底是什么呢?不过是由空气传来的一种音浪;对于音浪,自然用不着生气。至于骂我的人呢?依着化学的分析,也不过是几分之几的氢气氧气……等等的化合物;而被骂的我呢?也是和骂我的人一样,几种元素的化合物而已。等到死后,大家都物归原所。

如此,则所有骂詈,不过是一种气体的流动,两个机关打无线电而已,有什么了不得?到此地步,就无人无我,四大皆空了。

以上均就智识略高的人说,至于智识太低的人,怎么办呢?就有一种“念佛法”,即第五个方法。所谓“念佛法”,就是想到佛的三十二种庄严相。“念”便是“想”,后来又念出声来,变成念书的“念”,从心中想而到口头上念。

从最低的数息,到最高的无常哲学,都是方法。一大部分属于“慧”,用“慧”帮助“定”,用“定”帮助“慧”,便是“瑜伽”。

上述五种,都是禅学的方法。现在讲印度禅的目的,即禅学的境界。此种境界,由各人自己去认识,其实都不一样;至于印度禅的究竟,谁也没有做到。

记得清初有一个大学者,颜习斋(元),他是保定府人,最初当蒙馆先生,学做圣人。他有一篇《柳下坐记》,叙述他自己在柳下打坐的情形。三百年前的圣人,在保定府打坐,到底到了什么境界呢?他说,在一个夏天,他坐在柳树之下,看着那柳叶,直变成了美丽的绿罗;太阳光从这绿罗似的柳叶透过来,都成了一颗一颗的珍珠;他听到苍蝇嗡嗡的声音,就好像听到尧舜时代所奏的《九韶》之乐一样。像他这样,可算到了他自己的理想境界了,却是到不了印度禅的究竟境界。

印度禅的境界到底怎样呢?计算起来,有好几种的说法,现在略述其重要的:第一是“四禅”,也叫做“四禅定”。

即:最初用种种法门帮助你消除种种烦恼欲望,到无忧无欲的境界,便是初禅。但初禅还有思想,还要用脑,再把一切觉、观都除去,自然得到一种“欢喜”(joy),便是第二禅。但第二禅还有欢喜,连欢喜也不要,只有一种心平气和、舒舒服服的“乐”的境界,便是第三禅。到了连这种舒舒服服的“乐”都没有了,即得“不动处”,只是一种“调”,即安稳调适,便到第四禅。

初禅还用思想,第二禅还要高兴,第三禅还觉舒服,第四禅则只有调和,要如何便如何,驾驭我们的心,好像马师之御良马,随所指挥,无不调适。

其次,四禅之外,还有四种境界,即“四念处”。此四处:

一、“空无边”,就是想到空处。如眼是空的,鼻是空的,一一的想,想到只有空,譬如藕,只想其孔,越想越大,全不见白的藕了。想到全世界,也作如是观。

二、“识无边”。“空无边”还有想,便是一种印象;想到末了,不但是空,连这空的印象都没有了,便到“识无边”处。

三、“无所有”。一切都没有了,便到“无所有”处。

四、“非想非非想”。既到“无所有”处,你也没有了,我也没有了,连想都没有了,连“没有想”也没有了,此名为“非想非非想”处。常言说:“想入非非”,不是想,也不是非想,此理难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四禅是一种说法,四念处又是一种说法,并不是先经四禅,而后到四念处。

又其次便是“五神通”。所谓四禅和四念处,都是解放人的心灵,以便得到神通。神通计有五种,合称“五神通”:

一、天耳通,就是顺风耳。比方现在南京开会,我们在这里就可以听到,可不是用无线电。

二、天眼通,就是千里眼。上观三十三天,下观一十八层地狱,一切都可看见。想到哪里就看到哪里。

三、如意通,就是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好像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一样。

四、他心通,就是他人心里所想的,我都可以知道。

五、宿命通,不但知道现在和未来,而且知道过去无量劫前生的事。

总起来说,印度的禅,不过如此。此是粗浅的说法。从数息到“空无边”处,都是“入定”,都是用一种催眠方法达到“入定”。

再讲两个故事。

印度相传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在西历纪元3世纪(晋朝),即已有人译成中文。这个故事的目的,在教人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

故事是这样的:某时代,有一个国王,想找一个宰相。后来找到一个可以当宰相的人,先说要杀他,经人解说,于是要他用一个盘子,盛上满盘子油,从东城捧到西城,不准滴出一滴,否则杀头。这个条件,很不容易做到。他走到路上,有他的父母妻子哭他,他没有看见。有顶美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看的人不知有多少,他没有看见。后来忽然又来了一个疯象,吓得满街的人乱跑乱跳,可是他一心一意在盘子上,仍然没有看见。不久又遇到皇宫失火,一时救火抢火,闹得纷乱不堪,并且在殿梁上的一巢马蜂,被火烧出,到处飞着螫人,这人虽然被螫了几下,可是始终没有感觉到,仍然专心致志地捧着油盘往前走。最后,他竟达到了目的地,一滴油也没有滴下来。

于是国王便拜他做宰相,以为一个人做事,能够这样专心,便是喜马拉雅山,也可以平下来,何况其它!

在11世纪时,中国的法演和尚,也曾经讲了一个故事。其目的在教人自己找办法。

故事是这样的:五祖寺中有一个和尚,人问他禅是什么,他说:“有两个贼;一个老贼,一个小贼。老贼年纪老了,有一天,他的儿子问他:‘爸爸!您老了,告诉我找饭吃的法子吧!’老贼不好推却,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