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批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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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小说艺术的形象化与自由的小说批评(10)

6.3.3心灵的归途:人性深处的野蛮与政治生活的野蛮之间

人类必须拥有庄严的道德法庭,这是人类的灵异之处,也是人的悲哀之处。作为人类,它不可能顺从自然法则和野兽律令,必须拥有社会的规范,但人自身确实具有兽的一面。人与兽,人性与兽性,无疑应该张扬前者而贬抑后者,可实际并不如此简单,在顺从感性和放逐理性,在顺从理性而放逐感性的时刻,都会给人类带来灾难。从这个意义上说,希腊智者之辩在今天依然具有深义,人与社会的关系,在智者(Sophist)看来,不外乎Physis和Nomos之争斗。Physis乃万事的本性,亦即人的本性,人的本性中带有放纵原欲的因素,因而,需要社会法则加以规范。Nomos作为社会法则和律令,势必又构成对Physis的潜在约束,因而,Physis与Nomos之冲突,永远不会终止。褒Physis而贬Nomos的人,必定走向非理性主义道路,例如,尼采、弗洛伊德;褒Nomos而贬Physis的人,势必走向禁欲主义和道德理想主义之路,总之,人的问题不会得到合理的解决,即便是卢梭、康德,都只有理想战邦的虚构,乌托邦虽必要,但总是受到现实的抗拒。东方智者莫不如此,所谓人性善、人性恶、人性有善有恶之辩没有终结,智者也无法找到永久和平之路。关于人的困惑,因而也就成为现实的困惑,成为永久的历史困惑,面对困惑,于是,需要无数历史的警觉者,作家当然是这种合法的审判者。唯有审判历史,才能面对未来;唯有审判历史,才能对现实保持警醒。不会反省历史的时代,必定要重演历史的悲剧,张炜是这一意义上的警觉者,也是这一意义上的审判者。审判历史,即审问人性、审问人心、审问自我、审问他人,《柏慧》的无度倾诉,完全可以看作是心灵的审判和历史的审判。作为担负着庄严历史使命的作家,作为既不宽容又不媚俗的当代作家,张炜的全部创作,都可以视作这样心灵的审判。

《古船》对历史的审判,具有现实主义意义,它督促人们重估被政治所歪曲的一段历史。革命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可避免的,但革命并非惨无人道,只有人道才能赋予革命以某种积极意义,这虽带有某种知识者的浅见,但历史本身确应具有这种品格。张炜所重审和重估的一段历史,具有悲旷的现实主义意义,他对赵炳和赵多多、见素与抱朴的审判将会具有持久的意义。如果说,《古船》的审判多少带有阶级论的意味,那么,《九月寓言》的审判本身则具有人性论和存在论意味。性欲、食欲、统治欲、生存欲,是如此煎熬着鲢鲅村,那是怎样悲剧性灾难或情景!每一位真正的读者,都会感到心惊肉跳,当人的一切面纱被撕去时,赤裸裸的存在确实令人惨不忍睹,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张炜把铁笔由农夫转向知识者。

向来,人们把知识者当作清高、博学、富有牺牲精神的象征,在张炜看来,人们只看到了知识者的一面,或者只接触到其中一类人,类的观念,是张炜进行人性划界的准尺。张炜从这种善良、富有牺牲精神的知识者背后,看到了一群卑鄙之徒,因而,他一面感叹大雪中死去的山地教师,零三所导师、口吃老教授的命运,看到了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追寻自己的信仰,坚信它,依偎它,把终生的幸福寄托给它,抵押给它”所具有的牺牲精神,另一方面,又看到柏老、瓷眼和柳萌所代表的势力所具有的贪婪、阴险和卑劣,这种极具冲突性的审判,在当代小说中应该极具意义。重审知识者,重估知识者,高歌真正的知识者,是作家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这种对知识者的审判,在乡野村夫、各色人流和自我审问的复杂网络中展开,具有了特别深刻的意义。正如鲁迅所言,历史的审判即心灵的审判和人性的审判,因而,审判本身包含着自审与他审的双重含义。自审是良知的醒觉,是午夜的静思,是生命的回顾,是良心的发现,不会自审的人无权审判他人。正如鲁迅所言:我批判他人、批判社会,“我更无情地审判自己”,审判不是装模作样的忏悔,是庄严的心灵自省。张炜在《柏慧》中,由审问自己,到审问柏老、审问父亲、审问瓷眼、审问导师、审问时代、审问历史的复杂转变,揭示了深度的人性世界。在审度自我,审度父亲,审度导师,审度葡萄园的猎人时,张炜发现了清洁的精神,“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有起码的洁净,首先是心灵的洁净,其次才是专业上的造诣。”

正因为如此,张炜在长篇小说的独白式自语中才悟到:“真正的知识像真理一样,它没有什么形式上的中心。它们中心只存在于人的心灵之中,只有心灵才是它的居所。”唯有这种清醒的审判,作家才认识到:“离开了污浊,才有可能走进清洁。”在审视柏老、审视瓷眼、审视柳萌时,张炜看到了知识者身上的卑污,瓷眼不过是学术骗子,双手沾满学人鲜血的家伙。长篇小说作家,在叙事话语中似乎要告诉人们:这个世界的不正常在于,知识者不是通过创造,通过牺牲而获得敬仰,相反是因为吹捧、地位、权力而猎取功名。真正的学术精神,在追名逐利中沦丧,这正是张炜对知识者的严肃审问,有这类人,有这种存在,中国知识者怎能真正挺立。“在这沉寂的夜晚,在我的葡萄园中,我总是不断地回忆,追溯,我仿佛听到了海潮中传出的隐秘的历史之声。”审度自己与审度他人,生命的本身意义因而澄明,知识者的自审与他审,是知识者的生命选择的必由之路。只有那些坚定的知识者,才大无畏地踏上未来之路,他们不怯于探索真理、不彷徨于歧路、不悲哀于卑微的生存处境,怀着英雄主义的必胜信念。大多数知识者,则在现实法则和理想法则之间挣扎。一方面,知识者不肯彻底抛弃现实法则,蔑视现实法则等于蔑视生命快乐本身;另一方面,知识者又潜在地捍卫理想法则,人类倘若没有理想,必然通向死亡之途。现实法则与理想法则之间,是充满剧烈冲突的,正如《柏慧》的倾诉者所表达的那样:“我忍受着屈辱,一边丢下尊严,另一边去找回尊严。”历史总是以稍稍改变了的形式重演,这一发现非常关键,张炜洞悉了知识者的真正本质。

张炜在《柏慧》中所拟想的父亲和母亲,尤其具有这种悲剧性意义。“父亲注视我的目光是世界上最为奇特的,那眼睛往往半睁半闭。”他那屈辱的命运改变了他的生命本性,他的人性、自由和个性尊严,全部被压抑并产生了变异,只能仇恨地缄默地面对世界上的一切。母亲知道父亲的正义行为,但不得不屈服于现实法则而与父亲离婚,而这种潜在的心理都只是为了维护那虚构已久的人格尊严。生命,就因为这种屈服和反抗屈服充满了奇迹,历史审判的意义在呈现,这种历史审判本身是深刻的。张炜不满足感官快乐和情节叙述,他运用语言的智谋创造驳杂的空间,通过反思强化那种深度叙事效果,通过删节和节制来制造小说的叙事隐喻和叙事法则,于是,这种历史审判本身,不仅具有心灵启示意义,而且具有残酷的诗意,“审美与思想”正是如此夹击着张炜。

6.3.4诗性正义:以保护自然作为生命的诗意抒情动力基础

张炜的作品充满残酷的诗意,是因为他在表现残酷人性时从不忘记对大自然的讴歌、领悟与冥思。他对人性残酷情调的写实表现,因为以生动的自然作为依托而且作为归宿而抹上了粉红色的霞光。人不至于走上绝望之途,人可以投向自然和原野的怀抱,张炜是真正意义上的原野的歌唱者。正因为他是原野的歌唱者和大地的守夜人,他才对人性的残忍有着深刻的透视,他那种毫不留情的冷静至极的描写残酷和玩味残酷的姿态,使人洞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灵魂。《柏慧》再次证实了张炜对残酷的卓越把握能力,“瓷眼”的威名和风度,来源于内在的残忍。父亲的厄运和非人处境,归因于人心的残忍,导师的沉默和刚强,作为对抗残忍的力量似乎太软弱,葡萄园的倩女逃不脱魔爪,因而,张炜以为人如此对抗与残酷,必定走向死亡的深渊。“人如何得救”,至此,这一问题,再次在张炜的作品中延伸开来,寻求答案。宗教,显然还未进入张炜的精神视野,在他的眼里,有的只是一片原野。这是燃烧的原野,辽阔的原野,充满奇迹的原野,“只有在这片原野上,”“柏慧,这真是个感受和理解秋天、展望原野的大好时刻。”张炜作为原野的歌唱者,抹平了心灵的创伤,隐隐地透出张炜对救渡人生的可能性想象,这里,包含着隐喻。这个“原野的歌唱者”,不只是在作激情式抒发,而且是充满忧伤和悲悯地沉醉到内心去寻找救渡人生的道路。于是,有两条道路在我面前展开:一条是自然隐喻之路,一条是历史隐喻之路。维柯认为,“隐喻”是一切修辞格中最辉煌、最不可缺少的,艾柯也看到,“隐喻”表达着修辞活动的一切复杂性,在叙事话语中,隐喻表明叙事的复杂性和意义的曲折性。许多人都说过,语言都是具有隐喻性的,今天视为非隐喻性的字词,其实是充满隐喻性的,张炜正是借助隐喻而拓展了《柏慧》的叙事空间。这一历史隐喻空间,在《柏慧》的叙事过程中,张炜特意植入秦王东巡和徐芾东渡的古歌和民谣,这一取材于特定地域历史的故事,也就特别具有隐喻意义。徐芾东渡,在古歌片段中,充满传奇性和敬慕气质。徐芾在寻求长生不老的传说中,找到了逃避残酷和理想极境的方略。漂流过海,寻找仙山群岛,可能死亡,更有可能新生,在人们的想象中,这正是救渡苦难,逃避倾轧的策略。也许由于阅历的关系,关于徐芾东渡,关于《桃花源记》,关于道教方略,关于气化之道,多多少少都给予了消极式理解。有人简单地对此视之为乌托邦,有人简单地称之为幻想,其实,这正是人之所以为诗人之处。人是灵智的生物,人自身的困难必须有人性的解决方式,理想因而诞生,理想因而具有神圣的价值。张炜所提供的这一历史隐喻本身,不仅把接受者的想象空间伸向遥远的历史,而且使接受者对生存的体验有了某种现实的决策方式。老子的小国寡民之理想,虽不时受到讥议,但未必就不是人心的某种归向。

即便是孙悟空的水帘洞,其实也沾染了这种生存的想象;陶渊明的诗文,之所以不能视之为某种单纯的抒情作品,就是因为陶渊明对生命的体悟浸染着深刻的哲学或悲怆。他的诗文,是他对生存哲学的某种诗性表达,而绝不是文人雅士为助兴追乐作的语词游戏。他的诗,他的文,就是他人格精神的象征,就是他的审美理想,这样的语词中所包含的启悟空间,是丰富驳杂而又无限开放的。徐芾东渡的历史神话本身,也蕴涵着这样的生存隐喻;人类追求美的天性和追求自由的禀性,使人们勇于牺牲并坚定不移地去寻找这样地场,这一历史隐喻本身,带上了现代人对未来、对乌托邦的合理而又自由的想象。就张炜而言,这一历史隐喻本身,只不过为了撑持《柏慧》的叙事深度。历史话语和文化隐喻的复杂意义,在这一历史传说中获得了深度表现,张炜置身于后现代后工业社会中,是不可能真正虚构这种历史神话的真实性的,因为后工业社会早就使这种历史神话破产了。神话叙事精神,在人们的想象中可能留存,而在现实社会中则无处可寻,因而,张炜很自觉地从这一历史隐喻转向了自然隐喻本身。自然隐喻与历史隐喻相比,它的可靠性是不言而喻的,在张炜看来,自然可能是救渡人生的某种合理方式。把自我融入到原野中,就会抖掉身上的卑污;把自我融入到原野中,就会体悟到生命的博大、神奇与辉煌。

因而,张炜才那么急切地扑向原野,在原野中领悟到“生命的神性”,这一主题多多少少已成为张炜的确定性指向。张炜在《融入野地》中已作了出色的表达,“辽阔的大地,大地边缘是海洋。无数的生命在腾跃、繁衍生长,升起的太阳一次次把它们照亮。”久在都市中,久在人群中的人,面对原野时,心中确实有某种神奇,它是那么博大,它是那么静谧,它是那么充满想象力,它是那么富于生机。物是人非,人会死亡,而自然却会流衍不息,有限的个体生命,在自然的神奇面前确实应该具有某种警醒,这种警醒和领悟,有可能使人放弃残酷,去绝卑污,选择新生。确实比人生显得高贵,自然确实比人世更为纯洁,自然是人的生存处境,自然的生命本性理应启示给人。

人在离开原野时,会发生异化,这不仅导致人对自然的背叛,更导致人对人的背叛。因而,张炜才感到在人世间,背叛竟然如此频繁而容易,在人群之中,习俗和偏见,使人远离了人的生命本性而受制于非人性的束缚。人走上异化之途,生命因而变得困顿、冷漠、残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