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批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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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散文艺术的真实性与散文批评再实践(14)

李庆西的叙事话语,崇尚简洁和机趣,话不在多,关键在于:“能否白描般地还原生活真实”。他的白描与鲁迅不同,鲁迅的白描之笔中处处有深意,处处有悲情,即使《朝花夕拾》中的诸篇什,虽有喜剧性色彩,也被他语言的总体悲剧色彩所冲淡。处处有悲情,处处即有愤激;处处有悲情,处处即有憎恨。鲁迅的白描之笔有切肤之痛,李庆西的白描要闲散冲淡得多,他笔下的人并不是激情澎湃的英雄,相反,是值得人欣赏的闲散者。他们不以人之是非为是非,不遵循世俗的生活价值准则,可能是社会边缘人,可能是社会闲人,也可能是多余的人。这些人,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他们的生活有自足性,有生命趣味。社会轰轰烈烈与他无关,男男女女穿金戴银也与他无关,富人张灯结彩、趾高气扬亦与他无关。他们静静地满足于他们的生命趣味,满足于他们的喜爱之物,满足于他们的现实处境。你可以蔑视他,但是,他未尝不可蔑视你,你笑他可怜、无聊,他不在乎,其实,他也可笑你争名逐利、爱慕虚荣、假洋鬼子、伪善造作、心思重重。他活得轻松,你活得累;他活得真实自然,你活得装腔作势;他不在乎你骂,你却很在乎他说;他没有“根据地”,没有屋,你赖以生存的价值根基,他轻轻一点,大厦将倾。“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但真正的闲人怪人,从不笑人。你在他眼中是“无”,他怎么会在乎你的表演,你的仪容呢!李庆西就特别喜欢这些独立自在的人,喜欢这些独立自在的趣味,与他的批评不同,他小说中的人物尽是这些“闲散人”,没有崇高者,你只可羡艳,写不出。趣味决定了他的写作,生活取向决定了他的人生态度。

李庆西的这种生命趣味自有其文化渊源,在中国文化精神系列中,最早似乎可以追溯到老庄那里去。老子似乎太世故,什么都知道,语语道破玄机,《道德经》中超脱的气氛似乎冲淡了闲雅与朴拙。庄子则要真实得多,没有小家子气,只是欣赏无为的生命趣味,崇尚的人都有豪迈之气。无为之极,亦豪迈之极;自然之极,亦自由之极。《养生主》中的庖丁,一般不会把他想象成闲人,其实,闲人哪能悟透如此深刻的玄理!《盗跖》中的窃贼更谈不上闲散,庄子推崇的是真实,而不是虚伪。《大宗师》、《逍遥游》、《渔父》,等等,充溢着一股浩荡莽然之气。法治者与人治者过于强大了,所以,在社会生活中,无为、自然而然不能成为通行的社会准则,相反,礼则成了社会的通行规则,因为不合“礼法”则难容于世。庄子的生命哲学行不通了,传道者从异域引来了佛,但佛的“无边威能和无边慈悲”也被压抑了,只剩下“一点禅”。道家与佛家走向了末路,生成了新形式“庄禅”。应该说,在《庄禅漫述》中,李泽厚“述庄”不到位,实因未能尽其大,而“述禅”亦不到位,实因未能畅其幽。“庄禅漫述”,在历史传承过程中被改造成了“小儒精神”,其实,“庄禅”是中国文人的心性之学,是中国文人退守内心、圆通解脱的生命哲学。

他们难以施展个人的抱负,既不愿法治,又不愿人治,法治和人治皆有违他们的“本心”,于是,他们“遗世独立”,沉醉于酒,沉醉于器玩,沉醉于语言禅,沉醉于女色。尽了生命之本性,又能全身,干脆不与俗世为伍或不与俗世合作,因为在俗世中,他们无力回天或有才无用,于是,这勃发的才情便与田园、酒、女人、器玩、言语道断相契,演绎出无数的风流佳话,成了中国人文精神的一支血脉。智慧之极,必有禅趣之极,而禅趣之极,必有言语的神奇,所以,一部《世说新语》,一部“六朝怪谈”,一部魏晋玄学史成了中国文化的奇迹,嵇康、陶渊明、谢灵运是特殊的例外,而先秦之天道与大道在此沉沦。盛唐之世,佛归其大,禅归其小,而道归其大,玄归其小。佛道之世,把盛唐文化精神推到极点,足以与秦汉之世并提。宋元明清之世,为中国文化的末世和衰世,文人的风流趣事又起,晚明小品更是登峰造极。个人的灵性生活得到重视,个人智慧的灵性飞扬,为中国“阴性文化”精神谱写了续篇。蒲松龄的怪异对抗,既与这种晚明小品有内在的“存合处”,又与这种晚明小品有着根本的“决裂处”,在言语道断上有契合处,在叙事精神上则大异其趣。小人小事、书生奇遇全与妖魔鬼怪相关,这些妖魔鬼怪和虎豺狼豹,虽有凶险猛烈者,更多的是“离情与别恨”,因而,妖魔世界是极富人情,极富想象力的世界,至此,“庄禅文化”以民间文化为依托,获得了新的生机。“五四”以降,欧风美雨,西方自然主义精神与中国性灵文学的融合,开辟了中国自然主义文学或自由主义文学新风尚。小说家崇尚的自然,已带有神圣恩典的意趣,或者说有文化怀乡的韵律。周作人、朱自清、林语堂、徐志摩、沈从文、俞平伯等,把西方自然主义和中国性灵文学发挥到了极处,显示了中国人的幽玄的生命精神与自然天趣的性灵崇拜意向,后来,由于抗战烽火兴起,新中国万里红遍,这种性灵文学受到批判与压抑。从百年文学精神的复兴与沉沦而言,这股勃发之才情与幽闲静雅之趣,随着汪曾祺、林斤澜等乡土小说家的复出才掀起波澜,李庆西的文学话语方式与生命价值取向很快与之亲密无间。虽然李庆西有关新笔记小说的评论,把汪曾祺、林斤澜、贾平凹、韩少功列为一路,但真正合乎李庆西之生命趣味和审美取向的,实唯有汪曾祺和林斤澜。李庆西的新笔记小说创作,可以当得起汪曾祺和林斤澜的传人,他似乎与汪曾祺更贴近,例如,他关于汪曾祺的评论极为老到深刻,可以称得上“同情的共鸣”。难得的是,他对《受戒》集中的诸篇什之分析颇有会心。

例如:他对“陈小手”的分析就抓住了汪曾祺创作的禅机,李庆西与汪曾祺有其相似处,更有其不同之处。例如,李庆西与汪曾祺一样,非常关心日常生活中的边缘人物。汪曾祺关心的是旧人旧事,江苏高邮老家的生活与京都古城四合院的生活,因此,他的旧人旧事虽然离当代远了点,但人物的生命趣味分明有对自由的渴望,有对生活的适应,有对命运的承受力,更有对佛道生活境界的向往,这样,他的作品葆有健全的精神。汪曾祺小说中的这份感悟,是他以一生之经历,一生处于大波澜大变动时代的感受换来的智慧,写作的幸福。李庆西人在中年,却有这份心态,不能不说有些奇怪,联想到他立足文坛的成名作,其思绪,其志趣,皆远承古风,不能不让人对他心灵的聪慧和青年的老成表示叹服。如果李庆西是一位老人,他的这份情思可能更被人看重,因为青年时当以奋发有为立足,老年当归于“禅趣人生”,这是自然之道。李庆西青壮年时期就归于“禅趣”之途,不免令人有些惋惜,这注定了他不可能再去制作大气之作了。也好,他归于“禅趣”之途,毕竟不似老年人的通脱,其骨子里仍有青壮年人的盛气,这使他在写边缘人物时,仍能“触动着”现实的生活。与汪曾祺最大的不同是:他的幽默不全然是达观,不全然是通脱,其中有某种怪异在,有某种对怪异的自赏与自嘲在,更有调侃在,这使他在看什么事时不是过于认真。只要看一下他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不二法门》、《卡雷卡的最后四十分钟》,就可感觉到,李庆西有李庆西的生命趣味,他的小说创作有其怪异、古朴和禅趣,就是活生生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