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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散文艺术的真实性与散文批评再实践(8)

西方人所称赏的中国功夫,似乎专指武术,在我看来,中国功夫至少有三:武术、戏曲、诗文。中国文化的独有特质,便是对功夫的强调,哲学感悟讲究体验功夫,“工夫所至,即是本体。”哲学家通过修炼、静坐、默想于心,获得神秘体验,达到对生命本体的领悟。武术者讲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只有这样,功夫才能出神入化,臻于自由之境。平时功夫,必然表现在创造性活动之中,没有平时功夫,是无法取得真正成功的。戏曲与武术相似,更讲究功夫,“台上一声唱,台下百日功”,中国人所崇拜的就是功夫。就诗文而言,虽然强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但平淡即功夫,返璞归真即功夫,铅华褪尽是真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莫不强调功夫。古人写诗作文,喜欢出口成章,即兴发挥,倘若没有平时功夫,是不能臻于这种极境的。20世纪中叶,一切向苏联看齐,诗文成了某种政治意识的图解,全民齐动员,人人作诗写文章,这种实用功利型应用写作,恰好忽略了“中国功夫”。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化再次复兴,中国人开始重提“中国功夫”。讲究功夫,实质上,是对学术规范和文化规范的强调,只有借助功夫,才能真正实现严格的规范,这种规范是枷锁,是“戴着脚镣跳舞”。没有功夫,不花功夫,是无法掌握这种规范,是无法登堂入室的,当代学者对功夫的强调,是中国学术文化得以发展的根本前提。学者散文之所以优于作家、记者的散文,就在于他们对功夫的重视,对功夫的强调,那么,学者散文的功夫,体现在哪些方面?传统散文创作观念中的炼字,炼句,炼意,结构,立主脑,密针线等审美观念,即是对散文功夫的体验。“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大约是他们的真实处境。古人创作不但求死功夫,而且求活功夫,“无法之法,乃为至法”,散文写作重视“活法”,反对“死法”。所谓“功夫在诗外”,即是对性灵、对生活的强调,正因为学者散文强调功夫,因而学者散文达到了情理合一的极致。余秋雨的散文,获得成功决不是偶然的,他的学旅生涯遵循严格的科班道路,与他对“中国功夫”的重视有关,他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虽不是学习表演和导演专业,但对中国功夫之感受一定十分强烈。唱腔和舞台功夫,要日日练,天天耍,舞步,手势,体态,生、旦、丑各种角色的艺术形式规定,皆必须下苦功夫练习。他之偏重并转向戏曲理论研究,也极重功夫,一部《戏剧理论史稿》,涉及东西文化,既要有历史的视野,又要有灵心的发现;既要读各种原典,又要有心灵的体悟。《戏剧理论史稿》对经典的阐释和戏剧的理解,正包含了这样的功夫,就《戏剧理论史稿》而言,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他能用散文般流丽的语言叙述艰涩的理论问题,使深奥的理论中包含着情感色彩,情与理统一了起来,理中有情,情中有理,情理合一,这是严格的功夫训练。他的《戏剧审美心理学》和《艺术的创造工程》,皆注重这种情理合一的思想语言功夫,原本枯燥的理论,获得了诗意的体现。如果说,以情理分离作为理论的标尺,那么,他宁可牺牲论的逻辑而偏向情的抒发,因此,他的理论著作,在思想上并无多少特别的创新。原本枯燥的学说,他能诗意地叙述,让人喜欢读,喜欢看,而不是敬而远之,他的艺术理论著作完全可以看作枯燥学说的诗意范本。

他重视以自己的体验去丰富和充实原典的精神内涵,这样,把原本抽象的道理说得浅易明白,这种作风是对“五四”学术传统的真正继承。李泽厚、冯友兰的哲学、美学著作之所以为人称赏,也在于他们的论述既有深邃的思想,又有诗意的叙述。“言而无文,则行之不远”,《美的历程》、《走我自己的路》、《三松堂自序》、《中国哲学史新编》,其论述格外灵动而且富有诗意。费孝通的人类学著作,王元化的古典文论,朱光潜的美学著述,宗白华的美学思考,皆极其重视这种学术传统。余秋雨的学术著作,是这种学术传统的合法传承,论述语言诗意化、灵动活泼,思想当然易于接受。理与情融合统一,理便获得了诗性表现,把这种学理的功夫用在散文之上,情中寓理,于是,散文就格外深情活泼起来,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文明的碎片》、《山居笔记》,正是体现了这种情中寓理、情理合一的功夫。

情理合一,乃学者散文的本色,正如“功夫在诗外”的审美判断那样,学者散文的功夫亦在散文之外,但又在散文之中,这种功夫,表现为语言功夫、历史功夫、思想功夫,学者散文尤重语言功夫。古人创作散文,特别强调语言锤炼功夫,他们喜欢高声朗诵,字约意丰,强调语句之间的抑扬顿挫,铿锵悦耳,强调语言的声音美、意象美和句法美。现代学者散文,虽然少有人高声吟诵,但在创作过程中,静观默察,沉吟玩味,锤词炼句是常事,语言功夫,是学者散文的第一位因素,少有冗词赘句,少有随心所欲之句。学者散文语言有凝练之美,简约之美,深思言情之美,中国古典散文语言的独特韵律获得了伸展。灵性的发挥,心志之纯一,抒情之律动,结构之绵密,达到了极致。思想功夫,亦是学者散文的特色,作家的散文不在乎老庄孔孟学说,程朱陆王心学,也不在乎柏拉图、卢梭、康德、尼采、海德格尔哲学,他们的散文写作源于本真的生命体验。学者散文则不同,他们极重视思想功夫,虽不能字字有典故,但确有思想根基。余秋雨的散文,既有古代中国哲学的忧患传统,又有西方自由主义哲学的浪漫和神秘。散文没有思想,就没有灵魂,人们向来认为散文是抒情的艺术,但是,情为何物?情是最普遍最独特的生命记忆。人的意志、思想、欲望、行为皆可以表现为情感,情是人类最基本最本原的心理体验,它是意绪,判断,感觉,状态,所有的精神特性,皆可以表现和引发具体的情感。散文中所表达的思想就寄寓在这种抒情中,没有纯粹的抒情,抒情必然和思想联系在一起。历史功夫,在学者散文中更显得出神入化,妙趣天成。作家散文一般重视当下状态的体验、观察、感受、记忆,少有怀古忧今的兴致。学者则不同,往往置身于某地,便被此时此地的历史文化所牵引,学者散文好写名胜古迹,好发思古之幽情,即源于这种历史兴致。怀古伤今,谈古论今,身处此时此地,体验此情此景,心游历史时空,与古人对话,与精灵独语,从而背负起沉重的历史感。由眼前情景牵连历史时空,历史获得了当代性阐释,历史事件获得了当代性评判。“一切历史皆是当代史”,当代史又获得了历史贯通,当代文化获得了历史解释。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学者散文沉浸在这种历史感叹之中,于是,“义理、考据、辞章”自然被视之为中国散文的功夫准则。

余秋雨的散文,充分体现了这三种功夫的统一。他的散文语言,是情理合一的典范,在他的诗性叙述中,叙事语法被理主宰着,浸满了历史的思考和感叹。就用词而言,极重视语词的诗性质地,不追求那种水一样的清澈,而追寻潮样的激情和诗意。生命的体验和感悟,在哲理的语词中栖身,浑厚质朴,没有惊天动地的狂吼,也没有少年般的纯真,而是忠厚而又睿智地抒发。思想虽不尖锐,但语言叙述极端灵性,每当摘录其中的语词、语句甚至段落来说明论点时,我深深感到余秋雨的语言皆是那么质朴典雅。余秋雨散文中找不出极为亮堂的语句,使他的语言又不能删除,句子之间又是那么绵密,那么深情,即便是极平淡之事,也被他的诗性句子改造得不寻常。这种功夫,决定了余秋雨散文语言的美感平均值极高,但他的散文语言的最大值与最小值之差又极小。这就是典范式学者语言,韵味无穷,而又不走极端;端庄妩媚,而又无斗士气概,这是雅、秀、美、深厚。余秋雨的散文,在历史认知上尤见功夫。《文化苦旅》,大约是余秋雨在读书论理之中引发出的对祖国河山的向往。他是先有对历史地理之真情,然后再去进行苦旅的,这种“苦旅”,并不是盲目的,而是为了印证作者对历史的实地考察兴趣。他读史书,思史事,旅古迹,怀古情,先有对历史的一往深情和无穷兴味,再有登高望远,凭吊古迹,发思古之幽情的动人诗章。余秋雨散文中所表现的历史苍茫感,对历史古迹和历史人物的身世忧患感,源于生命的感喟。生命是如此博大,又是如此多艰,生命是如此轰轰烈烈,又是如此寂寞难奈,余秋雨的散文,有穿不透生命秘密的茫然感,又有看透生命的虚无感。人生在世,不免向往轰轰烈烈,但反观历史,一切皆枉然,在一切思想和艺术的最高追求中,皆会面对虚无的问题。如何战胜这种虚无,就需要生命智慧,余秋雨是以生命体验、生命关怀和生命忧患精神,以儒家精神来面对虚无,战胜虚无意识的,这种思想本身,体现了中国儒家文化的独特精神追求。微小的生命可能留下深刻的启示,伟大的生命也可能留下不尽的遗憾。

历史活在今天,今天承传着历史;生命等待启示,历史正在诉说。余秋雨的散文设置了这样生命的历史空间,思想不偏不倚,严格说来,儒家精神使他游离于有为与无为之间,使他徘徊于忧患与归隐之间,但他踟蹰于宿命与反抗之中。学者功夫,使余秋雨散文别具一格,这种特殊性,正是学者散文的命脉。从“五四”到当代,学者散文的踪迹,正是在这条经线上若有若无,似隐似现,或生审美之情,或生茫然之感叹。

5.3.3在情理合一中寻求散文的深邃审美精神与文化生命情调

情理合一,使学者散文臻于功夫的极致,这种散文功夫,使学者散文意境深邃,气势雄浑,格调高雅,既有韵外之致,又有言外之意。那种独有的文化意识、历史意识、忧患意识、灵心慧悟、情理交融,使学者散文具有了特别的启示性意义。为什么学者散文不是流于感性生活的抒发和时代精神的激扬,而是偏于理性生活的慧悟和个人生活情趣的自赏?这一问题,必然牵涉“学者的使命”,学者之所以成为学者,就在于学者比其他人有着更切实的历史意识、文化意识和民族意识。学者之所以选择孤独而寂寞的书斋生活,与这种意识很有关系,“学者之称”,源于职业划分,每一职业,皆有其本身的使命。完成本原之使命,才算尽职,不同职业之间,构成文化学、社会学的互补结构,社会之成为社会,正是由不同职业所构成。

既然每一职业皆有其使命,那么,学者的使命是什么?中国古代学者对自身的使命有其特殊的认识,早在先秦时代,学者以探求治国平天下之大道理为己任。老子的《道德经》,所探寻的正是天道与人道,“大道”是先秦学者所捍卫的思想目标。“道可道,非常道”,所以,他们对真理的探究也就永无止境。无论是老子,庄子,孔子,孟子,荀子,他们所提供的皆是安身立命之大道理,这“大道”是智慧的启示。在学者那里,是探究真理与修心养性的生命之道;在常人那里,是治国修身齐家的行为准则。所谓仁、义、礼、智、信,皆获得确定性规范,先秦诸子思想间的激烈冲突,体现了他们对生存之道与生命大道的不同探究。这种多元的价值取向,是先秦学术自由学术繁荣的一大标志;先秦学者实现了自我使命,他们的心智果实成为中华民族的慧悟源泉。秦始皇焚书坑儒,扼杀并限制了学者的自由使命,思想讨论趋于封闭,礼法刑的结合,使学者不敢担当自身的使命。

秦汉之际学术思想趋向保守和神秘,董仲舒废黜百家,独尊儒术,这种政治思想策略,极大地限制了学术的自由,于是,学者的使命就变得迷失,不求思想,而求字句之学,这是汉代语言学兴盛之根源。魏晋之后,思想虽处于大变动、大动荡之中,但中国学者的使命似乎已定于一端,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种生存策略,说明学者进退有道。事实上,作为官方哲学家的学者主张仁、义,强调性、情,主张天理人伦;作为民间思想家的学者,则强调得乐醉生;那些身处忧患之际的思想家则忧国忧民,伤古悲今,于是,学者的使命似乎发生了分化。一些学者关心国计民生,如王安石、苏轼、朱熹、王阳明、王夫之、黄宗羲,更多学者则关心纯粹学问,以学问娱情,以学问娱生,为学问而学问,中国学者本有的使命似乎被颠倒,仿佛愈是远离政治,才愈是学者的使命。中国学者这种软弱倾向,表现为学术使命的不彻底性和分离性,于是,才有“百无一用是书生”之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