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是中国近代史上既重要又特殊的人物,他多彩多姿的活动,已有好几本专书研究过了。在学术方面,尤其在思潮与历史学方面,学者也作过相当的分析。这些众多的文献,在本书所附的参考书目中只提到其中的几项,还有许多单篇的论文不拟备载,但也都容易查阅。
虽然研究梁的文献已多,他的经济论述也多少被解说过,但多半是收在通史著作内的一章,或属于单篇短文,一直还没有一本专书对这个面向作有系统的探讨(详见第1.2节)。
我在1987年左右就看到了这个空当,但手边一直都有未处理完的题材。时间拖得愈久,对这个题材的愧疚感就愈强,对它的期望也就持续地升高。十年之后,在1997年8月初,终于铁下心来开始翻阅过去累积的数据和文献,系统地阅读梁的经济论述,以及与梁相关的书刊。经过半年多的摸索,逐渐理出可以分析的主题,兴致高了起来。我先试写最不复杂的“经济学说史”(现在的第2.5节、第3.7节、第11.2节),看来还算简洁,也提出一些论点来和梁辩驳。
但写了此章之后,就开始感觉到:梁的思路敏捷,见闻广博,很能抓住要点,尤其擅长以简洁有力的方式,把基本信息有效地传达给读者;这是他的手法也是他的目的,做得很成功。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后重读,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文笔力量,但与经济学理相关的部分,我并没有同样的感受。梁不是专业的经济学者,当然不能用这个角度来期盼他。他写这些文章的目的,是为现实问题而作,根本没想到后来会有经济学界的人,拿他的这些旧文章来当作一回事,甚至还为此作了有系统的析述。
之后,又隔了一阵子,写出梁和《民报》之间对社会主义和土地国有论问题的争辩(本书第6章)。这是较思想性的题材,双方争辩得很激烈,但文字冗长反复。我把这个复杂的争辩简化,对比双方的立场与论点,然后加上我的评论,写得还算清晰条理,自己也还满意,也因而稍微恢复了继续写这本书的信心。
再过一阵子,进入币制改革这个大题材(第2章)。我对清末民初中国应采银本位或虚金本位的问题,正好作过一些研究,对当时饱受争议的虚金本位制稍有心得。我对虚金制的理解,相当有助于剖析梁的动机与论点,也有助于看出他在认知上的不足与逻辑上的缺陷。
这个题材可能是本书中我最能和他对话的部分,写得最有把握,也很能理解他担任币制局总裁和财政总长时的急切心情,更能欣赏他在任内的一些积极作为。这种畅快的感觉可惜不再出现。我每隔一阵子就再写一章,虽然还能感受到他的热意与沉痛,但总觉得他真正的激切与关怀,或甚至愿意和魔鬼对决的题材,还是上述三项:主张币制改革(采虚金本位)、反对社会主义、反对土地国有论。至于其他的题材,例如外债和公债问题或财政改革问题,我认为都没有让他激到青筋赤眼的程度。如果主角的心境确实如此,如果我还算是合格的诠释者,那么我就会说: 第2章和第6章是较精彩的部分,因为它们有话要说,有强烈的动机要驳倒对手,激切之情跃然纸上。
原初的构想是写到第7章再加上总结,把范围限在清末民初的时空背景内。但有人提醒我说,梁在《先秦政治思想史》(1922)内,也牵涉到一些古代经济的事情,不应该回避掉。虽然我早已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因为对先秦史所知有限,而且梁对古代经济的文字,在他的论述中比例不高,所以我对此事就有点鸵鸟心态。拖到2000年10月,那时前7章的稿子已经修订两次,其中的第2章、第5.2节、第11.2节已在刊物上发表了。再思之后,我只好重新拟定如何撰写古代经济的部分,也就是第8、9、10章,以及第11.1节。李怡严教授(台湾清华大学物理系退休)对中国古代史相当熟习,承他相助解决了第9、10两章,我才忐忑地把古代经济这几章完成(2001年7月)。
从1997年8月起算,历经堪称艰辛的四年(以及健康上的忧扰),才完成全书的初步形体,到了2002年1月才整理出完整的书稿,与联经出版公司签约。之后又有漫长的再修正、在联经排队等待、进入编辑校对,现在终于要面世了。我写这本书时的年龄,已比梁写作这些经济论述时的年纪还高;在时代上,我几乎晚了他一个世纪;我是专业的经济史和经济思想史研究者,而梁却未受任何正式的经济学教育。在这三项差距下,我应该有条件把他的想法解说得清楚、析述得明白、评论得中肯,这三点我大概做得还算合格。
可是我的内心满足感并不深,因为梁的经济论述有几项特色:
(1)现实的问题性很强,是符合时代的急迫性问题。(2)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项特性是负面的:环境一变、时间一过,这些问题的意义就随风而逝。(3)几乎只要以目前的知识,加上一些文献的查阅对照,稍用精神写出条理清晰的解说与评论,大概就可以完成解说者、析述者、评论者这三项自我设定的任务。这不是心智密集度很高的工作。相对地,《亚当·斯密与严复》这个题材,不论在知性上、深度上、广度上、想像空间上,都比梁的经济面向困难许多,此中原因已在本书的第12.3节析述了。
从不同的学科切入来研究梁的不同面向,是学界历久不衰的兴趣,前贤的研究成果相当有助于我跑完自己的这一棒。这当然并不表示梁的经济论述已经探究完毕,因为每位探索者都可以在高度上和深度上不断地翻新,而我就在此交棒了。
赖建诚
台湾清华大学经济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