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梁启超的经济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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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社会主义与土地国有论(1)

6.1时空环境

1898年梁启超26岁时,因戊戌变法事败在8月逃到日本。康、梁抵日后不久,有日方人士居间调停,希望能和兴中会孙中山等人联合起来共同救国,但双方的立场和主张有不少歧异。孙曾访康,但康匿不见。康称奉清帝衣带诏,以帝师自命,意气甚盛,视孙一派为叛徒。犬养毅等人在革命党与保皇党之间斡旋,但两派之间歧见日深,势同水火(《梁任公年谱长编》,页83-84)。1899年康离日赴加拿大,孙与梁往来日密,梁对孙“异常倾倒,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双方合作声浪日高,计划以孙为会长,梁为副会长。梁甚至在给康的信中说:“吾师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娱晚景。”康甚怒,令梁赴檀香山办理保皇会之事。梁行前与孙“矢言合作到底,至死不渝”,孙“作书为介绍于其兄德彰及诸友”,但梁抵檀后仍从事保皇会活动,创夏威夷维新会,双方交恶。1900年梁自檀函孙表示分道扬镳,自此双方在海外开始激烈的冲突。

6.1.1论战始末

这些冲突是众所周知的事,但较有系统且形诸文字的,是在梁办《新民丛报》(1902-1907,半月刊,6年间共发行96期)和孙派办《民报》(1905-1910,不定期,4年内共发行26期)的时期。双方针锋相对的事项很多,大都以政治方面的议题为主。与经济事务相关者主要有两项:一是中国日后是否应采社会主义的经济路线,二是应否采土地国有化与实施单一土地税的问题。双方对这两项主题的争论过程大致如下。《新民丛报》对《民报》的排满革命论屡有意见,《民报》在第4、5两期(1906)有汪精卫、县解(朱执信)、辨奸(胡汉民)的激烈答复(如《斥<;新民丛报>;之谬妄》)。梁不甘示弱,在《新民丛报》第84-86号(1906)3期连载长文《杂答某报》,前4节的内容主要是政治方面的议题,互辩经济路线的论点出现在第5节:“社会革命果为今日中国所必要乎?”(《新民丛报》第4年14号〔总号86〕页5-52)。《民报》在12期(1907年3月)刊出署名“民意”(这是胡汉民与汪精卫合用的笔名)的长文《告非难民生主义者》,副题是“驳《新民丛报》第14号社会主义论”。此文甚长,超过百页(12:45-155)。这两篇辩驳性的长文,主要是在争论中国将来是否可以采用社会主义的经济路线,在学理与实际执行上各有哪些强弱之处。

《新民丛报》在1907年第90-92号刊出梁的长文《再驳某报之土地国有论》,分39点驳斥《民报》。此文收入《饮冰室文集》(18:1-55),但原刊在《新民丛报》第92号的第3节“就社会问题上正土地国有论之谬”(92:1-22),却遗漏未收。此外, 第39点之后说此文“未完”(92:22),但查《新民丛报》第93号之后,梁就未发表过论说文,只在第95号上写了一篇诗话,而第96号是《新民丛报》的最后期,所以这篇文章到此应该就结束了。

《民报》第15、16号(1907年7月-9月)有朱执信(署名“县解”)的反驳《土地国有与财政(再驳<;新民丛报>;之非难土地国有政策)》,以及第17号署名“太邱”(不知何人)的《斥<;新民丛报>;驳土地国有之谬》。这几篇辩驳的主题都是土地国有论,虽然在顺序上接着前述的社会主义经济路线问题,但一因这两个题材的性质可以独立处理,二因这两个题材各自牵扯到不同的论述领域,所以在以下的两节内分别处理。但整体而言,这两项题材应相互参照,才能理解双方在1906-1907年对经济问题大争辩的全貌。1907年10月《新民丛报》停刊,1910年2月《民报》停刊,双方正式争辩经济路线的文献也就止于上述几篇。

6.1.2相关研究

本章的主题设限在两个经济问题上,但整个辩论的背景和社会主义这项大主题是密切相联结的。本章把焦点界定在经济议题内,是一种局部性的分析方式,会有见树不见林的缺陷;较完整的全面性解析,至少还应该包含几个面向。(1)孙文与《民报》派的人士,他们所主张的社会主义,和其他众多的社会主义主张,有哪些异同?他们的特点何在?(2)同样的问题,也可以用来问梁的情况:他心目中的社会主义是什么?他为什么反对这条路线?为什么他和孙派人士会有这么歧义的见解?(3)土地国有论既是孙派人士的主帜,这个问题在他们所主张的社会主义路线中,是居于一个怎样的地位?此派人士对土地国有的意见有何异同处?

这些都是背景性的大问题,在大陆已有许多相关的研究,能提供相当清晰的答案。我推介皮明庥(1991)这本综述性的著作,读者可以从此书的第3、5、7、8、9、12、15、17诸章,得到上述三个问题的相关答案。这本书还有一项文献上的优点:脚注所附的相关研究书目齐备,在书后的附录里,详列1871-1923年中国“介绍和研讨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论著要目”,这是很方便研究者的资料整理。

台湾学界对大陆社会主义学说史的研究也不少,较具代表性的,是萧公权(1980)等人编著的文集:其中有甘友兰分述中国社会主义运动,有黄顺二析论梁任公的社会思想,有六篇论孙中山的社会主义观,在附录里也有相关的推荐书目。这是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主要文献,之后的期刊论文,也可以在台北的台湾图书馆网站上,查询期刊索引。

从梁的《合集》里,也可以看到他在不同时期,针对不同议题,与不同派别的人士对社会主义做过不少激烈的争辩。他们所辩论的主题,是从整个体制的角度来看:社会主义的基本性质为何?在欧美的落实情形有何障碍与优势?欧洲式的社会主义,对当前与日后的中国,在本质上有何落差?这些争辩是属于政治性的议题,虽然其中也难免提到经济问题(如生产、分配、福利等等),但都不是对单一经济问题的深入争辩。从这种宏观性的角度,来观察梁对社会主义观点的长期变化,已有许多文章析论过:例如在1995-1996年就有应学犁(1995)、刘圣宜(1996)、董方奎(1996),由此也可以推想这类论梁启超与社会主义文章的数量。整体而言,中文学界对孙、梁的社会主义观点,已有相当好的理解,但尚未见到有专文把焦点集中在《民报》与《新民丛报》的经济争辩上,尤少见到以经济专业的观点,来评比双方论点的内在逻辑。

国外对这两项主题的相关研究,在社会主义经济路线争论上的析述较少,以Scalapino和Schiffrin(1959)、Bernal(1976)为主;在土地国有论方面的研究较多,如Schiffrin(1957)、Schiffrin和Sohn(1959)、Lin(1974)、Lindholm和Lin(1977),Trescott(1994)。这些作者各自侧重的面向不同:有些注重社会主义的思潮,有些注重亨利·乔治(Henry George,1839-1897)学说引入中国的过程与反应。这些作者的论点繁复,在篇幅的限制下,不拟在此综述比较。

台湾学界对《新民丛报》与《民报》之间这项大争辩,有两项较完整的分析:一是张朋园第7章析论“梁启超与革命党论战的影响”(1964:207-252);二是亓冰峰第5章论“《民报》与《新民丛报》的大论战”(1966:145-234);三是朱浤源第4章论“社会革命论”(1985:155-226)。以这三项研究为例,他们的视角较广,把政治、社会、经济三个面向都合并考察。高桥勇治(1943)的写法也类近:在单篇论文内,综述了这个议题的民族、民权、民生三个层面。这种写法的优点是,问题处理得较平衡,然而缺点是,以经济面向为例,辩论双方有许多需要较专业深入解说与评比的子题,就处理得较平面,篇幅也明显不足,甚至放过了某些重要的论点。本章因而把着重的角度,放在析述孙、梁双方辩论的经济论点及其内在逻辑,并评判各个论点的强弱优劣。希望这种从经济史角度的单题深入析述,可和上述历史专业人士的相关著作互补。

6.2社会主义经济路线

有了上述的背景理解之后,现在进入主题,来看梁与孙派《民报》之间的对立状况与辩论要点。

6.2.1基本立场

梁在《杂答某报》第5节“社会革命果为今日中国所需要乎?”(86:5-52)内,前半部旨在列举三大项理由,说明何以中国“不必行、不可行、不能行”社会革命;后半部(86:24-54)旨在批驳《民报》第10号所刊的孙文演说辞。综观全文,梁的第一项论点是反对《民报》的革命论,他的要点是:“吾以为欧美今日之经济社会,殆陷于不能不革命之穷境,而中国之经济社会,则惟当稍加补苴之力,使循轨道以发达进化,而危险之革命手段非所适用也。”(《新民丛报》,86:6)梁的第二项论点是关于中国将来的经济路线问题:

如何奖励资本家,采取保护主义以免他国资本势力充满国中,如何保护劳动者,何以所得分配问题并非首要,等等。

此节文长近50页,广征博引,词繁不杀,且常有人身攻击的文字:“于是卤莽灭烈,盗取其主义之一节以为旗,冀以欺天下之无识。”(86:24)“孙文之民生主义正此类也。孙文乎!苟欲言民生主义,再伏案数年其可也。”(86:35)“若孙文,则头脑稀乱,自论自驳,无一路之可通。”(86:42)“此等四不像之民生主义,亦以吠影吠声之结果,俨然若有势力于一时。”(86:52)文中所牵扯到的经济问题繁多,有物价、工农商诸业、国际贸易、经济阶级、社会福利、国际竞争、土地国有论、单一税制、社会主义之优缺点。但各项说法大都点到为止,也时常数项主题并谈,这是笔仗性的文字,不患言辞之激昂。

这节的文字毫无遮掩地显现出梁的主要诉求:“今日欲救中国,惟有昌国家主义,其他民族主义、社会主义,皆当诎于国家主义之下。闻吾此论而不寤,必谓其非真爱国也。”(86:52)梁的国家主义论,就经济面向而言,正是他所主张的:“吾以为策中国今日经济界之前途,当以奖励资本家为第一义,而以保护劳动者为第二义。”(86:16-17)也就是要排除外国资本在中国的力量,因为“但使他国资本势力充满于我国中之时,即我四万万同胞为马牛以终古之日”(86:18-19)。

由此可以明白梁的《新民丛报》与孙的《民报》,对将来中国要走的经济路线有基本认知上的差异:梁主张保护政策式的国家主义,先发展工商业,可暂时不顾虑所得分配不均的问题;孙主张生产设备公有、土地国有、欢迎国外资本、强调注重所得分配的社会主义。

6.2.2梁的论点

梁以三大项论点来反对社会革命(其实主要目标是孙文的民生主义),但论说歧杂冗长,以下以简要方式重述他的论点,并稍加评述。

梁认为中国“不必行”社会革命的主要论点是:“彼欧人之经济社会所以积成今日之状态,全由革命而来也。中国可以避前度之革命,是故不必为再度之革命。”(86:6)他摘述西洋近代社会经济的史实,给对这方面较少接触的中国读者当作背景知识。梁认为中国不宜仿西欧采社会革命的原因是:中国的经济社会组织与西洋不同,“中产之家多而特别豪富之家少”。

这有几项历史根源:(1)中国无贵族制;(2)中国采众子继承制,“欧洲各国旧俗大率行长子相续”,长子继承制有助于财富积累;(3)中国赋税较欧洲轻:欧洲有贵族和教会“重重压制”,且“侯伯僧侣不负纳税之义务”,中国无此弊端。欧洲各国在各时期的状况不一,梁所说的这三点是否成立是另一个问题,因为这不是此处的主题,不拟深辩。晚清在政治、社会、经济等诸多面向皆弱废,朝廷内也多有兴革之议(例如百日维新),在野人士也时常有所主张。孙文的社会主义式革命虽然不一定是最好的方式,但梁上述的三点理由对孙派人士而言不够说服力,后人观之也多有简化史实之处。综观之,梁的第一项论点较弱。

他的第二项论点是中国“不可行”社会(主义)革命:“社会革命论以分配之趋均为期。质言之,则抑资本家之专横,谋劳动者之利益也。此在欧美诚医群之圣药,而施诸今日之中国,恐利不足以偿其病也。吾以为策中国今日经济界之前途,当以奖励资本家为第一义,而以保护劳动者为第二义。”(86:16-17)这个论点说明,双方的共同点都是要谋劳动者的利益,此点可以不必细说。双方的差异在于对资本家的态度:社会主义的首要敌人是资本家,这是欧洲历史的教训;梁认为西欧之病中国并无,何必以他人之圣药来医己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