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蔡元培卷(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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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在北京通俗教育研究会演说词

鄙人出游列邦日久,于祖国内情,诸多隔阂。此次重履故土,辱承诸君子不弃,敦嘱演说。惟鄙人自顾学识谫陋,有负诸君子厚望,然又不敢自秘。兹将此次游历各国时,于通俗教育上所见所闻,为诸君子缕陈之。

夫通俗教育研究会创立未久。聆诸君报告,各项成绩已属昭然。足征贵会诸君子热心毅力,始克臻此。鄙人良深钦仰。窃以通俗教育在二十世纪中,实为当务之急。尝谓世界各事之进步,其动因皆由于有不平者而欲使之平。总观世界史乘,最初以不平而起潮流者,厥为宗教。彼时教皇之势力,虽君主莫敌。不特此教与彼教争,即一教之中,亦阶级悬殊,争斗蜂起。甚有因仇视异教而施之极刑者。说者谓教祸时代之教规,实较专制君主之刑法为厉,洵不虚也。其结果遂有信教自由之说,以救济其不平。乃宗教之潮流方息,而政治上不平之潮流,即继之而起。盖一国之政治,操之少数人之手,权势偏重,最易生反动力。法兰西之大革命,美利坚之脱离羁束,各起极大之战争,其结果遂有立宪政治之产出,而剂其不平。乃政治之潮流方息,而社会不平之潮流又因之而起。

如挽近因贫富之不平,而启劳动家与资本家之纠讼。盖因少数之资本家役使大多数之劳动家,以增殖其产业。而劳动家乃转不免于冻馁,其不平也实甚。于是有社会主义之发现。近日欧美各国,此种主义日益发展。顾欲达到目的,事亦非易。盖贫富阶级,最不易消弭也。近日之富人,亦或赞成此种主义而试行之者,散其资财以与贫农,或画一区域以试验共产主义之实行。乃其结果转与初旨相反。迨加以研究,始知彼劳动家之失败,由于未受平等之教育。近时欧西各国,义务教育虽已甚完备,然此制仅施之全国学龄之儿童,且所授者仅为初级之普通知识。若高深之学术,则仍为有力者所垄断。各国贤者已图力矫此弊。鄙人在德国时,尝见彼邦之大学生徒,每于校外出其所长,教授一般工人以实用知识或外国语言。至法国则有所谓平民大学,为大学教员所组织,专在夜间讲演,无论何人均得入校听讲,不因贫富年龄之故稍有歧异。凡此皆所以济教育之不平,而期于普及。今通俗教育研究会之设,所研究者即此使不平者渐跻于平之义也。顷聆诸君报告,各股成绩,已甚优美。将来转移风化,实惟诸君是赖。惟以鄙见所及,三股虽均属重要,而以讲演之范围为较广,着手亦难。盖讲演者之心理,纯借口讲指画为表示,务须有得于心,尽人皆晓,庶得良好之结果。佛教中之讲演经典,耶教中之传播圣经,均用此法。在昔宋明儒者之讲学亦然。鄙人对于此事,亦未能多有所贡献。惟望诸君尽力以为之而已。

小说于教育上尤有密切之关系,往往有寝馈其中而得获知识者。昔时尚无人注意及此。近自西学输入,翻译彼邦小说,日渐繁多,国人始稍稍注意。

小说家之名,已见于《汉书艺文志》。自唐以后,小说渐盛。综观我国小说,强半多涉男女之情。其故由于我国男女之防素严,作小说者,往往多借文字以发泄其怀抱。其他则不外乎鬼怪神仙之谈。如《水浒》、《红楼梦》等书,在昔人已有目为诲淫诲盗者。足征论者已认此种小说,为有教育之价值。着《水浒传》者,实抱有一种革命思想。此种思想,在今日视之,固已为过去之成迹,然在当时,亦可谓有价值之书矣。又如《三国演义》一书,尽人皆知。

其中结构,以诸葛孔明为主要之人物,而曹孟德则为其对待者。其于曹孟德,固目为奸雄,然亦极写其智谋材力,为人所莫及。而其写诸葛也,亦适成为一机械变诈之人物,实与其写曹孟德不甚相远。要之此书之写上等人物,实不外乎权术用事,纯恃手段制胜而已。颇有人谓我国近时最着名之某公,其一生行事即取法乎《三国演义》所写之人物,其后卒因以致败。昔人之思想,其不适用于今日之世界也,审矣。又如《石头记》一书,世人多视为言情小说,其实为政治小说。书中述男女交际,皆取放任主义。

其后有《儿女英雄传》一书,则专持与《石头记》相反之主义,为旧思想之代表而已。总计中国小说,其着名者大略如此。欧洲各国小说,在文学界中,位置素高。近时则自然派盛行,如法国之弗罗贝尔及淑拉,德国之许特曼等皆是。俄国之托尔斯泰,吾国人多知其名,彼亦即自然派中之一人。且尝着书反对英国之大戏剧家莎士比亚,谓其所着不合自然。

所谓自然派者,其所述事实必皆为情理上所可有,而绝不容有虚无缥缈之谈。

如我国小说之侈言神仙鬼怪。此亦因近世科学日臻发达,故小说亦因科学之潮流而转移也。就教育家之眼光审谛小说,固必取隐恶扬善之意。惟小说家之笔墨,写君子难而写小人易。试观各国之操新闻事业者,为动阅者之目起见,往往搜集各种新奇之侦探案,将案中细情曲意描摹,载诸报纸之上。为营业起见,计固良得。然阅者之脑筋,日日印入此非法行为,难保不因之而感染。

尝闻有人日阅医家之治症告白,久而久之,其人果患与告白相类之病症。以此例彼,其关系于人心也巨矣。世界万事,有阴必有阳,有暗必有明。作小说者讵能违乎此旨。顾西国所谓自然派之小说,笔底虽写黑暗之状,而目光常注光明之点。我国之作者则不然,如近时所传之《官场现形记》等书,其描写黑暗情形,可谓淋漓尽致。然不能觅得其趋向光明之径线,则几何不牵帅读者而使之沈溺于黑暗社会耶!

讲演能转移风气,而听者未必皆有兴会。小说之功,仅能收之于粗通文义之人。故二者所收效果,均不若戏剧之大。戏剧之有关风化,人所共认。盖剧中所装点之各种人物,其语言动作,无一不适合世人思想之程度。故舞台之描摹,最易感人。且我国旧剧中之白口,均为普通语言,听之者绝无隔膜之弊。

未受教育之人,因戏剧而受感触者,恒较为锐敏。尝见北京旧日戏园有所谓池座者,大抵为不识字之人所占,而每次采声,必先发自池座。近人主张改良戏剧,莫不致力于新剧之编纂。窃谓新剧初起,其感化社会之力,或尚不及改良之旧剧。盖旧剧之体裁,久已印入人心,而新剧则尚未习惯,又编演者程度幼稚,或不足以动人,故不能与旧剧相抗衡也。就中国往事观之,旧剧感人之魔力,实为至巨。如清季拳匪之祸,肇于刚毅诸人,而此辈之见识,纯由观剧而得。

刚毅尝谓人曰:“董福祥者,我之黄天霸也。”是即受施公案等戏剧之教育者。拳匪之不曰“神仙下界”,即曰“天将来助”,亦即本之于我国戏剧。

更有一事与西人相反者,即西人重视悲剧,而我国则竞尚喜剧。如旧剧中述男女之情,大抵其先必受种种挫折,或男子远离,女子被难,一旦衣锦荣归,复相团聚,此等情节,千篇一律。例如《续西厢记》之必述张生及第归来,复与莺莺团圆之类。曾不知天下事,有成必有败,岂能尽如人愿而无丝毫之缺憾?即以历史人物而论,颜渊敏而好学,不幸短命。屈原,楚之贤大夫也,而自沉于汨罗。惟其如此,始足使千载下动无穷之凭吊。然我国人绝无演此类事于舞台之上者。

盖我国人之思想,事事必求其圆满。专制时代之为皇帝者,已属无上之尊,而贪心犹未已。秦皇、汉武,至欲求长生不死之术,亦其例也。西人之重视戏剧也,有将剧本采入学校中之教科书者,其价值可想。考其戏剧,约有数种。其第一种为歌舞剧,即所谓阿泊拉,为戏剧中之最正式者,所演多为悲剧,此种专重歌舞,而无科白,佐以音乐。又有一种,专用科白者,则与中国近时所演之新剧相类,亦以悲剧为多。其所用语言,皆彼国最正国语。故外国之人在彼国者,多借听剧以练习彼国语言。又有小品歌舞剧,则参用歌舞与科白,而多为喜剧。又有一种杂剧院,以滑稽戏、跳舞及各种杂技相间演之。此西国戏剧之大概也。其演剧时间,大率自晚间八时至十二时。自杂剧院外,所演者大抵为完全之一剧。至若中国旧剧,往往截各种全剧之一节而演之,则甚类西洋之杂剧院也。歌舞剧中之音乐,感人至深,晚近欧洲各国,研究不遗余力,亦时有单纯之音乐会。若以我国之音乐与相比拟,则瞠乎后矣。

关于通俗教育,尚有一轻而易举之法,则电光影戏是也。影戏之成本较轻,而收效至易。近闻英国新流行一种影戏器,尤为省事。盖不必制玻片,即以邮片插入,亦能影出者是也。通行之活动影戏,为迎合观者之心理起见,亦有加入不正当之影片者。德国影戏院中,凡中学校以下生徒,平时不得入览。

而于每星期三、六或休假日,特择其较为纯正者演之,始许学生入观。大半为关于科学事理之片,间有滑稽之作,要皆无害于身心者。再如外国模范戏园,国家恒每年酌予巨款以补助之。我国现值财政困难之际,恐一时未克仿行。

然如美术馆、博物院、展览会、科学器械陈列所等,均足以增进普通人之智德,而所费亦皆不甚巨。愿希望研究通俗教育者,设法提倡此种有益之举,则获益尤非浅鲜也。以上皆弟就个人所见及者,陈说于诸君之前。自愧学识有限,不能多所贡献,惟诸君谅之。

(1916年作,刊1917年《东方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