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父词四首》
(其一)
遥想山堂数树梅。凌寒玉蕊发南枝。山月照,晓风吹。只为清香苦欲归。
(其二)
南望吴兴路四千。几时回去霅溪边。名与利,付之天。笑把渔竿上画船。
(其三)
身在燕山近帝居。归心日夜忆东吴。斟美酒,脍新鱼。除却清闲总不如。
(其四)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吟风弄月归去休!
赵孟頫作为宋室皇室贵胄,却在宋亡后入元朝为官,这在讲究气节的封建时代是遭到后人诟病的,人们常常将赵孟頫与文天祥对比着谈论,甚至有人因此而不愿学习赵孟頫的书法,认为他没有气节。
的确,与“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相比,赵孟頫显得世俗得多,没有骨气得多。但如果从人性的角度来分析,不用传统的观念去苛求古人的话,赵孟頫的所作所为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每个人在世上的首要任务便是活下去,他没有必要为一个腐朽的、荒淫的、落后的朝廷陪葬进自己的才华、理想、抱负和生命。如果不是南宋朝廷已经溃烂到根部,元朝的铁骑又怎么会踏破临安城,将那些纸醉金迷的文臣武将通通掳去北方呢?
不过,赵孟頫在新的朝廷里生活得很委屈,他不得不小心翼翼,不得不委曲求全,因为他的身份与地位,他曾经想过离去,但或许是舍不得眼下的荣华富贵,或许是不堪忍受那归去后的寂寞与凄凉,赵孟頫在元廷中挣扎了很久。
作为他的妻子,管道升是希望赵孟頫归去的,毕竟女人没有男人那样的雄心壮志,她的一生所求,唯有相夫教子,夫妻恩爱,生活平静,更何况,他们可以在诗文书画中独自开辟一番自由的天地呢?
但是,管道升并没有强行地将自己的这种意志表达出来。作为女子,她深深懂得“夫唱妇随”的道理,既然丈夫放不下眼前的一切,自己又何必强行逆他心意呢?
直到有一天,赵孟頫从朝中大发脾气而回。
此时,这对恩爱夫妻已经走过了他们的中年危机,感情更加深厚和融洽,对于妻子,赵孟頫于恩爱中又多了几分敬重,那种相敬如宾的日子,常常让他觉得无比美好。
见丈夫勃然大怒,管道升温柔地迎了上去,柔声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赵孟頫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跟妻子解释。原来,此刻的赵孟頫虽然晋升为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但在朝中依然受摆布而不得施展抱负,那些来自北方的元蒙统治者总将他视为异族,对他没有信任,还常常派人监视他,这让赵孟頫大为恼火。
见丈夫欲言又止,管道升心中明白,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身倒了一杯清茶,轻轻递过去,柔声说道:“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夫君可还记得?”
见丈夫还在沉吟,管道升轻轻念起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的句子:“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不知不觉中,赵孟頫也放下茶杯,与妻子轻声念起了这首千古绝唱,他的心中也开始动摇,如此处境,不如归去了罢。
见丈夫还在沉吟,管道升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返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赵孟頫来到书房,只见书案上题着四首诗,一看便是妻子的笔迹,他走过去,只见纸上赫然题着“渔父词四首”。
“遥想山堂数树梅。凌寒玉蕊发南枝。山月照,晓风吹。只为清香苦欲归。”赵孟頫读完第一首,忍不住苦笑了两声,是啊,那种与山花为伴,“只为清香苦欲归”,何其轻松惬意,何其浪漫温馨,自己身在朝堂,已经远离这种日子很久了。
“南望吴兴路四千。几时回去霅溪边。名与利,付之天。笑把渔竿上画船。”回收江南,赵孟頫已经离开很久了,他常常将思乡之情深藏在心中,仿佛早已将江南忘却,但事实上,江南的山水和诗不在他的心头荡漾吗?“名与利,付之天”,妻子一言道破,自己舍不得归去,就是因为放不下名和利。
“身在燕山近帝居。归心日夜忆东吴。斟美酒,脍新鱼。除却清闲总不如。”读完这首诗,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与妻子发的誓愿:唯愿此生终老青山,与风月相伴。如今名利缠绕,自己也不知道将年轻时的誓言忘却到何方了。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吟风弄月归去休!”
面对妻子更为直接的劝诫,赵孟頫彻底觉醒了,是的,与人生的自由相比,还有什么更重要呢?何况,妻子多病,北地的气候实在不适合她静养,既然如此,还留恋这王侯的身份做什么呢?
第二天,赵孟頫便将请辞的书表递交给朝廷,但遭到了朝廷的拒绝,直到延祐五年,管道升脚气病复发,赵孟頫再次上书,言辞十分恳切,朝廷见赵孟頫多次上书请求,便于次年四月允许他送夫人南归。就这样,这一对恩爱夫妻归去的愿望终于达成了。
遗憾的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享受那种闲云野鹤的生活,管道升便于延祐六年五月十日病逝于舟中,三年后,赵孟頫悲痛过度,也伴随妻子而去,这对生前无比恩爱的夫妻,最终实现了“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的愿望,两人合葬于湖州德清县东衡山南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