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思赋》
生蓬户之侧陋兮,不闲习于文符。不见图画之妙像兮,不闻先哲之典谟。既愚陋而寡识兮,谬忝厕于紫庐。非草苗之所处兮,恒怵惕以忧惧。怀思慕之忉怛兮,兼始终之万虑。嗟隐忧之沈积兮,独郁结而靡诉。意惨愦而无聊兮,思缠绵以增慕。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
风骚骚而四起兮,霜皑皑而依庭。日晻暧而无光兮,气懰栗以冽清。怀愁戚之多感兮,患涕泪之自零。昔伯瑜之婉娈兮,每彩衣以娱亲。悼今日之乖隔兮,奄与家为参辰。岂相去之云远兮,曾不盈乎数寻。何宫禁之清切兮,欲瞻睹而莫因。仰行云以欷兮,涕流射而沾巾。
惟屈原之哀感兮,嗟悲伤于离别。彼城阙之作诗兮,亦以日而喻月。况骨肉之相于兮,永缅邈而两绝。长含哀而抱戚兮,仰苍天而泣血。
乱曰:骨肉至亲,化为他人,永长辞兮。惨怆愁悲,梦想魂归,见所思兮。惊寤号啕,心不自聊,泣涟洏兮。援笔舒情,涕泪增零,诉斯诗兮。
貌美如花的女人,倘若才华出众,腹有诗书,往往便是锦上添花,堪称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而貌丑的女人,即便才华横溢,也无法弥补其相貌上的缺陷,每每揽镜自视,那丑陋的容颜总是触目惊心,即便腹有诗书,那才情也显得黯然——这就是女性的悲哀。
左芬便是这样一个貌陋而有才的女子,她的哥哥便是西晋时期著名的文人左思,兄妹俩有着同样的缺点:相貌丑陋。
不过,中国古代向来讲究“郎才女貌”,男人相貌丑陋,还可以用后天的学识和才华来弥补;女人貌丑,便先天注定了是一件瑕疵品,哪怕再怎么努力,也无人问津。
左思文才出众,在当时极富名气,他的一篇《三都赋》甚至在当时引发了“洛阳纸贵”的效应,这样一来,顺带着连妹妹左芬也名声大噪起来,不过,那些达官贵族之家早就听说过左芬貌若无盐,因此即便她名动京城,也没人前来求亲。左芬待字闺中,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飘向何方。
最终,还是有一个人为左芬的才华之名所打动,决定迎娶她。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西晋的开国皇帝司马炎。坐拥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怎么会看上一个相貌丑陋的女人呢?难道这司马炎视才情胜过容貌?
翻翻《晋书》,司马炎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好色淫逸之徒,他的后宫佳丽数以万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每天晚上该临幸谁。只好坐着羊车满宫溜达,羊车停在哪个宫中,他就在哪里过夜。他将左芬纳入宫中,绝不是要将其当作宠妃好好疼爱一番,而是为了她“女诗人”的身份。就好比富贵之家往往招揽清客以显示其诗书礼仪之家一样,司马炎将丑女左芬纳入宫中,是为了博得惜才的美名,身边有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连皇帝本人的品位也跟着提升了。
就这样,左芬进宫了,成为了司马炎的左贵嫔,她还没有来得及体会婚姻带给她的任何欣喜与愉悦,便很快过起了“姿陋无宠,以才德见礼。体羸多患,常居薄室”的寂寞生活,连皇帝的面都很难见上,何谈爱情与宠幸?
对于司马炎来说,左芬不过是他的一个文学道具,她身处宫中,与那些藏在深宫库房里的古董花瓶或者名人字画一样,只不过是皇帝的一幅摆设。
但左芬毕竟不是摆设,她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情感与思想,在宫中,她也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一大堆任务,那就是应诏之文,也就是司马炎给的命题作文,这样说来,左芬更像司马炎的一个御用文人,只不过这个御用文人的角色,只由女人来充当,比起历代的皇帝,司马炎这一招显然风流蕴藉多了。
《晋书》中记载,司马非常满意于左芬吟诗作赋的才华,“帝重芬辞藻,每有方物异宝,必诏为赋颂”,“言及文义,辞对清华,左右侍听,莫不称美”,可见左芬的文才名不虚传。而这篇《离思赋》,便是左芬所作命题作文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
尽管是命题作文,但左芬却在《离思赋》中尽情地宣泄了自己的痛苦和哀愁:她不曾埋怨皇帝没有宠幸自己,也不以失宠为念,而是表达自己思念家中亲人的种种痛苦——“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怀愁戚之多感兮,患涕泪之自零”、“何宫禁之清切兮,欲瞻睹而莫因”、“况骨肉之相于兮,永缅邈而两绝”,字里行间充满着对亲人的思念。贾元春曾说,一进宫,便是到了“不得见人的去处”,贾元春尚有机会回家省亲,对于左芬来说,一入深宫,便相当于和自己的亲人永别了。
钱锺书曾评论《离思赋》道:“宫怨诗赋多写待临望幸之怀,如司马相如《长门赋》、唐玄宗江妃《楼东赋》等,其尤著者。左芬不以侍至尊为荣,而以隔‘至亲’为恨,可谓有志。”这或许就是左芬与历代宫廷女子的区别之所在吧。
左芬还有一首《啄木诗》写道:“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则啄木,暮则宿巢。无干于人,唯志所欲。此盖自卑,性清者荣,性浊者辱。”这大概就是左芬晚年在宫中所度过的那种淡泊自守、无欲无求的生活的真实写照吧。或许,对于一个宫廷女子来说,貌丑也算是一种幸运——远离忌妒与被人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