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流年碎影,民国女子的爱与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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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风尘往事难回首(4)

对女子来说,犯错几乎是不可原谅的,错误这个词在她们的字典里与罪孽同义。一旦犯错,或一时不慎走了邪路,就要一辈子背负这污名,甩也甩不掉,即使有意改过,或是有心正道,亦不被允许。她们是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饱受凌辱的,这样才能满足强者们的变态心理。诸如妲己、褒姒、飞燕、玉环,诸如小小、师师、圆圆、如是,无一不被书写成了祸国殃民的妖物、颠倒众生的祸水。抛去这些诬枉的名声,我们能看到的无非也只是一群可怜的女子,被男子所伤害、所侮辱的悲伤往事。

潘玉良便是这样可怜又忧伤的女子。她的画笔可以绘出那样美丽的人体,可以绘出那样盎然的风景,却永远也绘不出自己的未来。即使她得到了那样多的奖章,得到了那样多的殊荣,却始终得不到故国的承认。对那个停滞的国度来说,她也只是一个画画很好的妓女罢了,就算她再出名,也摘不掉妓女的帽子。这个国度对她是没有宽容的,有的只是无尽的歧视与卑劣的中伤。

她四十余年未踏上祖国的土地,最终客死异乡,埋骨法国。

(一)

潘玉良身世之凄惨恐怕连上帝也不忍直视,观其身世,便觉得似乎世间所有苦难都聚成一团向她砸来:一岁时丧父,两岁时姐姐病死,八岁时母亲因操劳过度而亡,把她托付给舅舅,谁想舅舅人面兽心,待她年及豆蔻,竟将她卖到青楼,换了大洋和烟土。她的童年竟是如此度过,全无半分快乐,净是悲伤。

她先是给人做烧火丫头,后因歌喉尚好,被逼去卖艺,误打误撞,倒小有名气。但谁知这小小的名气,竟成了她一生的罪孽,即使头发花白,几十年度过,也洗不尽这妓女的名号。就算她忘了这件事,也有人会记得,也会有人会翻出旧账,指指点点,把卑劣的矛头刺进她的心脏,人性之恶,竟至如斯。

总算上天可怜她,看不过她的凄苦,在给了她万分的不幸之后,赐给了她一分幸运。好在,她用手接住了。

潘赞化刚被任命为芜湖海关监督,自然有人赶紧巴结,以图减免费用。富商大贾、政府官员为其接风洗尘,还请来了在芜湖小有名气的她。宴会之上,她轻启朱唇,慢弹琵琶,一曲《卜算子》动人心弦,那一声“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凄凄切切,真情实意,着实唱到了潘赞化的心头。曲毕,他与她遂相问答。

可知是谁的一阕词?

一个恰似我的女子。

可知她的名字为何?

宋朝严蕊。

所知不少。

未曾读书。

潘赞化心里很欣赏她,也为她的身世感慨,可惜可惜,世间女子多是可怜之人;琵琶声里,有断肠之音。

夜间休息,下人来报,说是有人送来个姑娘,特来伺候。

潘赞化为人正直,顿觉受辱,扬言已睡,让她回去。突然心中一动,又拦下了下人。他已心知这姑娘极有可能是那个弹琵琶的女子,心下不忍,又对她颇有好感,遂邀她明日共游。

翌日,两人共游之时,她很是紧张,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反倒是潘赞化担当起了导游的角色。潘赞化的绅士风度、温柔的举止让她感受到了一丝的温暖,她似乎看到了一棵救命稻草,只要抓住,就能走出命运的深渊。

她求他,让自己留下伺候,不要赶自己走。

他愕然,显然从未遇到过如此女子。细细询问过后,他愈加觉得她实在可怜,顿生怜香惜玉之心,一股保护欲油然而起。于是,他把她赎了出来,让她留在身边。

不过他毕竟是政府官员,因着她的身份,外边谣言四起,两人很是苦恼。

一日,潘赞化忽然对她说,我娶你可好。

她一时怔住,难以置信。对她来说,能留在他身边,即便做一个佣人也是好的,哪敢奢求其他。而现在,他竟然许她一段婚姻,一段爱情,毫不顾忌世人的眼光,这让她哪有拒绝的勇气。就算他已有妻室,她亦奋不顾身地投入他的胸膛。她点头,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他。

他们的婚礼在上海举行,来参加婚礼的却只有潘赞化的一个友人,连婚房都是友人替他们租下的,这位友人还亲自主持了婚礼并且担任了主婚人。这位友人对这场婚礼的评价甚高,也相当看好他们的婚姻,他还把这场婚礼当成了对封建势力的迎头痛击。这位友人名叫陈独秀。

(二)

婚后的两人住在上海,度过了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好生活。潘赞化对她很好,不仅为她提供了良好的生活环境,还鼓励她读书识字,认识世界。她也很感激他,还将自己的原来的名字“张玉良”改为“潘玉良”,以宣明自己是属于他的。

潘赞化把她娶回家,不是为了当摆设,而是真正地娶了一个妻子。他有着自由民主的观念,对男女平等也是深信不疑,故此他从不限制玉良的行动,在生活中给了她莫大的自由。她也得以有机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用自己的选择决定自己的人生。

她读书写字相当用功,只是底子不好,进步很慢。不过她绘画的天赋倒是很快就显露了出来,潘赞化对她的画作惊异不已。他们有一个邻居是位画家,颇负盛名,没想到潘玉良不知怎么的,竟得以拜其为师。有了良师指导,她的进步更是神速。

陈独秀了解到了她的天分,便跟潘赞化说,与其让她在家里浪费这种才能,不如让她去专门的学校学习。潘赞化并不反对,于是,玉良生平第一次有机会能够进入学校了。而这,除了她的天分令人饱含期望,还因为她能够遇上潘赞化和陈独秀这样的好人。作为一个女子,她的好运甚至让人嫉妒。

后来,她进入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而这所学校的校长正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叛徒”刘海粟。她能进入这所学校,刘海粟功莫大焉。入学考试当天,她的素描作品深得赞扬,也让她对自己的录取满怀信心。发榜那天,她在人群里站了许久,把录取名单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可就是找不到“潘玉良”这三个字。她一时万念俱灰,失望地跑开了。教她绘画的老师前去学校质问,却被告知原来是她的出身害的。一所学校,一片让学生们追求艺术与自由的圣地,竟然会因为这种原因拒绝学生,这正是那个时代的悲哀。老师又去见了校长,声色俱厉地驳斥学校的谬论。刘海粟了解之后,遂拿起笔,走到录取名单前,在空白处写下了“潘玉良”这个名字。如此,她才得以入学。

在学期间,她的身份始终是同学议论的焦点。甚至有的女学生扬言不愿与她同列,甚以退学相逼。好在刘海粟有爱才之心,对这些污蔑充耳不闻。他看到的只是潘玉良那挥动的画笔,还有那灵动的图画。

潘玉良也是在这里,第一次绘画人体,感受到了人体的美。刚开始的时候,看到裸露的人体,她也会羞涩。画画的时候甚至不敢看模特,以致画出的画没有一丝神韵。这让好强的她颇感耻辱。于是,她竟做出了大胆的举动,在屋里比照着自己的身体画了起来。渐渐地,原有的羞涩不复存在,随之产生的是对艺术的欣赏与追求。

她的画出了名,人出了名,压力也随之而来,舆论对她的歧视与污蔑也随之而来。刘海粟惜才如命,不忍让她在国内受到限制,也怕她的未来就此毁在这个国家。就推荐她去西方留学,那里是现代绘画的起源地,她在那里一定可以获得比在中国更广阔的发展。

她告诉了潘赞化自己的打算,想听听他的意见。其实,如果潘赞化不同意的话,她是不会去的,毕竟潘赞化是她生命的重心之一。不过,她了解他,知道他是不会拒绝自己的,他支持自己的追求。又因潘赞化的大夫人对她很是不好,总是找借口刁难。因此他也希望她出去学习,免得受气。于是他对她说,去吧。

得到了丈夫的首肯,她坐上了驶向自由的航船,看着蓝天碧水、飞翔的海鸥,感受着迎面的海风,听着波浪相互拍击的声响,她的心得到了巨大的解放。广阔的海洋,似乎让她看到了自由而光明的未来。

在法国的日子,她真正尝到了自由的味道。西方对艺术的宽容与支持令她得到了新生。她学法语、学绘画、学雕塑,不断地提高自己的绘画技巧,结识了徐悲鸿等同学,她的绘画才能也得到了西方人的认可,还在画展上屡屡获奖。

但她活得却颇为清苦,初时的生活资金全由潘赞化提供,倒还好些,后来政局不稳,潘赞化也丢了官,资金也就逐渐断了。她常常饿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若非朋友接济,恐难再撑下去。

刘海粟来法国游历,正好遇上了她。她颇为激动,刘海粟也很是高兴,最重要的是,刘海粟给了她一份工作,邀她担任学校的绘画研究室主任兼导师。

她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祖国,满心里期望做出一番事业,却根本没有看清那隐藏在阴影处的恶意。她举办的第一次画展相当成功,是在上海举办的名为“中国第一个女西画家画展”的画展,那一幅幅鲜明的图画,震动了中国画坛,向中国的画坛宣告了她的到来。

不过恶意也很快就露出了它的锋刃,向她砍去。她在家里的地位依旧没变,大夫人见了她,还是把她当作出身低微的小妾,总不无醋意地说,就算她成了学校的先生,在这个家里也别忘了身份。这让她大感屈辱,但潘赞化的左右为难也让她很是不忍。

她的画虽然得到了展出,但毕竟是对当时旧观念的强烈冲击,封建卫道士们群起而攻之,对她的画,甚至她本人多加诋毁,而她的身世也成了他们攻击的焦点。

一次画展,她的一幅画《人力壮士》饱受颂扬,她以鲜明的画面、生动的人物表达了对中国人民抗击侵略的决心。不料在展会结束时,她竟发现画上贴一纸条,上面写着“妓女对嫖客的颂扬”。这句话,狠狠地砍在了她的心上,给她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她回到祖国的这些年,没想到竟遭到了如此恶劣的攻击,她从未做对不起他人的事,为什么却有人要如此对她。她苦难的过去,反而成为了无可原谅的错误。这实在是不可理喻,实在是荒诞绝伦,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里的人,都太荒诞了。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个黑暗的地方,她要回到光明的地方。

再次告别了这个国家,她的心里却再没有那么多不舍,只是对不起丈夫,对不起老师、同学。但是,她一个弱女子已承受的够多了,已不想再背负下去了。余下的生命,就全部献给艺术吧。

(三)

重回欧洲的潘玉良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再也没有踏上那名为中华的故土,甚至连爱人的最后一面都错过,她真的是为艺术而活了。

在法国,老同学王守义倒对她颇为照顾,已经明显超出了朋友的界限。她在生活和艺术上都很受他的照顾,她作的画也有很多交由他保存。她与潘赞化还是时常通信,在信中一诉相思之苦。不过随着战争的爆发,她与潘赞化也就失去了联系,但还是时时惦念着他。

在这些艰难的日子里,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就是王守义。他也似乎再难将自己的感情藏在心底,就在那天的塞纳河畔,向她表达了自己的爱意。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也早已在心里得出了答案。她拒绝了他的爱,她告诉他,她虽然是痛苦的,但也感到了安慰,毕竟赞化和她的爱是真诚的。虽然远隔重洋,但相信总有一天,她还是要回他的身边。

王守义听罢,已是忍不住泪水,他其实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本不该问的,只是实在不甘心,实在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即使是一个否定的回答。现在,他甘心了。他用颤抖的声音对她说:“你原谅我吧。”玉良忍住了泪水,向他说:“怨我不好,惹你伤心,你恨我吧。”

了却了这桩不完美的事,她也能够专心地绘画了。她的画在西方很受欢迎,不仅在多个国家成功举办画展,她还获得了数不清的奖章。虽然如此成功,但她心里想的,始终是远方的赞化。

新中国成立后,她才又收到了赞化的信,当她捧着这封珍贵的来信时,内心是无比地激动。赞化的信一如既往地温存、絮叨,但她觉得,这已是上天莫大的恩惠了。她开始计划回国,回到他的身边,只是形势变化太快,出人意料。中国随之而起的政治风暴打破了她回家的梦想,她的恩师被打成右派,连赞化寄来的信里都三缄其口,她只得放弃了回国的计划。

当她得知赞化的死讯的时候,赞化早已去世了五年之久,自己对此事竟一无所知,连见他最后一面都成了奢望。现在,那个遥远的国度,还有什么让她牵挂的呢?

去世前不久,国内环境变得宽松,她回国的时机已到,只是,她却再也没有机会了,她躺在病床上的躯体再也无法踏上故国的土地。她只是托王守义将赞化送她的怀表和项链送给赞化的儿孙,还要他把自己的一幅自画像也带到东方,算是自己回家了。言毕,她溘然长逝。一代画魂,陨落巴黎。

直到最后,她所惦念的,也只有赞化,那个一直对她很好的男人,那个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绝世名伶孟小冬:梨园女皇,氍毹上的尘梦

那一定是,绝美的风景。

那名女子,正在世界的中央。

每一步,每一息,充溢着绝妙的美,令人沉浸其中,便难以自拔。

那是孟小冬的美,孟小冬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