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诗虽只四句二十字,一问三答,以简笔写繁情,言简意赅,明白如话。然而慢慢咀嚼品味,在我们面前却展现出一片神秘、深邃、悠然、自在的意境:一幅清高悠闲,遗世独立,不受一切世俗桎梏的“绝尘隐士图”。几千年来,在中国封建社会这块土壤上,有多少政治天才因受排挤诬陷,有多少英雄才俊因难施抱负,还有多少文人墨客因报国无门,而怅然出局,淡出社会,寄情山水,过起了隐居生活。不同隐士的身世,却得出相同的结论:官场多虚情,山水有真意。也正因为隐居现象的层出不穷,才形成了中国历史上一道特殊的人文群体与文化景观。
是什么原因造成历代隐居者前赴后继?一言以蔽之,是官场的扑朔迷离。秦朝统一六国后,百姓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当政者就穷奢极欲,刮尽民脂民膏,造宫殿、修长城、建皇陵,百姓怨声载道,各路英雄豪杰纷纷揭竿而起,演绎出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项羽和刘邦的“楚汉相争”。当年,为刘邦夺得天下的有两位大功臣:一是韩信,二是彭越。按照当时围歼项羽时的“垓下之约”,消灭项羽后,新建的汉朝要实施“共天下”的体制,即刘邦要划出部分土地给韩信、彭越。刘邦为了稳定人心,做出了让步,割地封王,使韩、彭两人得有其所,一时相安无事。可刘邦骨子里想的都是“家天下”,哪容得一山藏三虎呢!没过多久,刘邦的心里便酿熟了一个“削足适履”的长远计划。恰在此时,一代皇后吕雉却迫不及待地从后宫跳到前台来,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韩信三下五除二地就给诱杀了。接着又把屠刀直指彭越。在彭越被刘邦以勾结陈豨谋反的罪名发配四川的途中,吕后假意应允帮彭越在刘邦面前求情,把他带回京城。到了京城,立即命令杀死彭越,灭其三族,斩草除根。两位为刘邦夺得天下立下汗马功劳的一代名将,就任随吕后想杀就杀,难道刘邦就没有一丝怪意和怜惜吗?这正是刘邦的高人之处——借刀杀人。汉朝初建时,国内形成了三股强大的派别:一是以刘邦的八个儿子为首的刘皇派;二是以韩信、彭越、张良、萧何、樊哙、灌婴等为主的一大批战功显赫的功臣元老派;三是以吕后为核心的吕氏外戚派。三股势力中,以功臣元老派最为强大。为了权利制衡,刘邦早就蓄谋削弱功臣元老派。只有当三股势力形成势均力敌之时,才是他稳控皇权之日。但要使功臣元老们“废肢断臂”、“开膛破肚”就必然要在历史上留下千古骂名。所以他只能暗下毒手,还未敢明目张胆。正当此时,吕后担当起了刽子手的角色,达到了他“分谤”的目的,他暗中高兴还来不及,哪还有阻拦之理?而吕后心中也有一本明细账:时年刘邦已60岁,且身上伤痕累累,估计离大限不远;而自己只有三十多岁,无任何战功可当资本;最为关键的是亲子刘盈才14岁,欲立太子还不知有多少的恶斗;一旦刘邦驾崩,皇位之争必定残酷绝烈,单凭自己目前的势力是绝难掌控局面的。因此,必须借刘邦还在位时,抓紧削峰夷旅,排隐除患。一来削弱功臣元老的力量;二来也杀鸡儆猴给刘皇阵营看;三来向世人昭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样做刘邦既要在历史上“分责”,自己又可以捞取政治成本,为儿子今后的顺利继位清除障碍,何乐而不为呢?就这样,在中国历代皇朝的舞台上,就上演了一出夫妻各自心怀叵测但又配合默契的双簧戏。而促使这出戏演得天衣无缝、大功告成的“道具”,则是一个个为刘邦拼死打天下的开国元勋们。残酷的政治与官场导演出的只能是这样一种骇人听闻的结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士亡。”就在几千年封建社会政治化的官场堆满了屈死白骨的同时,金钱化的官场依然还在延续堆埋欲壑难填的贪魂。
原江苏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徐国健在刚开始做官时还是比较清廉的,在任盐城市委书记时,一直坐着普通的桑塔纳,很多下属的车都比他的车高档。一次,他的长子要在南京购买一套房子,向家里要钱,妻子向他说起此事。徐国健起初不同意:“我是领导干部,已经到了这个年龄,难道你让我犯错误?”妻子开导说:
“你是市委书记,弄点钱还不容易?现在,只要大小是官,谁不富得流油?为什么人家不出事?做官有做官的窍门,受贿有受贿的套路,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保证你不会出事。”随后,妻子向他口授“秘诀”:当官的说到底就是要搞好上下级关系,在大场面一定要维护“光辉形象”,但在小圈子里可以灵活些。收礼要有原则,不能什么人的都收,金额小的不收,事情难办的不收,人不可靠的不收……只要把握好这些,就不会出事。徐国健认为她说的在理,从此就开始那样做了。从1998年升任江苏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到2005年6月被“双规”,他卖官受贿共计641万元,其中卖出一顶正厅级帽子单笔受贿金额高达200万元。
此外,还有温柔陷阱化的官场、宗族势力化的官场……演绎或正在演绎着多少离奇的故事,说不清也道不尽。
当然,也不是所有进入官场的人就注定要在其中浮沉。历史上就有很多仁人志士始终操持“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信条,虽结庐人境,却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为我们树立起了顶天立地的人格榜样。与刘邦一同出生入死的谋臣张良,在看清了刘邦和吕后开办的“废旧夫妻店”后,居功勇退,隐身江湖,避免了杀身之祸,留下了一代英名。晋代文学家陶渊明看透官场黑暗,认为人生不该汲汲于名利,不该被官场的龌龊玷污了自己的自然天性,而应该回到自然中去,去欣赏大自然的无限清新和生机勃勃,于是有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的托意高远、蕴理隽永的千秋名言。盛唐诗仙李白不与皇权贵戚同流合污,“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从此,“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也弃官游历名山大川去了。南宋爱国诗人陆游,一身刚直不阿,多有得罪权贵,致使屡屡受贬,一生穷困潦倒,他以“穷死士所有,权门不可谒”(《夜行湖上》)为自己的座右铭,折射出一副铮铮铁骨……纵览前贤伟才,他们在官场上都郁郁不得志,然而在山水间却找到了泉涌似的灵感,写下了一大批流传万代的华章丽辞,为民族文学的发展齐力扛鼎,给后人留下了高山仰止的惊叹。
也许“官场”是人类存续中一个不灭的名词,一道永恒的话题。因为凡是有人活动的地方就少不了人的管理,管理社会秩序,管理公共资源。要管理,就要有权力。什么叫权力?权力就是特定主体因某种优势而拥有的对社会或他人的强制力量和支配力量。而作为这个特定主体该如何行使强制力量和支配力量,既要防止权力过度集中,产生腐败,又要防止权力形同虚设,无能执政,这就需要有一个良好的社会体制。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要有一个良好的政治生态体系。而在这个体系的建立中,民主与监督无疑是最重要的两大基石。只有真正让权力置身于民主与监督的阳光下,才能发挥最大最好的社会管理效益。同样,也只有社会走上公平、公正、健康、有序的发展道路,社会成员人人心情舒畅,生活安定,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讲奉献多,讲索取少,讲诚信多,讲欺诈少,讲和谐多,讲对抗少——只有建立起这样的一种社会秩序,世界才能逐渐走向大同。一句话,有了清明的政治,社会才能如高山聚土石而显雄浑,似大海纳溪流而成浩瀚。如此,就不必再为江山奇才的埋没而惋惜,也不必为社稷精英的隐居而羡慕。因为,我们生活的时代,在世外人看来,也已经达到“云深不知处”的理想境地了。
山中行
有的山,爬过无数次,终是没什么印象。而有的山,即便一生就爬过一次,却能给人留下永久的记忆。我在乡镇工作时,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2006年6月,闽北又经历了一场洪魔的肆虐。道路塌方,房屋倒塌,田地被淹,各行政村纷纷告急求援。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有效组织村民抗洪救灾,重建家叶园,上级要求各乡镇的干部全都得进村入户,帮助村民出谋献策,共度时艰,尽渐快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我自告奋勇要求到所在乡镇海拔最高的重灾村,一红个名叫八洋的自然村去指导和协调新村规划与建设的事宜。
那天上午,天空飘着细雨。我带着几位镇干部驱车前往目的地。到了行政村所在地,村干部说,通往自然村的简易公路因连日暴雨多处塌陷,车子已不能通行,要去,只有从小路步行而上了。我们二话没说,披起雨衣、穿上雨鞋,跟在村干部的后面,向着海拔600多米高的自然村进发。
刚到山脚,抬头望去,一条石砌古道向着山脊蜿蜒而上。其逼人之势,仿佛西岳华山的苍龙岭,只是石径曲折盘旋,完全被树木掩隐,看不清乱石狰狞罢了。山脊的两边,是深不见底的沟壑和高耸入云的对峙山脉,连缀成一轴斜立着的绿色画卷,似展非展,似卷还开,显示出一种雄拔的气势和莫测的深邃,仿佛是在警告过岭的行人,没有足够的脚力和勇气,别往这儿走。
钻过一片橘园,又穿过一片灌木林,路途还不到五分之一,大伙都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好在前头的长岭像一把利剑深深地插入一片茂密的原始林带之中,山路两旁高大的树木篱笆似的把古道拱成一条天然的风洞,带着湿润的山风一阵阵地袭来,把汗渍和燥热顷刻间化为缕缕的清爽和丝丝的凉意。爬到一段缓坡地带,大伙已顾不上潮湿,身子像散了架似的瘫坐到了地面上。喘息稍定,目光都齐刷刷地被那重峦叠嶂的苍绿所深深吸引。只见从近到远、从低到高,一棵棵如垒的大树,笔直向上,肩挨着肩、背倚着背,宛若直指苍穹的火箭巨筒,随时准备呼啸凌空。而如盖的树冠,则连缀成层层遮天蔽雨的绿云,在抬眼纵目间把天空严严封闭,像是夜色已蹒跚至此。透过密密匝匝的间隙漏缝,远处的山峦,低处的竹林、缠绕的藤蔓、断崖的芦丛、崩壁的小草……被雨水清洗后的一切植物,全都青得逼眼、绿得泛晕。此时,无论用什么词汇来形容眼前的色泽,似乎都难以表达它的无穷魅力了。只有闭上眼睛,任思绪浸染,凭想象驰骋。
伴着山风的呼啸,仿佛四周就是无边的碧海翠涛,正沿着身边围涌而来,身心顿然不由自主地畅游到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惬意与舒展之中。不知是哪类听觉敏锐的山鸟,被我们的话语与脚步声惊动,率先在树梢间“唧唧咕咕”地鸣叫起来,接着,一种声音呼唤出另一种声音,一片树林传递给另一片树林,山连山、树连树,一时间百鸟争鸣、万声沸扬。而鸣蝉无疑是林中一流的歌唱家,有的紧贴在树茎上,有的蛰伏在绿叶间,无人指挥,却不约而同地亮开歌喉,“喃喃喃、咦咦咦”地交替出长短高低不等的音韵,把一串串银铃般的歌声分送给山岭沟壑、流岚行云。无论山岭峡谷,只要有蝉儿领唱,就会有无数的山鸟伴唱,那声波就一浪高过一浪地在耳边萦绕,在幽谷流曳,在空中低回——而此刻的涧流恰似被无形的柔指拨动着的琴弦,在轻拢慢捻之间也情不能抑地流淌出一组组勾魂的韵律,为森林精灵们的美声大合唱奉献出持久而悠扬的丰满情调。聆听着这气势恢宏、音质清纯的天籁,真让人畅快淋漓地享用了一回唐人留给大山的“蝉噪林益静,鸟鸣山更幽”的美妙音乐大餐。感人的“歌声”果真是一副兴奋剂,一行人顿时精神抖擞,脚步轻盈起来,不知不觉中就到了藏于深山的半岭亭,一头扎进了高山云雾之中。“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唐代诗人贾岛莫非就是在这里“寻隐者不遇”,才留下了这千古不朽的诗句吗?要不,这景象哪来这般奇幻:你瞧,灌木丛中、古树冠下,毫无理由地冒出一涡涡雪色的氤氲,而后蒸腾而上,有的像冲天烟柱,团团抱抱,似欲将株株活立木拔向迷蒙的空中;有的像抖开纱巾,轻轻盈盈,展身舒臂之际就为高低林冠顶披上洁白的婚纱;有的像悬空飞瀑,浩浩荡荡,眨眼转瞬之间就把高峰低陵隐藏到了雨雾的迷宫之中。而散荡的流岚,有的似饮烟,袅袅飘荡;有的似银发,丝丝流逸;有的似飞絮,片片沉浮……把一处深山林海装点得风情万种、气象万千、风韵撩人,活脱出一幅变幻莫测的“森林浴雾图”。当我们还心存美感、意犹未尽地品味着山岚绰约风姿时,6里长的山脊古道不知不觉中已被甩到了身后。回首向来迷离处,一望无际的云海早已把次第的山峦遮蔽成苍茫的平原旷野,一点儿也看不出脚下是高山丘陵。只有远近偶尔露出的几个峰尖,像大海上矗立的岛屿,又像是飘泊的行舟,在汹涌的云雾中出没,才让人意识到此身仍在深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