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明朝大人物:皇帝、权臣、佞幸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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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明君孝宗和他的诤臣们(2)

早在太子时代,他就知道南京兵部尚书马文升的正直名声,即位后任命他为都察院左都御使,希望他在监察岗位上发扬嫉恶如仇的风格。

马文升对于皇帝的知遇之恩十分感动,自我奋励,犯颜直谏。弘治元年(1488)二月,孝宗举行“耕藉”仪式后,宴请群臣,觥筹交错之际,还有文艺节目演出,教坊司的歌舞伎的表演,言语粗俗淫秽。马文升拍案而起,厉声说:新天子耕藉田,是为了知道稼穑的艰难,怎么可以用这种东西来亵渎宸聪呢?立即把歌舞伎赶下台去。几天以后,马文升从监察官的视角向皇帝提出时政的十五件大事:选廉能以任风宪,禁摭拾以戒贪官,择人才以典刑狱,申命令以修庶务,逐术士以防煽惑,责成效以革奸弊,择守令以固邦本,严考课以示劝惩,禁公罚以励士风,广积储以足国用,恤士人以防后患,清僧道以杜游食,敦怀柔以安四裔,节费用以苏民困,足兵戎以御外侮。孝宗欣然接受,一一付诸实施。

次年,兵部尚书余子俊去世,由马文升顶替他出掌兵部。当时承平日久,兵政废弛,他严厉考核将校,罢黜贪赃懦弱者三十余人。这批人大为怨恨,夜里挟带弓箭埋伏他家门口,企图暗杀,并且炮制毁谤文书射入长安门内。孝宗获悉后,命锦衣卫搜捕人犯,并给马文升加派十二名卫士,保护他的出入。

孝宗倚重的大臣中,最不为人注意的是刘大夏。此人的名声远远不及王恕与丘濬,却最和皇帝谈得来。

弘治十五年,孝宗任命两广总督刘大夏为兵部尚书,立即召见他,问道:朕一向重用你,为何屡次推辞?刘大夏回答:臣年老多病,现在天下民穷财尽,万一发生动乱,责任在兵部,自度能力不足以胜任,因此推辞。孝宗默然无语。几天以后,孝宗再度召见,问道:税收和往年一样,为何说今日民穷财尽?刘大夏说关键在于“不尽有常”——并不按照常例征收,他以广西征敛铎木、广东征敛香药为例,额外征收的费用超过白银一万两。孝宗说:听取你的建议,这些征敛已经停止了,其他征敛可以一一设法停止。

几天后,孝宗召见他,询问卫所的士兵是否强勇,是否可用。刘大夏回答:臣日前说民穷,而卫所士兵的穷困更甚,怎么能够指望他们强勇?孝宗十分不解地说:士兵在驻地有月粮,出征有行粮,何至于穷困呢?刘大夏说:江南的士兵困于漕粮的转运,江北的士兵困于充当京操,所谓月粮、行粮大半为将帅独吞,能不穷困吗?孝宗叹息道:朕在位十多年居然一无所知,辜负了人主的称呼。随即命令各部门的大臣,从本职出发,畅言军民弊政,择要改正。

弘治十六年五月,北京大旱。兵部尚书刘大夏向皇帝指出,兵政的弊端没有全部革除,引咎自责,请求罢官,皇帝不许,要他陈述所说的弊端。刘大夏写了一份奏折,列举十件大事。皇帝看了表示嘉许,指示有关部门一一照办,并且在便殿召见刘大夏,君臣之间畅所欲言。

孝宗说:每每遇到棘手的事情,总想召你来讨论,又因为不是兵部的职责而作罢。今后如有应当实行、应当废止的事情,你可以写揭帖(直达皇帝的机密文件)直接送给朕。

刘大夏对于这种特殊待遇有点受宠若惊,回答:不敢。

孝宗问:为什么?

刘大夏以为,用揭帖形式的君臣单独交流,有片面性,如果臣下都给皇帝写揭帖,朝廷按照揭帖来发布政令,越过了正常的行政程序。他说:一件事情是否可行,应该交给各府、部审议,然后征询内阁的意见,才可以作出决定。如果用揭帖,对上对下都有弊端,不是后世可以效法的,因此臣不敢效从。

孝宗欣然接受,还问他:天下何时可以太平?朕如何能够成为古代的贤明帝王?

刘大夏说:求治不宜太急。凡是用人行政大事,应该召见内阁大学士,以及各府、部执政大臣,当面议论决定,然后实行,但求顺理,以致太平。

孝宗说:内阁大学士刘健推荐刘宇,说他“才堪大用”。朕看刘宇是个小人,如此看来,内阁也未必全可信赖。他还对刑部尚书闵珪执法有时违背圣旨,十分恼怒,想听听刘大夏的意见。

刘大夏说:臣下执法以效忠朝廷为前提,闵珪所作所为,不足为奇。

孝宗问:古代也有这种情况吗?

刘大夏用上古时代舜与皋陶的关系为例,予以说明。

孝宗沉默片刻,他虽然感到闵珪执法有点过分,但考虑到人才难得,还是批准了闵珪的奏请。

这样的君臣对话次数很多。有一次孝宗把刘大夏召到御榻前,命左右侍从太监回避,两人单独侃侃而谈,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对话结束时,跪在地上的刘大夏累得站不起来,由太监搀扶而出。

孝宗与刘大夏的密谈,连内阁辅臣也不与闻,阁臣为了了解皇上旨意,等候刘大夏出来,询问皇上说了些什么。有好事者赋打油诗:“当时密语人不知,左右惟闻至尊羡。”有一次,孝宗在内宫召见刘大夏,屏退左右侍从,问道:朕遵守祖训,不敢过分渔猎人民,然而各省依然民穷而亡,是什么原因?刘大夏叩头说:臣在广东时间很长,请以广东为例说明。广东市舶司太监一年聚敛的钱财,相当于一省官员俸禄的总和;如果稍微放纵一下,立即成倍增长,都出于人民。孝宗说:这种弊端由来已久,朕在宫内势力孤单,恐怕难以大改,只能等待这些太监老死,或有罪罢官,不再派太监继任。这段对话被躲在暗处的小太监偷听到了,孝宗死后,刘大夏竟然发配甘州,就缘于此。正德三年(1508),专权乱政的大太监刘瑾找个借口把他逮入锦衣卫诏狱。与他同一牢房的人建议他以行贿求生,刘公回答:死在诏狱,祸止一身;纳贿免死,累及子孙,丧失一生名声。刘瑾本欲处死他,都察院都御使屠滽力持不可,刘瑾谩骂道:即使不死,也应该充军。于是发配甘州。当时刘大夏已经七十三岁,身穿布衣徒步来到大明门下,叩首而去。

孝宗并非完人,他也有帝王的劣根性。《明史》赞誉孝宗为“贤君”,把他与宋仁宗相比拟,说:“宋仁宗时,国未尝无嬖幸,而不足以累治世之体;朝未尝无小人,而不足以胜善类之气。孝宗初政亦略似之。”请注意最后一句话“孝宗初政亦略似之”,是说他的前期约略近似于宋仁宗,言外之意他没有慎终如始。

他的“初政”,有一点拨乱反正的架势,弘治八年(1495)以后,渐趋懈怠,上朝经常迟到,沉迷于道教,耽于游乐,流露出帝王常有的惰性。太监李广投其所好,怂恿诱导,使他不能慎终如始。《明通鉴》说:“上(指孝宗)自八年后视朝渐宴,中官李广以斋醮烧炼被宠。”

弘治十年二月,他在李广带领下,去西苑游猎,匆匆赶回参加“经筵”(为皇帝安排的经学课程)。侍讲学士王鏊在讲课时,特地引用周文王不敢盘桓于游猎的典故,反复规劝。孝宗为之动容,对李广说:讲官所指就是你们这些人,好自为之。但此后依然固我。内阁辅臣刘健、李东阳针对他倦于朝政,在近侍太监李广引诱下继续“驰骋荒淫等事”,向他提出批评:“近日视朝太迟,免朝太多,奏事渐晚,嬉游渐广”,希望他“惕然省悟,侧身励精”,他根本听不进去。

李广在宫中多年,深知皇上的软肋——沉迷道教,把道士请进宫来,做法事,摆道场,炼丹药,博得皇上的欢心。结果是,朝政荒疏,李广愈发受宠。内阁大学士徐溥写了奏疏劝谏:近来陛下批答奏疏经常中断,或者稽留数月,或者不交政府施行,政务大多壅滞,正直人士遭到疏远,异端邪说畅行无阻。最近听说,有人用斋醮烧炼之说迷惑皇上。有史为鉴,宋徽宗崇信道教符箓,导致皇位不保;烧炼丹药,药性酷烈,唐宪宗因此而殒命。陛下如果亲近儒臣,明正道,行仁政,福祥善庆不召自至,何必假手妖妄之说?据说,孝宗看了这份奏疏,“为之感动”,不过仅仅是感动,并未付诸行动。

几天以后,户部主事胡燿直言:陛下受到左右小人蒙蔽,李广之流引用道士,在宫中滥设斋醮,惑乱圣听,浪费国储。竟然有不肖士大夫从早到晚乞怜于其门,交通请托,不以为耻。言官有所检举揭发,动辄瞻前顾后,苟且塞责。因此,他主张消除方士、中官、传奉冗员之害。孝宗的态度如何呢?“留中不报”——扣压奏疏不转发内阁,不了了之。礼部郎中王云凤、给事中叶绅、御史张缙先后上疏,议论时事,支持胡燿的观点。叶绅的奏疏,集中弹劾李广八大罪状,例如:诳陛下以烧炼而进不经之药;道士崔志端与王应裿称李广为“教主真人”,李广则为他们乞求官职;盗引玉泉之水绕经自己私宅;首开幸门大肆贪赃等。一时间李广权势显赫,皇亲驸马把他视为父辈,总兵镇守尊称他为公爵。叶绅责问道:“陛下奈何养此大奸于肘腋,而不思驱斥哉?”王云凤的言辞更为激厉,请求把李广斩首,以消弭灾变。李广对他恨之入骨,派锦衣卫校尉埋伏在王云凤寓所附近,企图暗杀未遂。不久,在扈从皇帝举行祭祀仪式的归途上,李广征得皇帝同意,逮捕王云凤,关进锦衣卫诏狱。

李广根据道士的建议,劝皇帝在万岁山上建造毓秀亭,在河间府修建道观庙宇,遭到吏科给事中周玺抨击,皇帝不予理睬。巧合的是,毓秀亭建成不久,孝宗的小女儿(幼公主)病死,太皇太后居住的清宁宫发生火灾,引起朝野震动。内阁大学士刘健尖锐地指出:斋醮祈祷乃邪妄之术,适足以亵渎上天,助长邪恶。近来奸佞之徒每每用斋醮荧惑陛下视听,妨碍朝政,致使贿赂公行,赏罚失当,纪纲废弛,贤否混淆,工役繁兴,征敛百出,公私耗竭;而大小臣僚被奸佞挟制,畏罪避祸,钳口结舌,下情不能上达,以致愁叹之声仰干和气,积累为灾异。刘健的矛头直指李广,然而却奈何不了这位皇帝宠信的佞幸。真正给他致命一击的是太皇太后,她对于公主之死、清宁宫之灾,大为光火:“今日李广,明日李广,果然祸及矣!”老祖宗发话,李广知道大祸临头,畏罪自杀。

李广死后,孝宗怀疑他家中藏有道教的“异书”,派人前往搜索。结果,搜到了一本比“异书”更异的“贿籍”——记载官员贿赂的账簿,上面写着文武官员的姓名,某某馈赠黄米几百石,某某馈赠白米几千石。孝宗十分不解,问左右侍从:李广一家要吃多少粮食?为什么要那么多的黄米白米?左右解释:这是黑道上的隐语,黄米指的是黄金,白米指的是白银。孝宗听了勃然大怒,想不到他宠信的奴才竟然是个巨贪,随即下令把李广家产充公,并且要司法部门查处贿赂李广的官员。那些贿赂者惊恐万状,连夜奔走于寿宁侯张鹤龄家,寻求庇护。张鹤龄非等闲之辈,乃孝宗的皇后张氏的弟弟,可以通天。孝宗是少见的感情专一的皇帝,夫妇感情甚笃,碍于皇后与国舅的面子,查处贿赂官员之事不得不半途而废。皇后张氏和她的弟弟张鹤龄、张延龄为非作歹,全是由于孝宗“仁而不断”的结果。

《明史·孝宗本纪》这样点评道:“成化以来,号为太平无事,而晏安则易耽怠玩,富盛则渐启骄奢。孝宗独能恭俭有制,勤政爱民,兢兢于保泰持盈之道,用使朝序清宁,民物康阜。”一味赞誉,对他的不能慎终如始,只字不提,失之偏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