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明朝大人物:皇帝、权臣、佞幸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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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凤阳的朱元璋情结

朱元璋祖籍金陵(今南京)句容朱家巷,祖父朱初一带领儿子朱五一、朱五四逃荒到江北泗州盱眙县,不久父亲朱五四来到濠州钟离(今凤阳)县,朱元璋就出生在这里,小名重八(两房中排行第八)。凤阳作为明朝开国皇帝的故乡,对于研究明史的人来说,它的吸引力是不言而喻的。

钟离县的太平乡孤庄村是朱元璋的出生地,如今坐落于凤阳县城西乡二十营村。村南有一座寺庙,即朱元璋少年时出家为僧的“於皇寺”(当地人把“於”读作“乌”),后来才改称为“皇觉寺”。在战乱中被焚毁后,并未再建。洪武十一年(1378),在旧址东北十六里的地面,重新修建寺庙,改名为“龙兴寺”,为的是纪念这个“龙兴”之地。龙兴寺几经修缮,较前更为宏伟,有牌楼、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龙兴寺碑、大悲殿、明太祖殿、地藏殿、方丈室、藏经楼等,依稀可见当年皇家寺院的气派。

这里曾经是明朝的中都,历经几百年的风雨,中都的地面建筑大多已经消失,仅存皇城的颓垣断壁与鼓楼,隐约可以窥见当年的恢弘气势。如今鼓楼已经修缮一新,破败的皇城如欲恢复原貌,恐非易事。与此遥相辉映的是皇陵(朱元璋父母的墓园),经过多次修缮与扩建,规模更加宏大,长长的神道,两旁肃立的石像生,显示着皇家陵园的架势,丝毫不亚于明孝陵或十三陵。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朱元璋亲自撰写碑文的“皇陵碑”,至今仍然高高耸立在那里,碑文还清晰可辨。

在凤阳,朱元璋留下的痕迹,不但没有淡化,反而愈来愈浓烈了。

我曾经去过两次,在当地所见所闻,给我最深的感受,就是凤阳人浓厚的朱元璋情结。

第一次是1995年8月,从上海去凤阳参加第六届明史国际学术会议。会里会外给人强烈的印象,凤阳人似乎对朱元璋情有独钟,推崇备至。凤阳县委书记在开幕式上用强调的语气,告诉来自各地的中外学者:凤阳在中国历史上有两件事情影响最大,一是出了个皇帝朱元璋,二是1978年的“大包干”(包产到户)。

三十年前凤阳的“大包干”,揭开了农村改革的序幕,其意义无可估量。共产党的县委书记居然把它和“出了个皇帝朱元璋”相提并论,着实令与会的学者们吃惊不小。

凤阳人心目中,朱元璋不仅为乡梓带来了无上光荣,而且他本身就有浓厚的乡土观念,特别厚爱家乡。为了开发家乡,他运用皇帝的权力,把江南富户大批迁徙到凤阳。这些人对凤阳并无好感,每年都要千里迢迢回乡祭祖上坟,沿途唱着凤阳花鼓,有一首名气最大的这样唱道: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所谓十年九荒,固然有天灾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人祸——皇陵官署的赋税徭役。明末时的南京礼部侍郎钱士升祭告凤阳皇陵之后,向皇帝报告凤阳皇陵的衰败景象令他吃惊:土地多荒,庐舍寥落,冈陵灌莽,一望萧然。根本原因是凤阳土地贫瘠,在江北各府中列于下下等(最末一等),一遇灾荒,人们挈妻担子乞活四方。

然而当代凤阳人对这种说法十分反感。滁州市委宣传部长向大会提交的一篇论文,专门对此进行反驳。文章的小标题一反常态的长:“凤阳本不是好地方,朱元璋力图使凤阳变成好地方”。凤阳县委宣传部长也写文章,专门论述朱元璋的乡土情,与之呼应。

参加会议的学者们私下议论,看来在凤阳不能多讲朱元璋的坏话。果然,大会的发言都在讲朱元璋的好话,与凤阳的朱元璋情结十分合拍,成为这次明史会议的一大特色。

第二次是2008年9月,应安徽电视台之邀,前往凤阳,与毛佩琦教授一起参加“揭秘大明王朝”电视节目的拍摄。拍摄地点在当年中都皇城东南角的鼓楼上。鼓楼的正厅矗立着一座朱元璋的塑像,身穿龙袍的皇帝似乎在和蔼地注视着乡亲后代;背后则是朱元璋一生辉煌业绩的展览,图片与实物一直延伸到二楼。1995年鼓楼还未修缮,当然不可能有这种布展。我认真地看了展览,再一次感受到凤阳的朱元璋情结。

参加电视拍摄的,有节目主持人、毛教授和我,还有凤阳的地方史专家,以及花鼓艺人。话题集中在凤阳的皇城、皇陵上。

明朝两百多年的历史,除了南北两京(即南京和北京)之外,还有一个中都,而中都就在凤阳。这是朱元璋带给家乡的荣耀,凤阳人因此津津乐道,于是便有了“明朝三次建都”之说。在他们心目中,情况似乎是这样:朱元璋原本想把首都建在凤阳,后来才“迁都”到金陵(南京),他的儿子朱棣再次迁都到北平(北京)。

这其实是善意的误解。

明朝开国之初,朱元璋向大臣征询“建都之地”。大臣们意见纷纭,有的说“关中天府之国”,主张建都长安;有的说“洛阳天地之中”,主张建都洛阳;有的说“汴梁亦宋旧京”,主张建都开封;有的说“北平宫室完备”(元朝在此建都),主张建都北平。朱元璋说:天下刚刚平定,人民未得休息,物资和徭役的供给,全部依仗江南。因此他主张,在建业(金陵)建都,因为这里有长江天堑,足以立国;而凤阳,前面有长江,后面有淮河,有险可守,又有运河沟通漕运,可以作为中都。

南京皇城的建设是在洪武元年(1368)八月开始的,洪武二年九月凤阳皇城的营建开始启动,垒城墙,建宫殿,修皇陵。皇城已经初具规模,城池有九门:正南是洪武门,左是南左甲第门,右是前右甲第门,北之东是北左甲第门,西是后右甲第门,正东是独山门,左是长春门,右是朝阳门,正西是涂山门。开国元勋刘基坚决反对营建中都,理由很简单,凤阳虽然是皇帝的家乡,但是它的各种条件都不适合建都。朱元璋接受了这个意见,放弃营建中都的念头,于洪武八年下令停工。洪武十一年,朱元璋宣布:“以南京为京师。”所谓以南京为京师,意味着南京是当时的唯一首都。而中都凤阳,半途而废,由一个“中都留守司”负责管理。

不过,从万历《帝乡纪略》、康熙《凤阳府志》的记载看来,中都城墙周围九里,有东华门、西华门、午门、玄武门,有御桥、金水河,有正殿、两庑,一派紫禁城气象。可惜从来没有发挥过作用,到了崇祯年间反而成了农民起义军的袭击目标。崇祯八年(1635)正月十五日的元宵节,凤阳城内一片升平气象:士女如云,笙歌彻耳。在大雾弥漫之中,八大王、扫地王、太平王等部农民军打着进香的幌子,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大摇大摆进入凤阳府城,焚烧皇陵享殿、鼓楼、龙兴寺以及官府衙门。这个敢于捣毁当今皇帝的祖坟,并且与之分庭抗礼,自称“古元真龙皇帝”的人,是谁呢?就是大名鼎鼎的八大王张献忠。

引人注目的皇陵,就是朱元璋父母的坟墓所在地。它位于太平乡,在原地增土培封,新建了享殿、前殿、寝殿,墓道两旁设置了石像生,完全按照皇帝陵墓的规格来建造的。为此专门设置“皇陵卫”和“祖祭署”,负责皇陵有关事宜,把周围三千多家乡亲作为“陵户”,世代为皇陵守护、洒扫。朱元璋对这些“陵户”给予优惠,拨给田地,免除税粮差役,专心为皇陵效力。

据说,当年修建皇陵时,有关部门向朱元璋报告,建议把皇陵区域内的百姓坟墓悉数迁出。朱元璋不同意,说:这些坟墓都是我家旧邻里,不必外迁,每年春秋祭扫,听凭他们自由出入。

看得出,朱元璋对旧时乡邻是颇为感念的。2005年,修缮一新的“明中都鼓楼”,成为“朱元璋展览馆”,它的二楼是“朱元璋与凤阳”专题陈列,特别突出了“情系凤阳”与“报恩刘汪”。从中可以看到,朱元璋离开皇觉寺,参加起义军,直至当上称霸一方的“吴王”以后,三次返回故乡的事迹。朱元璋把建立汉朝的刘邦引为榜样,处处仿效。刘邦战胜英布后,路过家乡沛县,约请故人、父老、子弟一同欢饮,酒酣气益振,手舞足蹈,敲打乐器,引吭高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朱元璋如法炮制,于是有了“太祖宴请乡邻图”,以及模仿《大风歌》的《思亲歌》:

苑中高树枝叶云,上有慈乌乳雏勤。

雏翎少乾(干)呼教飞,腾翔哑哑朝与昏。

有时力及随飞去,有时不及枝内存。

呼来呼去羽翎硬,万里长风两翼振。

父母双飞紧相随,雏知返哺天性真。

歔欷慈乌恸恻仁,人而不如鸟乎将何伸,将何伸!吾思昔日微庶民,苦哉憔悴堂上亲。

有似不如乌之至孝情,歔欷歔欷梦寐心不泯。

朱元璋这首诗不拘格律,要抒发的是“报恩刘汪”的心情。当年淮北饥荒,朱元璋的父亲朱五四、母亲陈二娘、大哥朱重四先后死去,二哥朱重六外出寻找活路,只剩下朱元璋孤零零一个人,那情景,他当了皇帝后亲笔所写的《皇陵碑》说道:“皇考终于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合家守丧。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幸亏好心的乡亲刘继祖给了一块坟地,草草安葬父母,令他心酸:“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这就是“报恩刘汪”之中的“刘继祖”和隔壁邻居汪大娘。

吴晗《朱元璋传》写道:“隔壁汪老娘看着重六不放心小兄弟,提醒当年五四公不是在皇觉寺许了愿,舍朱重八(即元璋)给高彬法师当徒弟吗?如今何不一径当和尚去,一来还了愿,二来总有碗淡饭,不比饿死强?……汪大娘和她的儿子汪文替元璋预备了香烛,一点礼物,央告了高彬法师。九月里的一天,皇觉寺多了一个小沙弥,长老添了小徒弟。”朱元璋在《皇陵碑》中写道:“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予亦何有,心惊若狂。乃与兄计,如何是常。兄云此去,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动遥苍。汪氏老母,为我筹量。遣子相送,备礼馨香。空门礼佛,出入僧房。”

野史记载,朱元璋即位后,对凤阳的乡亲“赐朱户”——允许他们在茅屋的外墙、门窗上涂上红色,不必纳粮当差,看作皇室亲戚一般。因为自己落难时,曾蒙邻居季爸爸、王妈妈照顾,当了皇帝以后,命工部为他们造房屋,给他们的儿子安排工作,还把季爸爸、王妈妈带到南京的宫殿,设宴款待。

人们或许可以从中领悟,凤阳人的朱元璋情结并非无缘无故。如今修缮一新的鼓楼、皇陵、龙兴寺都透露出这样的信息。甚至连美食也大打朱元璋牌,有什么“朱元璋酿豆腐”、“洪武宴大筵席”、“大明帝王御酒”。这恐怕是朱元璋本人也不曾料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