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社改革方案一经推出,就惹来二编室主任肖晶毫无顾忌的一通责难,认定这次改革主要就是为了赶她走。也难怪,方案上说,三个部室要合并为两个部,原二部的文化娱乐归为一部,主任需竞聘上岗,末了,还加上一条,工作年限满30年的可以提前退休。最后这一条只有肖晶符合,就像是给她定的似的。她要是没了主任的位置,不走还留着干什么?给别人当手下,那她能舒服吗?
肖晶是杂志社创刊元老之一,社里的工作,除了财务部,她都干过,什么发行、广告、办公室,而且干一样,精一样,好一样。可老彭不喜欢她,认为她仗着是元老,老向上级反应杂志社的情况。前不久,肖晶上书新闻出版局和宣传部,说城市之光杂志社自改办双周刊以来,远远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发行量平均才三万册,而按照南方来的策划人的市场调查报告,应该达到至少五万册;广告收入也是,管理很差,编辑记者任意地参与承揽广告,还在自己负责的版面上偷偷地做软广告,而私下里把钱悉数放入自己的腰包,这样一来,广告部的正常工作反而不好开展了;最严重的一条是,据肖晶掌握的情况来看,杂志社财务状况有问题,肖晶希望上级部门能够来审查一下。
上级部门没有来审查,本单位倒是审查起肖晶的工作来,认为她的部门工作成效最差。
改革方案落实之前,肖晶天天坐在编辑部里痛斥单位的种种不合理现象:从月刊起就留不住人才,“人才”们一过渡到处级干部,说走就走,单位领导连出面留都不留;工资待遇和报社相差太多,部主任才拿到两千多,而人家早就拿到四五千了;单位“好事”不公开,除了当年给冷子虞的住房是大家一致通过的,其他的人,财务部主任、洪副总编等人的住房都是私下里给的……应声附合肖晶的人很多,她说的的确也是大家心里所想的,只是以前不敢说出来而已。
一时间,单位里人心慌慌,首先就是肖晶部里除了老李外的三个年轻人都在暗地里找出路,这影响到另外两个部里的年轻记者,他们都有些不知所已。
严初霜私下里和冷子虞谈过,怕这样一改革,他不能和她在一个部里干。她冷静地对他说:“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别的不用多想,你想也没有用。”她的话让他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泰山压顶都不会哼一声。
下面要改革,上面也不得闲:向梨春和洪生明里暗里较着劲,向梨春想保住自己的“势力范围”-部、发行部和出版部,这是他的长项,也是很容易出成绩的地方,洪生恰恰就想和他对调分管部门,让他管改革后的二部和广告部,二部本就是为引来广告服务的经济部,现在这种情况,不太好做。二人在老彭面前一番工作论战和忠心耿耿的表白,正中老彭下怀。去掉一个编辑部,也就是不让三个部室造成“三足鼎立”的平衡之态,赶走了肖晶,也让剩余的两个部主任更得小心翼翼地为人处事,绝不能再发生“上告”事件,那是花他多大的气力才平复的啊!他就是想靠这种改革来巩固自己领导的地位、加强领导威信,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向梨春和洪生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是为了他们下一步着想,眼瞅着老彭要退下来了,他们当然都想坐上即将空余下来的一把手位置。二人各有各的长处,向梨春是复旦大学研究生学历,长于业务,擅长协调单位里上上下下的关系,人们绝大多数都服气,是真正的搞期刊的人才;可是洪生这么多年下来,利用母亲这张“名片”和杂志社与社会各界的联系在上层编织好了一张关系网,最重要的是,他和老彭有共同的经济利益。
洪生感觉出来,这一轮“战争”他会胜出,因为是他帮助老彭摆平“肖晶上告”事件的。他开始琢磨自己手下的人员分配问题,他想让吴胡干一部,可能老彭不会同意,冷子虞可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跟他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另外两个部问题不大,虽说几乎所有的部室主任都服气向梨春,可他们不敢怎么样。所以,冷子虞最让他头疼,冷子虞这个人不软不硬、不冷不热的,老是让人看不透心思,这样的人最可怕,况且他们以前就是竞争对手,她和自己肯定不会是一条心,说不定还会脚下使绊子。吴胡能成为自己的手下当然最好,可要是不能呢?想来想去,洪生决定从责编下手,他先找来董玉壶谈话。
董玉壶很奇怪洪副总编过于客气的行为:让她来到他的办公室,还亲自给她倒杯水。
洪生笑呵呵地说:“小董啊,你来有两年了吧?觉得单位怎么样啊?”
“挺好的。”
“除了你常写的纪实和情感故事一类的稿件,你还爱写什么呀?”
“时政。怎么,洪总编?”董玉壶平时不喜欢他,觉得他是不学无术善钻营的人,极少和他接触。
“时政好啊,能接触政府要人。像你这么好的长相,编辑记者里少有啊,改革后要是让你干了时政版,你可要多多地接触他们,能为单位办不少事啊。”
洪生这可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董玉壶最不爱听的就是把工作和长相联系起来,她随口道:“洪总编,照你这么说,我应该好好地利用我自身的长处了?”
“那是,”洪生开始没听出来她话里的味道,说了两个字后觉出来了,心里不太高兴,表面上不动声色,“你长得好,又有才华,将来会大有前途的。”
董玉壶听他更明确地说了她不爱听的话,脸色沉了下来,礼貌地说:“洪总编,您还有事吗?我有个采访,得去了。”
洪生只得摆摆手,让她去了,心里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知识分子的臭脾气!
改革的方案并没有完全用上:没有公开竞聘,别的倒是用上了,比如肖晶真的办了提前退休手续。冷子虞、吴胡分任一部、二部主任,各归洪生和向梨春领导,责编却不顾主任的本意,被领导“强行”分配,蒋艳丽跟冷子虞干,董玉壶跟吴胡干,肖晶部里除了老李跟吴胡干了之外,走了两个,剩下的一个到了一部,江楠本来要到二部,被洪生留下,他现在视她为自己人。
董玉壶的这种结果,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找老彭谈,老彭居然说,“口述实录”这个名牌栏目破例归她带到二部,可还想让她尝试一下别的栏目,因为她有才嘛!董玉壶明白这是她说话得罪了洪生,她私下里找冷子虞谈,冷子虞弄清楚了情况之后,恍然大悟:“我说嘛,我怎么跟老彭表示我和你继续合作的建议,他都不采纳,原来原因出在洪副总编的身上。”
董玉壶说:“冷姐,我不喜欢吴胡这个人,虽然没有合作过,可是,据我看来,他是个心胸很狭的人,比较自私。部里要是挨了批,他能在老彭面前说是手下人干得不好,这一点他可不能和你比,你总是把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可你越这样,领导越喜欢你,手下越服你。吴胡就是看不明白这一点。”
冷子虞沉思着:看来下一步,洪生要正面对付自己了,出国的事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办好,这几天给杜桦打手机,他关机,给公司打电话,人家说他回老家了,真是奇怪!这个时候他走人,摆明了是想逃避我。她说:“玉壶,我给你一个建议,不要太拿单位里的人际关系当回事,说话也不要太直,多写点东西是正经事。我在这个单位已经十年了,别的我不能跟你多说,记住一点,只有文章才是自己的,别的都是虚的。”
董玉壶点点头,说:“冷姐,我明白了,我正准备写部长篇,在二部,不会很忙,我有时间了。可我这说话吧,改是改不了了,许是恃才傲物吧。大不了,走人呗!”
一听董玉壶这么说,冷子虞倒是羡慕起她来:这么做人自己多舒服啊!
杜寡妇的老年痴呆症很严重,连亲生儿子到了跟前都认不得,杜家还是家徒四壁,也不知这么些年杜桦是怎么帮助家里的,三个姐姐都表示出对他的不满来。大姐说:“老四,咱妈供你上学可不容易,连血都卖过,可咱妈现在还住的是旧房,房子漏雨,你得出钱给盖间新瓦房,你知道,我们三个都很穷,没有钱。另外,咱妈有病,你就给寄过两千元,那可不中!妈现在动不动脑血栓就犯了,住院得不少钱哪,你不出力,可得出钱!”大姐的一番抢白,杜桦只有低头说“是是是”的份。
晚上,本来大家想让方维讷住到条件比较好的大姐家,可她不肯,看着杜寡妇的样儿不太忍心。三个姐姐都回家去了,杜桦跟她商量:“维讷,这钱我得出,出不出?你说。”
“那当然。”方维讷想都不想就说出口了。
“出一万,还是两万?”
“什么一万两万的,出够了呗。”她还是想都不想就说。
“我算了一下,可能得三万吧,就出?”
“你沫叽什么,出吧!”她看着杜桦说。
杜桦的眼神迷离地看着她。
方维讷第二天才反应过来,杜桦跟她商量的用意是什么。
大姐怕杜桦一回裕城市就不给掏钱,让他当场拿钱,他低头不语,气得三个姐姐用手指着他的头骂他,说不是给你打电话说好了吗?让你带足钱回来。再说,以前每年都是万小红给寄钱来,现在怎么不寄了?她们骂着他,却都用不满的眼神看着方维讷。方维讷觉得很奇怪:怎么弄得好像是我不同意给钱似的?我又不是他太太,爱寄他就寄呗,谁能管得着他!从小到大都让人说“豪爽大方”的方维讷被三个姐姐的眼神看得终于受不了了,她看着杜桦,他既不看她,也不替她说句话。她只好说:“姐姐们,我看这样吧,多少钱,你们说个数,杜桦出。”
“都告诉杜桦了,装什么糊涂?先出三万,一半在我家给妈接盖间瓦房、买营养品和新铺盖,另一半把妈送到区里的医院好好看看病。”大姐说。
“杜桦,你快拿钱吧。”维讷说。
他吭哧半天,才说:“我没带那么多钱。”他把钱包掏出来,拿出七千多元,没办法,维讷把兜里的现金全拿出来,也不够。三个姐姐轻蔑地看着这两个人,尤其是她。她受不了了,说要到银行用卡取些钱再送来。三个姐姐一起陪着她到地区市的银行取。
最终结果,方维讷不仅给足了钱,还多给了六千元,每家两千,算是见面礼,姐姐们对她千恩万谢的。杜桦还一个劲地表白今后如何爱她,末了说他忘带银行信用卡回来了。
当方维讷一个人在森林散步时,她头脑清醒了:杜桦分明早就算计好了,让她跟着回老家,她掏钱,还不直说,保全男人的面子。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了,钱给老人了,又没给外人。
杜桦耍小心眼让她给杜家掏钱倒没让方维讷多犯核计,倒是她悄悄地问三个姐姐关于冷子虞的事,她们都讳莫如深、语焉不详的样子,这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她在杜家多呆了三天。
洪生挨个找所管部门的人谈话,通过这种方式,他想尽快地将自己高大的形象树立起来,尤其是在编辑部,得摸摸冷子虞手下的底儿。他眼里的知识分子最不好摆布,个个有思想,说话好点的曲里拐弯,给领导留面子,那个性强的,说话直奔主题,字字能扎出血来,着实让他费了一番心思。冷子虞淡淡地表示一定要干好工作;蒋艳丽非常高兴,感激他把她放在一部当责编,说这是领导对她的信任,她早就不爱在经济部干了,认为那里显示不出她的才华;四个小年轻的看起来,江楠讨厌冷子虞,可不爱参与进政治关系里,张文杰和后过来的康宁无所谓跟谁好与不好的,最让他感到意外的就是严初霜,严初霜从冷子虞的为人到才华,说得头头是道,看得出来,他从心里往外地佩服她,她简直就成了他的偶像。洪生心里骂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就看不出来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吗?严初霜不是看不出来,只是得讲实话,一讲起冷子虞来,他就控制不住,还觉得这没什么,说说个人意见嘛。为此,洪生又找江楠唠起严初霜来,江楠酸酸地说他人好,心眼实,让那个“老女人”给迷惑了。洪生开始以为江楠说的“迷惑”是指干部的个人魅力,后来觉得不太对劲,又试探了几次严初霜,越来越发现严初霜对冷子虞的感情不一般:每次他说起对一部的工作有不满的地方来,严初霜立刻为冷子虞说好话,甚至脸上能带出很激动的表情来,一听她的名字,眼睛都发亮。难道是爱情?不太可能吧,两个人差了六七岁呢,再说了,冷子虞结过婚。
就算不是爱情,这个严初霜也会是冷子虞的死党,也得归于不被信任之列,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改革后的一部第一期稿件一放到洪生的桌子上,他先拣严初霜的看,鸡蛋里猛往外挑骨头,五个版全被他毙掉。严初霜一拿到手里,头都大了:以前也是这么做的,怎么没事?毙一个两个的倒有情可原,怎么一毙就是全部?他找冷子虞谈,冷子虞想了想,拿着稿件找洪生谈,问具体的意见和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洪生假充内行地说了几条意见,冷子虞面无表情地一一用笔记下,回头让严初霜改过,再拿给洪生看,洪生留下三个版面,毙了两个。严初霜还想再改毙掉的两个,被冷子虞制止。他心里不服,背着她找老彭谈,老彭一看,是两个社会新闻版,不错的稿嘛,他先留下稿件,没有立即批意见。等他看完杂志所有的稿件之后,才发现这期没有重头稿,人家董玉壶现在理所应当地不写了,只有严初霜的两个版可作为重头稿上。老彭这人搞权术归搞权术,对于稿件,他还是论质上稿的。他找来洪生,把情况一说,也给他留了面子,说稿件确实有点毛病,让严初霜将标题改过上吧。末了,他旁敲侧击几句洪生,让他好好看稿。洪生一听,以为是冷子虞找彭总编给他难堪,说他没水平,连稿件质量都看不明白,心里这个气呀!一时又无法发泄,好几天都不到一部看看,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
洪生终于等来了机会。
他找到严初霜,神秘地说:“小严呀,总编对你很器重啊!让我好好地重用你,现在,外地的同行给我提供了一个重要采访线索,你今晚就去当地采访。但是有一点,我和总编核计过了,你不要和部主任打招呼,假我来给你请,因为这事关重要啊,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严初霜一听,态度也随着严肃起来,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他表了态:“您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冷主任那儿领导就去说吧!”
洪生给了严初霜一张写着人名及联系方式的纸,反复叮嘱他不要弄丢了,到了地方再去找他们,不要事先联系,采访内容是当地一家大公司老总婚姻感情方面的事。
冷子虞觉得严初霜走得非常奇怪,不跟她打招呼,他的手机是本地通,人在外地就联系不上。洪副总编说他家里有事,跟领导直接请假走人了。她担心这几天严初霜在单位里不开心,这一去就不回了。这期间,她又找过杜桦,杜桦还是以前的说法,气得她失态地骂他“忘恩负义的小人”,他一个劲地安慰她,不要着急,他一定帮她。她想:看来等他为她担保出国希望不大了,得想别的办法。
五天后,严初霜回到了裕城市,半夜一下火车,他就打电话给冷子虞,说什么也要上她家见见她,冷子虞迷迷糊糊地说还是明天再说吧。
严初霜声音有些不正常,说:“冷姐,你想知道洪总编让我去的地方是哪里吗?采访的是谁吗?”
冷子虞这才知道他是被领导派出去采访了,放下心来,说:“这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生气走人了呢。至于采访情况,还是明天再说吧。”
严初霜一字一顿地说:“冷姐,我采访的地点是桦林镇、白桦市,采访的人有十几个之多,我说给你几个听——一个是白桦市图书馆的职员王淑英,一个是桦林镇的刘小春,还有一个就是你的影子,冷子虞!
握着电话的手早已变成冰片一样的冷子虞叫道:“谁告诉你和洪生这个线索的?”
冷子虞的门为风尘仆仆的严初霜打开了。
开完门的冷子虞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她的眼泪汩汩而下,严初霜上前将她抱起,想找沙发把她放下,却发现,她的家里简单过简单:一室半的房间,半室为客厅,放着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一室里只有几样必不可少的家具——矮脚床、抽屉式样的衣橱、简易书架,电脑放在床边的地上,旁边堆放着书籍等物,还有一台电视放在角落里。他将她放到矮脚床上,她伸手将床头灯关掉。
不想,让自己的形象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他的眼里。
以往所有的尘埃都在她眼前飘荡。
她问他:“为什么,你要采访这个?”
严初霜轻轻地回答她:“我并不知道采访内容里的女主人公是谁,具体的事件究竟是什么,是洪总编给我的线索,让我按照他给排的先后顺序采,还让我不要告诉你。我先到了桦林镇找的是刘小春,然后……”
冷子虞一听,站了起来,厉声说道:“采了这一个,你就不要接着往下采,为什么你要采下去?怎么,你小小的年纪对别人的私生活就那么感兴趣吗?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问我?”
“因为,听了刘小春的讲述,我感到非常震惊,甚至恐惧,你一直是我的偶像,我不希望她说的是真的。我爱你,我想了解你!我想用后面的采访来推翻前一个人的讲述,就这样,我一直采了下去。刘小春告诉我,我最后一个采访对象也就是男主人公就在裕城市!”严初霜站起来,搂住了她的肩。
“胡说八道!小毛孩子你能爱上我?”她挣了几下,没有挣开他有力的双手,“我看你就是个十足的窥私狂!你走,明天你告诉洪生,你胜利地完成了他交给你的任务,然后写出稿件,让我身败名裂。别说在这个单位,就是在这座城市我也呆不下去了,这就是你们串通好的目的,对不?”
严初霜伤心欲绝地说:“你说得不对!我采完了,可是,我会忘记这件事。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真的曾经为了钱和当科长给别人当过管生儿子的‘二奶’吗?你真的是气死父亲、逼死母亲的元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