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矛盾构成的,没有矛盾就没有生活。自由与纪律、服务与领导、集体与个人、精神与物质、艺术与现实、理智与情感、人性与兽性、男与女、爱与恨等种种矛盾把我们的生活空间填得满满的。黑塞清楚地认识到生活的矛盾本质并在作品中予以表现。事物矛盾的展现常通过人物布局,许多情况下都有一对儿主人公出现,他们分别代表着事物的两极,相互对立。但黑塞不只局限于展现两极的对立,更崇奉矛盾的统一,这在他的作品中,特别是在中晚期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作品中彼此对立的人物最后都成为朋友,彼此能在对方身上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他们两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交融,互为一体。有时两极的对立也反映在一个人物身上,表现形式是人灵魂的双重性。在主人公身上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他既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魔鬼,人性与兽性寓一身。在这种情况下,主人公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找到一条整合之路,把人性中的两极综合起来,成功则活。要么就是绝望,因为人格分裂是不能长久的,这样活着心太累,严重情况下能导致精神崩溃或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小说《轮下》中毛尔布隆神学校有一个学生不能不提,因为他的血管里也流淌着黑塞的血液,印证着另外一个黑塞,他就是海尔纳。海尔纳和黑塞一样,是个文学爱好者,和黑塞一样,随身总带着一把小提琴。海尔纳感情奔放,如醉似狂,富于幻想,孤傲地鄙视整个周围环境。
海尔纳与主人公汉斯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叙事人告诉我们:“最不相配的一对要算是海尔纳和汉斯·吉本拉特了。一个粗心大意,一个认真踏实;一个是诗人,一个则热衷于功名。”海尔纳我行我素,放纵任性,自由自在地按着自己的意愿活着,具有很强的独立人格,他根本不把社会流行的价值观放在眼里,大家都想得到一个好成绩,他却不,他问朋友汉斯:“你就是得个第一或者第二,那又怎么样呢?我得第二十名也不见得因此就比你们这些功名心切的人笨!”做事情他只要想做就做,根本不管周围的人或权威怎么看他、怎么对待他。汉斯因身体不好,校长让他每天散步,为少让海尔纳跟汉斯接触,校长禁止海尔纳陪汉斯散步,可海尔纳宣称他是汉斯的朋友,谁也无权禁止他们交往。他硬是每天陪朋友散步,因而得到禁闭处分。海尔纳和黑塞一样终于忍受不了毛尔布隆神学校令人窒息的生活,从学校逃走了,再也没回到学校来。然而恰恰这两个性格迥异的主人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轮下》是黑塞的早期作品,在这一对儿人物身上,我们已经看到了黑塞以后作品的人物设计的基本格局了,那就是让两个性格完全对立的人成为最好的朋友。这样一种人物布局折射出黑塞对人的两面性的认识。其实汉斯与海尔纳这对立的双方就是一个人,是一个人的两面性的体现。换句话说,汉斯和海尔纳一个是现实中的“我”,一个是理想中的“我”,两个“我”合而为一才是一个完整的、真实的“我”。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两面性。一方面我们不得不向社会妥协,这是生存所迫。假如我们想在社会上生存下去的话,假如我们不想被开除出局成为社会局外人的话,我们就得接受并遵守社会制定的游戏规则。然而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反抗的基因,都有做违背社会准则的事情的欲望与冲动,谁不想按着自己的意愿设计活法?谁不想为所欲为,只听从来自心底的声音?人只能这样带着双重面具活着,既要收敛一下自己的本能欲望,做个服从“现实原则”的正常人,随随大流,又要让自己的欲望满足满足,成为另类就成为另类。汉斯与海尔纳不就是我们每个人的代表吗?我们在他们两个人身上都能找到和自己相似的东西。
1930年,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由柏林菲舍尔社出版发行了。故事的背景是中世纪。玛利亚布隆修道院有个年轻的修士叫纳尔齐斯,他才华出众,有思想,有智慧,深受修道院院长的喜爱。他孤芳自赏,周围没有朋友。歌尔德蒙,小说另一个主人公,出身显贵,被父亲送到修道院学习。两位青年立刻互相被对方所吸引,成为要好的朋友。
纳尔齐斯发现歌尔德蒙爱好艺术,感官享受的欲望强烈,而这正是他所缺乏的。他因此也断定歌尔德蒙天生就不是一个修道士,尽管如此他总是用禁欲的理念去影响他。可歌尔德蒙无法接受朋友的劝说,他被异性所吸引,常去与女孩子们约会,偷情。后来他索性离开了朋友与修道院外出乞讨流浪,路途上投入一个又一个女人的怀抱。他一方面饱尝了世态炎凉,另一方面也欣赏着大自然的美景。
一个星疏月冷的夜晚,与歌尔德蒙一起流浪的维克多趁他沉睡之际偷他的东西,歌尔德蒙惊醒后进行反抗,被维克多死死掐住脖子,这一刻歌尔德蒙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他急中生智,用兜里的刀子把伙伴捅死了,乐天派的流浪汉因杀人而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一天,他在一个教堂里看见一个玛丽亚的塑像,美丽无比的塑像触动了他的艺术神经,他决定学习雕塑,于是拜一个雕塑家为师,潜心于雕塑艺术,他以朋友纳尔齐斯为原形雕成一个约翰塑像,受到师傅好评。师傅看他有艺术才华,想挽留他做女婿,可他不愿过这种四平八稳的安定生活,于是告别了师傅继续漂泊。
离开师傅以后,歌尔德蒙误入一个瘟疫流行的地区,看到的是一幅幅死亡画面,看见了死亡的舞蹈。已经历了一次死亡,歌尔德蒙仿佛对死亡有了新的认识,它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对于他,死亡也是慈母和情人,它的呼声乃是爱的挑逗,乃是情人之间身体相触时的战栗”。只有与死神吻过的人才懂得生命的可贵,懂得生命的美好。他的创作欲望被激发了起来,可当返回师傅那里时才得知师傅已经死了。他在继续漂泊途中,与一个总督的情妇偷情,被当场捉住,处以死刑。正在这时,一个陌生的牧师把他从狱中救出,他正是朋友纳尔齐斯,如今的修道院院长。经历了生活种种磨难后,歌尔德蒙还是回到了朋友纳尔齐斯身边,回到了修道院,在修道院里搞雕塑创作并仍然保持着创造力。经历了生命的甜酸苦辣,生死离别,歌尔德蒙认识到了人生无常,只有艺术才能挽救生命,艺术的意义就在于化无常为永恒。随着年龄的增长,歌尔德蒙对女性的吸引力减弱了,当他去找过去一个情人想再看看她时被拒绝了,回来的路上他染上重病,回到修道院。在告别人世之际,纳尔齐斯对歌尔德蒙表达了他的爱,歌尔德蒙幸福地在朋友怀中死去。
黑塞最初给这部小说命名为《歌尔德蒙走向慈母之路》,出版时才改为现名。在作品中,慈母的形象反复出现,她是集人类之母夏娃、情人、母亲于一身的形象。黑塞给慈母以许多称谓,她是生活之母、伟大母亲、原母、人类之母、夏娃。那么这个慈母象征着什么呢?黑塞自己的解释是,她是“包罗万象的外在世界——大自然和无与伦比的永恒艺术的象征”。
她作为生活之母首先象征生活,感性的生活。歌尔德蒙就是一个按母性原则生活的人。他清楚地知道:“他的道路将通向母亲,通向欢娱和死亡。生活的父性的一面是精神,是意志;这并非是他的归宿。”歌尔德蒙轻视一切非母性的东西,他不管处在什么场合,境况如何,心中始终装着母亲。他走出修道院意味着走出精神王国,走进实实在在的、具体的感性生活。他这样做与其说受朋友纳尔齐斯的启发不如说生活之母走进了他的心田,唤醒了他对感性生活的渴望,他在大自然与女人的怀抱中追寻的是慈母的踪迹。对他来说,生他是母亲,一分为二,死也就是回到母亲的身体中,合而为一。向母亲回归并不是件痛苦的事,在他弥留之际,他看到了母亲,“说到我对死之所以好奇,仅仅是因为我一直还相信或幻想,我正处于回到我母亲身边去的途中。我希望,死将是一个巨大的幸福,一个和初恋得到满足时一样巨大的幸福。我怎么也打消不了这样的想法:来接我的将不是手执刈草镰的死神,而是我的母亲,她将带我回到虚无和纯洁中去”。他知道是母亲来召他回去了。他死前仍不放心朋友,因为人没有情欲,只有理智,没有感性,只是理性地生活是无法重归母亲怀抱的。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可你将来想怎样死呢,纳尔齐斯,你没有母亲?人没有母亲就不能爱,没有母亲也不能死啊。”说完咽了气。
第二,母亲是艺术的化身。歌尔德蒙是个终身奉献于美的创造的艺术家,这其实也是一条通往母亲的路:“艺术是一桩美好的事业,但却不是女神,也不是目的,对他来说全不是;他要追随的不是艺术,而是那母亲的召唤。”
在流浪途中歌尔德蒙看到一个雕塑师傅的创作——一尊圣母像时,他的创作欲望立刻被点燃了,那是受到了艺术母亲的感召,要投身于艺术创作之中,他马上就让师傅收他为徒弟:“啊,在那张可爱的美丽的脸上,凝聚着那么多痛苦,同时这所有的痛苦又似乎全化作了纯净的幸福和笑容。一见之下,我心中便燃起熊熊烈火:我多少年的思索、多少年的梦想全都得到了证实,突然之间不再毫无意义;我于是立刻知道了我该干什么,往何处去。亲爱的尼克劳斯师傅,我恳求您,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母亲本身就是矛盾的统一体,正像小说中所说“她既是幸福之源,也是死亡之源;她永远地在生,永远地在杀;在她身上,慈爱与残忍合而为一”。黑塞,《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杨武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第186页。现实中有许多矛盾是无法调和的,但正因为母亲象征着艺术,所以在她身上矛盾可以调和,“诞生与死亡,善良与残忍,存在与毁灭等,都一起存在于这个形象中。”
黑塞曾说过,他的小说涉及的都是他本人,反映了他走的路,他隐秘的梦想、愿望及苦楚。《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同样也具有自传性质,当然是精神自传。黑塞在这里把对人生与艺术的思考投射到两个人物身上。
故事表层是两个人的经历,深层其实是一个人的独白,他们俩就是一个人。在这里,黑塞通过两个人物形象作比喻,表明自己追求的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那就是精神与情感、知识与爱情、理性与感性达到和谐与高度的统一,这样的人生境况才是完美的。他借小说人物口说:“唉,人生要是整个只有一种意义,享乐与事业两者可以得兼,而不为这干瘪的‘要么这样——要么那样’所分裂,该有多好!创造,但不以生活为代价!生活,但不放弃高尚的创造!这难道压根儿不可能么?”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的两个主人公也是相互对立又统一的一对,歌尔德蒙按母性原则生活,爱艺术与自然,纳尔齐斯按父性原则生活,爱理性,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正像书中纳尔齐斯总结的那样:“像你这一类的人,天生有强烈而敏锐的感官,天生该成为灵感充沛的人,成为幻想家,诗人和爱慕者,比起我们另外的人来,比起我们崇尚灵性的人来,几乎总要优越一些。你们的出身是母系的。你们生活在充实之中,富于爱和感受的能力。我们这些崇尚灵性的人,看来尽管常常在指导和支配你们其他的人,但生活却不充实,而是很贫乏的。充实的生活,甜蜜的果汁,爱情的乐园,艺术的美丽国土,统统都属于你们。你们的故乡是大地,我们的故乡是思维。你们的危险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我们的危险是窒息在没有空气的太空里。你是艺术家,我是思想家。你酣眠在母亲的怀抱中,我清醒在沙漠里。照耀着我的是太阳,照耀着你的是月亮和星斗。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年男子……”
这一对儿主人公虽然性格迥异,生活理想与所追求的目标不同,代表的精神截然相反,但他们彼此又不可或缺,相互补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在对方身上发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所缺少的东西,纳尔齐斯对歌尔德蒙说:“我们两人的任务不是走到一块儿,正如像太阳和月亮,或者陆地和海洋,它们也不需要走到一块儿一样。我们的目标不是相互说服,而是相互认识,并学会看出和尊重对方的本来面目,也即自身的反面和补充。”而纳尔齐斯也从朋友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懂得了什么是艺术,懂得了爱,他说:歌尔德蒙,我从你这儿学到了许多。我开始懂得什么是艺术了。从前我觉得,与思想和科学比起来,它不是什么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我当时这样想:既然人是一个由精神加物质形成的混合体,精神能使他认识永恒,物质却把他往下拖,使他迷恋须臾即逝的东西,那么,为了延长他的生命,赋予它以价值,人就应该努力脱离感官,进入到精神境界中去。虽然出于习惯,我也宣称要尊重艺术,实际上打心眼儿里却是藐视它的。如今我才看出,通向认识有许多道路,精神并非唯一的一条路,或许也不是最好的路。
矛盾的统一也表现在服务与领导之间的关系上。1932年出版的《东方之行》又译《东方朝圣》里有个人物就是集仆人与领袖于一身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