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向世界文学的目光
黑塞1919年搬到蒙太格诺拉村的卡萨·卡摩采别墅,一住就是12年,这些年来,黑塞已经与这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对这里怀有深深的感情,他写道:“我在经历了巨大的灾难后,在这里度过了痛苦的艰难岁月,有时候我常常完全忘却自己的职务,许多年中我听任自己沉溺于孤独的最深处,也忍受着孤独带来的痛苦。我写了许多诗,画了许多画,吹着自我安慰的肥皂泡……为了向这幢房子表示感谢,我常常歌颂它,为它画像,想方设法地报答它,报答它过去所赠给我的。”黑塞用线条与文字把这幢别墅与这里的风景定格在历史的画卷上,为它们增添了人文内涵。
过去他是一个人,“既没有房产、孩子,也没有仆人”,是“一个可怜的、一贫如洗的文人,一个衣衫褴褛、令人生疑的陌生人”。一个人住房可以将就,而现在他不得不为两人的居所考虑建房子的事了。一次闲聊时跟朋友博德莫一说,他冲黑塞叫道:“你是该有房子啦!”黑塞当时以为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是朋友酒喝多后的一个善意的笑话,但这个玩笑话却成了真,热心的朋友按黑塞的意愿让人建了一幢房子供黑塞居住。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只要张开嘴吃就行了。黑塞对新居非常满意,“房子又宽敞又美丽,足够我后半辈子享用。我精心安排,反复布置,以供我终身之用,这个‘终身’这回大概可以肯定无疑了”。黑塞现在又有了定居的感觉,有家的感觉,有了与花、树、大地、山泉友好的相处的感觉,“有对一小块土地负责,以及对50株树、几畦花圃、无花果树、桃树负责的感觉,这样的感觉真好”。这种感觉真好,乡村的生活对始终厌恶城市生活的黑塞来说是没有什么可以替代的。
黑塞现在的书斋真可谓汗牛充栋,一排排书摞在一起直顶天花板,书不仅按学科还按国家排列着,可见黑塞的书不但多,而且杂。1929年由莱比锡雷克拉姆社刊行的《世界文学文库》是一本世界文学导读的小册子,黑塞愿意成为德国与各民族文化沟通的使者,让德国读者同他分享其他文化的养料。他在这本小册子中阐述了学习世界文学的目的,那就是“逐渐熟悉历史在许多民族诗人与思想家的著作里给我们留下的思想、经验、象征、幻想与理想的众多宝藏。这条路是无尽的,无人能走到底……不在于读了多少书,知道多少书,而是通过自己自由地选择名著,知道人所想所追求的广度与丰富性”。
黑塞不仅向读者推荐这些书,而且自己身体力行,古今德外,他无所不涉。他之所以如饥似渴地汲取各民族文化的营养,是因为他知道,各民族文化的精髓是属于整个人类的精神财富,掌握了通向人类精神财富宝库的钥匙,就能发现一片新的天地。在一篇论读书的散文中,黑塞用个比喻来形容书的魔力,他说如果人们深入书的世界,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是何等广大恢宏,何等气象万千和令人幸福神往!最初,他们把这个世界当成一所小小的美丽幼儿园,园内有种着郁金香的花坛和金鱼池;后来,幼儿园变成了城里的大公园,变成了城市和国家,变成了一个洲乃至全世界,变成了天上的乐园和地上的象牙海岸,永远以新的魅力吸引着他们,永远放射着异彩。昨天的花园、公园或原始密林,今天或明天将变为一座庙堂,一座有着无数的殿宇和院落的庙堂;一切民族和时代的精神都聚集其中,都等待着新的召唤和复苏,都时刻准备着将表现形式的多样性作为一个整体来体验”。黑塞通过博览群书,已超然于各民族的文化,看到了联结人类的共同精神:“世界各民族的成千上万种声音都追求同一个目标,都以不同的名称呼唤着同一些神灵,怀着同一些梦想,忍受着同样的痛苦。在数千年来不计其数的语言和书籍交织成的斑斓锦缎中,在一些突然彻悟的瞬间,真正的读者会看见一个极其崇高的超现实的幻象,看见那由千百种矛盾的表情神奇地统一起来的人类的容颜。”正因为黑塞脚踏众多文化,才著出了宇宙文章,作品受到各国读者的喜爱也就是自然的事了。
出版书评两不误
一个民族文学要想向前发展,不仅要跨越国界,吸收异域文学营养,而且也要穿越历史隧道,把目光投向本国的历史,继承本民族的文学优良传统。吸收与继承是文学之树茂盛必不可少的两种肥料,缺一不可。黑塞正是如此实践的,他一方面在德国读者与世界其他文化之间建桥,另一方面做着沟通现代读者与历史文化的工作。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前,他写作之余致力于出版工作,亲自把德国中世纪作家克萨里乌斯·封·海斯特尔巴赫的《梦幻和奇迹的大对话》从拉丁语译成德语,以《中世纪的故事》出版,还出版了歌德诗选。黑塞还有一个宏大的出版计划因资金短缺没有实现,那就是出版12卷本的《德国精神的世纪经典之作》。
黑塞十分重视出版工作,因为他认为,出版工作是一种美好而高尚的工作。这同时也是一种艰难而责任重大的工作。什么样的出版商是个好的出版商呢?黑塞认为,他既要顺时代潮流也要逆时代潮流而动,他说:“凡是出版家必须‘与时代同行’。他必须不仅仅单纯接受时代的新潮,而且也得在他认为其不恰当时,能够进行反抗。在适应和批判性的抵制过程中完成自己的职能:一个好出版家的吸入和呼出作用。”
黑塞不仅是个优秀的出版人,也是一个多产的书评家。他做了个从1920—1936所评书籍的目录,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在这段时间里为众多报刊写的书评近1000篇。他一生为50多家德文报刊写了3000多篇文学评论。他的评论富有创新性,颇有见地。他同时代的著名作家图霍尔斯基曾对黑塞的文学评论评论道:“黑塞的批评文字在德国目前并无人可与之相比拟。人们能够从黑塞的每一篇书评里都学到一些东西,甚至获益良多。”当时批评界对德国浪漫派重要作家如诺瓦利斯和华肯罗德尔持否定态度,认为他们的作品中非理性倾向泛滥,中世纪宗教神秘气息浓烈,而黑塞就言他人所不言,为这两位作家翻案,肯定了他们对人类应该具备的纯洁善良人性的追求。华肯罗德尔对中世纪的缅怀在黑塞看来是因为当今社会缺少华肯罗德尔想要的东西,即“信仰、道德、秩序和精神文化”。其实他对这两位浪漫派作家的肯定也是必然的,因为黑塞自己就与浪漫派有着血缘关系,历史上浪漫派作家是他的精神领袖,只是黑塞不是回到中世纪去寻找当今文化所缺乏的东西,而是把自己的理想世界投射到未来,打造一个未来世界的乌托邦,这在他后期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荷尔德林是黑塞敬爱的另外一个德国作家,自从他在家乡上小学时与荷尔德林初遇后,荷尔德林在他心中的位置就从没被颠覆过。荷尔德林这位把古希腊文化视作自己灵魂故乡的诗人,向往一个纯洁美好的人类社会,但现实使他失望了,现实生活也抛弃了这位追求高尚精神生活的诗人,用黑塞的话说,“除了贫穷、屈辱、饥饿、丧失故乡,他什么都没有得到,直至他精疲力竭,一病不起十多年,他的病与其说是疯狂,倒不如说是耗损过度的灵魂与良心的深深疲倦和绝望放弃”。才华横溢的诗人被生活彻底打败了,30出头就精神失常,疯到死。黑塞对他的命运深表同情,对荷尔德林的悲剧他说过这样的话:“人的尊严之得以存在并起作用于实践,因为他能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而他的悲剧也存在于此,因为他将受到世道常情的反抗与阻挠。”
黑塞还从个体心理学视角分析了荷尔德林悲剧产生的原因。在黑塞看来,荷尔德林“在自己内心培植了一种智慧,这种智慧对他的天性施暴;他的理想抛弃了所有卑鄙的东西,但他不具备席勒那种巨大的韧劲,席勒在相同的情况下树立了思想意志培养的典范,与此同时自己受尽煎熬,耗尽了自己的生命……荷尔德林追求精神化的模范,在尝试过程中失败了。”精神分析理论告诉我们,艺术家往往在艺术创作中释放“里比多”,将自己的欲望升华,艺术品说到底就是“白日梦”,艺术家可在其中放纵情欲,得到内心满足。黑塞上面这段引文我们可以换种表达方法说,那就是高尚的人,追求精神生活的人不能压抑自己的本能,一旦欲望进行艺术升华失败,那么这种本能就会给人带来损害。这也是黑塞从荷尔德林作品中读出的思想,只是他用心理学予以阐释。
卡夫卡在世时(他于1924年去世)名气远不像今天这般大,可黑塞却对卡夫卡赞誉有加,称这位犹太人“写出了绝对出色、聪明、机敏的德语小说”。在黑塞看来,卡夫卡是“犹太的克尔凯戈尔”,因为“除了克尔凯戈尔存在主义问题外也许没有什么问题使卡夫卡这样长久这样深刻地进行思考”。卡夫卡思考的主要问题是理解问题,卡夫卡表现的是“无法理解的悲剧,人与人之间,个人与集体之间,人与上帝之间误解的悲剧”。短篇小说《在法律门前》最能说明这一点。在卡夫卡去世的第二年黑塞就称赞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是“德国语言隐蔽的大师和国王”。事实证明,黑塞确实有眼光,他的判断十分准确,卡夫卡最终走到了前台,露出了他大师的真容。
更难能可贵的是,黑塞在做书评时一不说违心话,喜欢的书他就评,不喜欢的书放一边。对黑塞来说,沉默就是对某些书的否定。二不为主流话语所左右,敢于评他人不敢评或不让评的书。1933年德国纳粹分子上台后,一些书籍被列入黑名单,连印刷、阅读都不允许,更不用说对它们进行评论了。可黑塞逆潮流而动,特别找那些没人敢评的书,如犹太人的书和与主流信仰相对抗的书。卡夫卡因是犹太人而遭禁,但黑塞却与主流舆论唱反调,对卡夫卡大加赞赏。希特勒上台后的第三年,也就是1935年黑塞写道:这个寻觅者与绝望者……是个有很大潜力的作家。他创造出一种自己的语言,一个象征与寓意的世界,他用这个语言能够说出至今没有说出的东西。就算其他一切都不能叫我们喜欢他、认为他重要,仅仅他的艺术风格就叫我们喜欢他、认为他重要了。他篇幅不大的小说与寓言故事中的许多篇章具有幻觉浓度,错综复杂的魄力和妩媚,有这种妩媚,人们片刻忘记了(作品)的忧郁。这些作品向我们走来是种幸运。
黑塞原来给20多家报刊写书评,希特勒上台后,大部分报刊都不敢登黑塞的书评,只有《新评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黑塞的书评照登不误。不过后来他不得已还是放弃了书评工作,一方面因他评犹太人书而受德国的攻击越来越多,另一方面他评书只注重作品的质量,不管作家在德国遭禁还是允许出版,这样一来流亡者对他不满。在流亡作家看来,能在希特勒的德国出版的书按托马斯·曼的话说都“有血腥味”,黑塞只管评书不管黑白的做法自然不合流亡者之意。
黑塞不是公众人物,他一生都远离任何组织与机构,这学院、那笔会都与他无涉,他曾说过:“我的生活不管多么隐秘都嫌不够。”1926年,他被选进了普鲁士艺术科学院,但1931年就因不满该院与国家合作而退出。“我有种感觉,这个科学院在下次战争中会大大有助于那90或100名像1914年一样受国家委托在所有生活重大问题上欺骗人民的知名人士结帮。”
1927年,小说《荒原狼》由柏林菲舍尔社出版。这部小说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1927年,黑塞度过了他50岁的生日。与中国人一样,德国人也愿意隆重庆贺一番大的寿辰。与德国人不一样,黑塞不愿意把自己的私事公众化,把生日搞成大众事件。举行什么酒会,搞什么大型派对都不是黑塞所希冀的。他只和自己的朋友们,更重要的是和自己的女友,后来的第三任妻子一起度过了人生这一重大事件。妮侬·多尔宾这位奥地利艺术史家,与黑塞保持了很长时间的通信关系,直到1926年两人偶然相遇才发生了恋情,随后他们就同居了。
1930年,另外一部重要的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由柏林菲舍尔社出版,这部小说是黑塞自己最喜欢的作品之一。
1931年,《通向内心之路》作品集出版,集子收录了《席特哈尔塔》、《童心》、《克莱因与瓦格纳》和《克林格索尔最后的夏天》,由柏林菲舍尔社出版。
1932年,《东方之行》由柏林菲舍尔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