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素挥着手上的手枪,对她的兵们说:“这是我老哥的土楼,大家躲在里面别乱动,一切听我的命令。”这些兵像饿汉见到吃食一样扑过去。
“阿素,谁追你们了?”黄松跟上走向土楼的黄素问道。
“是共军的一个连,你喊大家快撤进楼里。”黄素说。
黄松心里忐忑不安,喜庆的日子碰到军队交火,妹子这方处于劣势,似乎是不吉利,不过用出水酒冲冲喜,把那些枪声当作是祝贺的炮声好了。黄松这么想着,扯开嗓子喊道:“快回土楼躲啊,空中子弹不认人,快跑——快躲啊!——”
楼外的人们撒腿跑进了天助楼。这边的消息早也传到了复兴楼那边,有人提着铜锣哐当哐当敲了起来,喊叫声和黄松这边遥相呼应。
嘭——黄松听到了复兴楼大门关上的声响。他一愣神,发现小竹溪对面出现了一群兵们,他们穿着简陋的军装,一看就知道跟黄素不同一支军队。黄松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共产党军队。他猛一抽身,向天助楼跑去。黄素站在门边,已将两扇大门合拢了一半,黄松跑进门里,和她一起推着大门。因为还是新的大门,门轴还没磨合顺滑,像是不大情愿地呜呜呀呀地叫着。黄松和黄素从门缝里看到几个兵已经向着大门冲过来,两人一起使劲地推,砰的一声巨响,大门合上了,黄松搬起粗大的门闩,插进门后的墙洞里。外面几个兵用身体猛地撞着门,被坚硬的门板弹了回去。靠在门后喘口气的黄松和黄素相视一笑,这笑里有着欣慰和无奈。
天井里的人一片嘈杂,黄松走到廊道边缘,天井里的声音刷的一下静了下来,把他吓了一跳,面对天井里许多双期待的眼睛,他抬起手,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有土楼呢,大家也别怕,我们照样喝出水酒。”
天助楼外面响起一阵枪声,大家听得出这是对着土墙开枪,像放鞭炮一样。
“他们帮我们放鞭炮了。”黄松大喊一声,“上菜!”
大家应和着,走上廊道的酒席前,就近或择好同桌,纷纷坐了下来。凉菜上桌了,大碗的猪脚线面也上桌了,所有的喉咙都响起来了,天井里响成一片。
黄松端起酒向江定水和工匠们敬了一碗,又向父老乡亲敬了一碗。大家纷纷要来向黄松敬酒,他忙个不迭地点着头,一口气喝下了好几碗。
天助楼里吃吃喝喝,喧哗闹腾的场面和平常似乎没有两样。黄松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他交代黄槐帮他应酬一下场面,独自离桌走到了二楼,二楼以上还没有装好楼梯,他就爬着廊柱,来到了五楼出挑在墙外的瞭望台。
黄松一出现在瞭望台,就感觉空气震荡了一下,身子也不由一个哆嗦。天助楼前面的空地上散落着数十个士兵,一个个荷枪实弹,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那个当官的向前走了几步,黄松越看越面熟,突然想起来这人就是林坑族长林文昌的儿子林玉明。
林玉明走了几步,抬起头对瞭望台的黄松说:“你是黄松吧?阿松头,好久不见了,你到底是把土楼建成啦,不容易啊。”
黄松看着地面上的林玉明,看起来他很小,可是他和他的士兵们有枪,这就显得很强大,黄松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
“黄松,我告诉你,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劳苦大众的子弟兵,现在全中国基本上都解放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结束了,蒋介石已经逃到了台湾,希望你让你妹子黄素赶快出来投降,解放军是优待俘虏的,负隅顽抗是没有出路的。”
林玉明洪亮的声音传到黄松的耳里,他一直静静地听着,他感觉到空气都在不安地颤动起来。
这时,黄素突然出现在瞭望台上黄松的身边,举起手枪就往楼下打了一枪,立即招来一阵还击,乒乒乓乓的枪声吓得黄松慌忙退下瞭望台。
黄素还想射击,但已经没有子弹,她摸着墙退下瞭望台,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
黄松正想说话,楼下面林玉明的喊话又来了。
“黄素,希望你认清形势,立即投降!黄松,阿松头,你应该知道,我也是土楼里长大的人,知道你建这座土楼,历尽了千辛万苦,土楼虽然坚不可摧,但是现在我们有的是炸药,再厚的墙也可以炸开!”
黄松心头一颤,对黄素说:“阿素,炸药真的这么厉害?”
黄素沉着脸不吱声。
“黄松,阿松头,四乡八里都知道你建这土楼,耗费了你十几年时间,你吃了不知多少苦,我确实也不忍心把它炸毁,但是如果你不能劝告你妹子出来投降,我们也只好动手了!”
林玉明的喊声,每个字都像炮仗一样响在黄松心上。
“阿素……”黄松叫了黄素一声。
黄素失神呆立在墙边,用手掩住脸,从指缝间漏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阿松头,黄松,建一座土楼太难了,你居然能够建成,今天是办出水酒吧,我真的是太敬佩你!今天到来,也没准备给你什么贺礼,就让我给你送一门礼炮吧。”林玉明比了一下手势,他后面几个士兵往一门迫击炮里塞上炮弹,往天空轰隆打出一声巨响,整个黄家坳似乎都在震晃。
黄松摸着围栏走到瞭望台前,往下看到那门迫击炮冒出缕缕青烟,心里一沉——
“黄素,你听着!如果因为你,黄松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土楼被炸毁,你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黄松,如果你不想让你刚刚建成的土楼毁于炮火,就赶快劝你妹子出门投降!我给你五分钟时间!”
黄松一下震住了,呆呆地站在瞭望台中间,像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这刚刚建成的土楼,要是被炸毁——他不敢往下想,只感觉眼前直冒金星,脑子里嗡嗡地响着。
“黄松,你这土楼好气派,五层高,这附近村子找不出第二座啊!……”
黄松想,如果他纵身一跳,能够挽救土楼,他将毫不犹豫……
“黄松啊,当初你发誓要建土楼,没有人相信你,可你到底是把土楼建成了,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你真是很了不起!可是你知道吗,你十几年建成的土楼,我们用炸药几分钟就能把它炸开!”
黄松低下头,摇晃着身子退下瞭望台,丧魂落魄地走到黄素面前,突然扑通地跪了下来。
“我求你了,为了土楼……”黄松把头抵在地上,眼泪哗啦啦直往下流。
黄素一惊,连忙扶住黄松,闪着眼花说:“哥……”
“为了土楼……”黄松说不下去了,他觉得也不必多说,黄素应该明白他的心。
“为了土楼……”黄素点点头。
几十年后,当地一本革命文史资料写到此事:为了保全天助楼,黄素和她的部下向我缴枪投降。
当时,在黄松打开天助楼大门后,他率领吃出水酒的所有黄家坳人向黄素跪了下来。那黑压压跪成一片的场面蔚为壮观,让黄素在日后监狱改造和土楼独居的漫长时光里回想起来,心头总是一紧。
天助楼出水酒因其惊心动魄和与众不同,被所有黄家坳人牢记在心。那天的酒席上,黄松喝醉了,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家上前扶起他,发现他一下苍老了许多,或者他十几年来为着天助楼而操心操劳,早就变得衰老了,只是大家没在意,却是突然间感觉他一下老去了。
天助楼很快住进了人,但它的内部装修一直没停过,只是各家顾各家的,做做停停,敲敲打打,最后一道工序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才完工。这时闽西南土楼似乎在外面很有些名气,天助楼也成了土楼的代表性经典建筑,时常有人来参观、游览和考察。
1995年春,终生未娶的黄松病逝。是年冬天,其弟黄柏、其妹黄莲率子女多人,从台湾回黄家坳探亲。白发苍苍的黄素扶墙走出天助楼迎接他们……
这都是后话了。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起,当地政府为了向联合国申请把土楼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开展了前期的各项工作。
2001年,国务院正式批准土楼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请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2007年8月,土楼通过联合国有关专家的验收。
2008年7月,土楼被联合国正式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2007年9月16日至2008年2月16日写于南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