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美帝国主义来比纸老虎,是很形象、生动的。美帝似乎真是只老虎,为什么偏说它纸老虎呢?比喻无论多么确切、恰当,却不宜以词害意。就纸老虎来说,纸糊的一戳就破,美帝这只纸老虎,虽然也一戳就破,咱们却不该轻敌,这是其一。再说,既然是纸糊的,当然不伤人。美帝呢,若不努力抗拒它、打倒它,那的确会伤人的。因此联想到一种纸剪的老虎,小说上常常说起的。术士们用符咒驱使,它就变化伤人,如果你真刀真枪,真杀实砍,一声响亮,现出原形,不过三寸大的一张剪纸而已。这样的纸虎,用来作比喻,是很恰当的。
美帝本来是只纸老虎,在抗美援朝运动中大家已领教过了。这次侵略中东。它又要进一步暴露原形。首先它的出兵,是“师出无名”,又道“师直为壮曲为老”。艾森豪威尔的演说把别国的革命说成为“间接侵略”,把中国一九四九年的全国解放也说为侵略,正如《人民日报》社论所驳斥:难道中国人侵略中国人吗?美帝久已把蒋政权下的中国看做已经到嘴的食物,我们把它夺回来,对老虎来说,大失所望,就此反咬一口,骂我们“侵略”了。像这样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说法,当然遭到全世界人民的唾弃。它的武力干涉,必然引起强大的阿拉伯国家联合抵抗。它要进一步侵略伊拉克。将面面受敌,处处挨揍,深陷泥淖,不能拔足,终于一败涂地。阿拉伯民族的觉醒,已成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谁用武力蛮干,谁就会碰得头破血流。因此帝国主义的阵营已动摇混乱,美国本国也舆论哗然。美帝已陷于众叛亲离、空前的孤立状态。
苏联屡次催促早日召开五国政府首脑会议,对于形势不妙的美英帝国主义,也可谓暮鼓晨钟了。然而他们竟执迷不悟,竭力拖延、拒绝,以便扩大侵略。这样的疯狂举动,用常识来看好像不可理解。其实仔细想去,也可以理解的。它所以要发疯胡闹,不是因为他的强,而正因为他的弱。它正是只纸老虎。
这里不妨再提出另一种比喻:一只疯狂的马。《左传》上有一段话,指一匹马说,形容得很好:
乱气狡愤,阴血周作,张脉偾兴,外强中干,进退不可,周旋不能。
恐有费解处,试参用杜预注,解释且补充如下:
古人相信血跟着气走。以气分别扭地乱窜,影响到静脉血管周身波动,终于大动脉也膨胀起来了。这是外强中干。且惟其中干,所以特别的外强。于是进也不得,退也不行,打个旋,转个弯儿都不成。
这已画出美帝今日狼狈周章的状态了。但《左传》话还没完呢,下边还有一句,叫做:
君必悔之!
究竟悔与不悔,且待事实来证明。借用小说家的套话一表,便是“且听下回分解”。帝国主义这些战争贩子们,不到黄河心不死,当然无所谓悔。现在,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应当行动起来,拆穿这只纸老虎,制止这匹疯马。
新年的梦想
对不起,“和梦也新来不做。”假如定要做的恐怕也是妖梦罢。有一个人无端被邻居切了一只胳膊去,自然都嚷嚷要找去。而据那邻居说:“你们不要只管来闹了,你们回去看看罢。”这真损得利害,但我觉得不可以人废言。原来那个巨人被切去胳膊以后,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所以面前的问题,已经不是一只胳膊的恢复,而是一条生命会不会再活。不要胳膊,是岂有此理的大量,而不要生命,是大量得岂有此理。
绝对的开明专制的阶段是必需的。中国历史上当得起这个名字而无愧色的只有秦政。然而他是失败了。以中国之大,真的专制之治本不容易,加以近代思想之庞杂,国际关系之错综,更不容易。况且,我们的英雄又不知在何处?所以,假使我有了梦,也还只是大大小小的恶梦。
这明明与我自来怀抱着的理想相反。但我觉得中国无救则已,有救大约非走过这一阶段不可。至于谁来干这桩大事情,反正不会是我们,我不配说话。谚曰,“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又曰,“左右做人难”,此之谓也。
智人愚人聪明人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老子》
这似乎是反话,却亦有正面的意思,所谓“正言若反”也,所以下面接着说,“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于大顺”。太史公亦说,“老子深远矣”。这两个字是大有来历的。
有人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孔夫子的愚民政策,其实不然。更有人故意这样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大有像笑话里所说“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的趣味,殊非说经之体,更可不必了。这老牌《论语》的意思本来很明白的,所谓“不可使知之”者,乃无法使他们知或知得透彻。却非不要或不许他们知也。但老子愚民之意实较仲尼孔氏大为明显。他总不会怕人家骂他“落伍”“开倒车”或“为统治阶级绘蓝图”,——却有一层:在“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前进之局,即使会趋于幻灭之壑,这倒车开得成否大是问题,或竟已不成问题,吾恐这犹龙的老子生今之世。亦没得啥说的。
古代社会里似乎包括着三种人,不能以职业分。第一是智人或哲人,如孔老释迦及其徒众。第二,愚人即老百姓。这似为两个极端,却互相接近的,所以古书上每以“圣人”与“匹夫匹妇”相提并论,未尝不暗示此意。为什么呢?他们都有所畏,或畏天命,或畏国法,或畏业报,如所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所畏虽不同,其有所畏则一也。既有所畏,即有所不为。这有所不为,虽似被动,而自动的有所不为的精神即在这儿扎根。反之则为小人,正如《中庸》上所说,“小人而无忌惮也”。
上边的话未免太头巾气,试从另一个角度看。我父亲的《小竹里馆吟草》卷七有《京寓书感》一诗:
世事推移卅载中,朝臣遗范溯咸同。束身颇畏清流议,冷官曾无竞进风。生计从容蔬米贱,烽烟安静驿程通。辇书弱冠春明道,曾见开元鹤发翁。
叙说光绪初年京官的情形,赞美得或者稍乐观一点,却有一部分的真实。尤以三四一联动人感慨。中国的士大夫与老百姓向来都在一种规范之下被约束着,这个事实怕不易否认吧。
当然,即在顶专制的国度里,决不缺乏另一型的人。单有上述的两种人,亦不能构成这复杂的社会的。人人都这样规行矩步吗?我们也断不能信古代就是如此的。于是有第三种人。这是聪明人,或自作聪明,自以为我比你聪明的人。依传统的看法,这里面包括着无忌惮的小人。“聪明人”似乎是好名词,“坏人”“小人”多么不受听。但亦只名称的区别而已。
保守的分子把中国拉得直往后退,我们传统的习惯呼为君子,那前进的呢,至少有一部分得了小人的雅号;这和现在流行的意念恰好相反,而且非常别扭。在同一的社会里,关于人们的行为有了互相颠倒的批判标准存在着,应用着未有不大混乱的。我想,这是了解中国的实情重要关键之一。越批判越糊涂,实不足怪也。
不错!这第三种人正是最解放的,最开明的。在我们这时代里渐渐地增多起来,浙渐地以一面倒的威力压倒这愚智两端,而咱们的教育亦推波助澜,惟恐其消灭之不速,变化的不快也。教育的目的小孩都知为开通民智。民智既然开通,愚人当然减少,不成问题。又因为近代教育图平均的发展,不善天才的培植,趋于标准化,庸俗化;是以圣哲固决不再生,而通人亦稀如麟角,古代所谓智慧与聪明范围本不同,越聪明或者越不智慧哩。记得有位朋友说过,一切的有所知识都属于聪明,只有中间的虚怀,一点是智慧,义虽不必完全,而诚哉是言也。
我们近代的教育——当然是整个儿的文明机构,不仅仅教育如此,大量地制造这些所谓聪明人,似乎国运总该日进无疆一日千里了。为什么反而后退呢?我不能答。莫非还由于这些保守顽固的分子拉着,坠着,连累着吗?我也不知道。我不敢说它的影响为好为歹。但有一点可以明白的:要好,便会很快的好起来;不好,当然,很快的变坏,如人患了急性的疾病一般。为什么这理容易明白呢?譬如一物,由许多分子构成的,那些保守的人我们叫他惰性分子,那些聪明人我们叫他急性的或活跃分子。惰性的分子,无论做啥,都是慢的;急性的,相反。一辆破车让老牛驮着,即使翻车也这样慢慢慢慢的。若快马加鞭,一楚溜便下去了。绝少犹豫之顷。回旋之地也。
恐怕有人诧异我这文章的内容。在这个年头说这样的话,可谓奇绝矣。奇绝不奇绝且不管它。知识的进步,当然“要得”,可惜其他的不跟着走哩。所以这仅仅的知识进步,本来“要得”,却似乎有点“要不得”起来。这里牵涉得太广,下边稍说几句作为收科。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有知识也,但欲望则人禽之所同。我们盖无法使我们的欲望向知识看齐。(譬如我说,咱们的欲望比白鼠高一百倍,心理学家会证明这数目字否?)不但此也,另一方面,欲望反而跟着知识发展。以万能的近代知识扇着原始的欲焰,吐射万丈的光芒,来煎熬这人类的命运:这就是近代生活的写真。我引用自己的诗句,“我思古之人,愚者何其多”。诚然哉,古之人,愚者何其多也。
一九四八年八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