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历代的名都,去年十月一日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京都北京,这意义是深长重大的。它不但吹响了新生中国的号角,并且充分表现出北京新生的气象和光明的前景。再说,自中共中央移到这儿以来,那时北京虽未改名,事实上已为人民的首都了。在去年七月间开了中华全国文代大会,这是文艺发展史上的崭新纪录,誉为空前毫不夸大。从文代大会中即产生了全国文联,又在它领导下,全国各地已将次第组织区域性的分会。咱们北京即成为人民的首都!说句老话,即“首善之区”,自更应当赶快把本市文联组织起来。所以这次北京市文代会的召开,它的工作原十分明白:第一,集会许多有代表性的文艺工作者,把这大会开好。第二,有效率地把这市文联组织好,更把它以后工作的路线明确地规定了。我相信,有这许多朋友们聚首一堂,必然能够胜利完成的。
为这京市的文代会致祝,却也很有些话好说。咱们中国以往的文艺不能说没有很高的造诣,这无可疑惑的。除当时的进步文艺以外,一般的文艺都是为反动统治阶级服务的,即不想为它服务,至少文艺的果实也被统治阶级的人们抢来吃了,囫囵吞了,糟践了。我常怀着一个妄念,觉得所有货真价实的文艺,没有不是开明的,前进的,为人民的。反过来说,假如它不开明,不前进,不为人民,那必是冒牌。不过却有一层,即为真实的文艺,成份也有种种差别,程度有深浅之别,表现有明暗之异,个性有强弱之分,所以我们必须用马列主义的观点批判地接受它,一面找出那时代的意义,同时也还他一个本来面目,这工作说来容易,做却很难。虽然很难,但这本账总归是要结的。不然,咱们的新文艺便没有根,也就不容易为工农大众所喜闻乐见。
几千年来封建社会有一公共的格局,即统治阶级跟人民作对。所以当时文艺工作者要讨好当前的权贵,即不能不歪曲了自己正当立场,向恶势力投降。如果有心申说人民的痛苦,发扬自己的正义感,亦不能不多多少少或明或暗,叛变了这统治阶级。二者必取其一。又是两难,所以他们的心理始终是矛盾的,动摇的,痛苦的。从今以后呵,却直角地拐弯,和以前根本不同了。政府是人民的,人民必须拥护政府。然而旧的观念积得实在够深,形势变化亦太骤,社会上恐怕还有些人不容充分把捉这新观点,这必须用事实和其它种种方法慢慢地去争取。
我们文艺工作者不必再在夹缝里讨生活,自然觉得无限的轻松愉快,可是旧的包袱不太容易抛弃,同时又感到新的肩担非常重大。就算有了正确的观点跟立场,没有工作也是枉然。再从自己的岗位上看,用文字来做媒介要发挥它的普及功能,比依靠声音颜色形状等等特别困难。我们也必须努力去克服它。
我们的文学艺术原是很广大的,有传统的古典文艺,有“五四”以来的欧化新文艺,有解放出来的土生土长的人民文艺。这次北京市文代会的召开,实在要把这三方面都结合起来,进一步指明以后发展的正确方向。代表们,朋友们,这是多么令人感奋的一桩大事。我们应该有信心的预祝它的成功。我生长江南,在北京为侨寓,却不知不觉已过了三十多年,侥幸能参加这个会,不但很快活,而且觉得我也算个北京人了。
一九五O年五月二十五日。
忠君与爱国
“君臣”排列在伦常的第一位,民国成立,首先被废止了。原来儒家的道德观建立在伦理上,即人间的关系上;对于五伦俱分配以某种德行,有些却也不得不稍稍含胡其词。如夫妇们怎样相处,便不好十分硬性规定,所以在《论语》上特别地少,反说,女子难养也,老圣人对这个也有点“伤脑筋”。有的说“夫和妻柔”哩,有的说“贤贤易色”哩,总之不得要领,这姑且不谈。关于君臣这伦,孔子曾说过,“君君臣臣”,又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似乎是平列的,还能照顾到双方,后来却就不然了。
五伦原可分为两类或三类:(一)平列式的,如兄弟朋友。(严格地说兄弟间也不十分平等,哥哥可代表父亲,所谓长兄如父。)(二)有主从性的,如君臣父子。(三)在二者之间的。如夫妻又称夫妇,照字义说,妻者齐也,便是平等,妇者服也,便是服从。所以到了汉代,后起的儒书里老实即演为三纲,配合了这大一统专制的政局,平等的空气十分淡薄,除却友道以外都成为上下文的关系。
臣对君应该怎样呢?绝对的忠,所谓“臣节”,更进一步,“臣罪当诛,天王圣明”,而苦节,而烈节……其偏枯,不合理,反人道,久为近人所诟病,无待再说。
完全废去吗?却也很难。君臣这伦的本身虽因国体变更。自然消灭了,但忠的德行还值得保存否?这很有意味的问题,而大家似乎不曾仔细想过,却自然而然以人民对国家的关系来替代他。咱们能说人民不须效忠于国吗?截至现在为止,还不曾听过否定的答案。然则忠是要忠的,却不成文法地变其名曰爱国。忠君与爱国同与不同,好像也不大有人仔细分析过。
从上一个字面看,“忠”、“爱”显然不很一样。忠之原义只是诚实,曾子说,“为人谋而不忠乎”,那很素朴的。但到后来杂以节烈的观念,强迫的意味便愈来愈浓了。在道德上、法律上习惯上都可以说“不许你不忠”,却不说“不许你不爱”。如“忠则尽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同一死也矣。您能强迫你的恋人自杀否耶?
爱人之爱与爱国之爱,没啥差别,爱国之所以神气活现,系沾了下一个字的光。国是伟大的,所以爱他像个天经地义,比起忠君来,威风还差得多哩。再说爱,必须先有可爱者在。咱们真爱这中国吗?咱们的中国还有啥可爱的吗?依我看都成问题。不管那一派,都一死儿在搂着西洋叫好。如某国的月亮既特别的亮,某国人的拳头巴掌也特别的有劲,而兄弟之所以要吃鸡蛋亦正因为美国人也吃鸡蛋之故……住在这个国度里爱国,说说顽顽则可,认起真来无乃不近人情,欠幽默之感乎。
若从下一字看,发生的差别更多。若是个“位”,也是个自然人;国却不是。你效忠于君,君会龙心大悦,点头微笑的;你如为臣不忠,皇帝马上会喊,“砍掉他的头”。国却不然。你爱他,他不言语。你不爱他,他不言语。你嘴里道着“我爱”,心里一点不,他也不言语。你心里真疼而行为上一点不,他始终不言语哩。
这便有很大的进出。在“爱者”这一面。欺骗既绝对的无碍;在“所爱”那一面尽可以像心像意地任人僭窃。您要记住,国家是绝对不会言语的呀,政府官吏是他的发言人。所以窃国绝不会比窃钩难。而利害之相去甚多。如背叛中华民国总是国法的第一款第一项,而在朝的人谁都可以把这顶大帽子扣在任何老百姓的头上,不管这顶帽子是红色、白色、黑色、黄色,抑粉霞色。
这已经十分的不妥。更进一层,“君臣”这关系早由平列的伦常变为主从的纲目,譬如君为臣纲,咱们能够改称国为民纲吗?还是民为国纲呢?这都不妥当。谁都知道,叫中华民国,宪法上明明写着,中华民国的主权属于人民全体,民为国主,则国不得为民纲。反过来,民亦不得国纲。以纲目的关系,向例纲单数,目复数。如君为臣纲,君一人而臣为多数;父为子纲,父一人而子可为多数;夫为妻纲,夫一人而妻依广义亦得为多数,我们如何能以四万万同胞为纲而一个中华民国为目呢?又如官吏称为人民的公仆,话虽美听,亦词藻而巳。老百姓是治于人者,官吏们是治人者,治于人反为主,治人者反口口声声自称臣仆。谦德虽可嘉,奈事实不合何。我们果真如此伟大吗?真有点令人不敢信自己的耳目。
若效忠于国,那么,“朕即国家”;若效忠于民,那咱便是人民的总代表,一曰公仆。无论在文字上怎么转圈,到底被他绕了去。怎么算来他都不曾吃一点儿的亏。真是奇迹。令人怅惘。——说到这儿。可以归笔了,“忠”这德行虽不被时人所唾弃,或仍然被提倡着;事实上呢,谁不心里雪亮神情冷漠。除掉傻瓜,才真会一死儿效忠于某。这事实于八年沦陷期间表现得最清楚。谁都说“我爱国”,却偏偏有了汉奸;汉奸不奇,奇在他也说爱国;汉奸爱国也不甚奇,奇在他说,我比你们不汉奸还爱国。您信也不信?我当然也不信,但叫我怎样回答呢?
这种尴尬情形直追溯到人的心上。近代政治有些观念,似非纲常名教所能范围。五伦的意义,或者变化或竟消失,原来附属在伦常的德行,以失所凭依而跟着动摇,趋于幻灭,那都是必然的。但除掉旧的急速地在崩溃以外,新的什么也未曾建立,故“是非不明”,是非既然不明,那一切的政刑都失了根据。慢说本无善政,善人为政又将如何。故胜利勋章如雨,而人不以为荣;杀奸囚逆,而人不以为辱。人民之名高于九天之上,人民之实沉于九渊之下。孟子所谓“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真真一点也勿差,难怪他再三致意,“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如上所说似非闲话,实仅温理旧书耳,以日光下本无新事也。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八日。